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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林子律

时间:2016-11-20 20:26:15  作者:林子律

  他循环了一个大周天,觉得胸闷仿佛好了许多,喉头那口血呕出来之后总算畅快了。苏锦躺下,开始思索日后的出路。
  唐青崖的话不能全盘否定,可他也未必就轻信了。这人他还捉摸不透,带他上路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听着像个玩笑。在阳明之时,谢凌很少向他说山下的事,更别提武林各门各派,以至于他对于“唐门”二字几乎知之甚少。
  这门派居于蜀中,有数百年的基业,门人行踪诡谲,据说每个都是顶尖的刺客,虽后来开始做些正经营生也耐不住旁人提起时面有戚戚。
  思及此处,苏锦翻了个身,脸孔朝外隔着一层床帐看向唐青崖的方向。
  那人本已悄无声息许久,却在苏锦翻身的那一刻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心思蓦然被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受,苏锦沉声道:“你没休息?”
  衣物摩擦的声音,似是唐青崖从坐正变为了歪歪扭扭伏在桌案的姿势,他仿佛根本没听到苏锦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遭此大变,对周围都充满了警惕,其实是件好事。我猜你现在最想回会稽去。”
  苏锦道:“怎么,不可以么?”
  唐青崖道:“那些人如果还没离开,你回去就是往火坑里跳。”
  苏锦沉吟片刻,问道:“天亮之后你打算去何处?”
  唐青崖道:“问得好……我要去一趟洞庭。”
  苏锦奇道:“去洞庭做什么?”
  唐青崖笑道:“眼看立夏就要来了,到洞庭自然是去赏荷花。”
  他言毕,仿佛十分得意地品了一会儿风花雪月的回忆,末了感觉好像能听到床榻上那位的磨牙声,好心提醒道:“你的内伤还没好全呢,别又气得吐血啊。”
  这话灌进耳朵,苏锦不由得一凛:“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是……”
  唐青崖叹了口气,他起身径直掀开了床幔,挂到旁边的铜钩上。他轻轻地瞥了一眼窗外,黑夜正要完全过去,天边一缕破晓行将照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亲眼目睹过一位武功卓绝的前辈疯癫致死。他的境界不知高出你多少,但练的功法却无人知晓。我只看得他为了维护妻女的名声,独自一人面对前来寻仇的千军万马,而后被对手污言秽语激得双目发红,最后大开杀戒,不得善终——和你傍晚那时挺像的,我见你戾气很重,想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最后的惨相,实在不忍,于是出手相助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无奇,与惊心动魄的内容毫不相配。隐约能从这往事中窥见一星半点,他不自禁地想到了阳明洞天,难道也是如此么?
  但没有问出这个前辈是谁,大概问了,唐青崖也未必会说。
  苏锦的角度正好看到唐青崖的下颌,显出了一点易容的破绽。那两边皮肤颜色深浅不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揭。
  手还未靠近,被唐青崖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不依不饶继续目的性极强地探过,却被发觉的那人再次挡回,两个人沉默无言,短短须臾内过了好几招。
  唐青崖单手擒住苏锦的手腕,赞叹道:“好扎实的基本功!”
  苏锦眼见他不肯,只得收回手,淡淡道:“为什么不肯真面目示人?”
  唐青崖道:“我们有个规矩,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须以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而后发现面具过分惹人注目,现以易容取而代之——你既已知道这非我原本面孔,何苦还要强求?”
  苏锦眉梢一挑道:“看了你们样子的人难道会没命?”
  唐青崖严肃道:“刺客被人知晓了面容,在江湖上是混不下去了。除非杀了那个看到你本来面目的人,不然就只有娶回去做媳妇儿。”
  苏锦:“……”
  他因愕然微张着嘴的样子实在可爱,唐青崖蓦地笑出了声,往后退几步坐在桌边,手撑在膝盖覆面:“你不会当真了吧?这是我的喜好而已,没有这种破规矩,高超的易容术不能浪费啊哈哈哈哈!”
  苏锦感觉又被他耍了一次,过去的某种寄托彻底碎在风中。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将行李收拾好,立时就要推门离开。
  岂知唐青崖赶上来,笑呵呵地缀在了他身后:“天亮了,走吧。”
  全无美感更无半点真心,苏锦凉凉道:“你还是别笑了,我怕吓着路边小孩儿。”
  二人出了客栈,方才破晓,街道上空无一人。苏锦从马厩中牵了自己那匹瘦马,思来想去后,还是觉得要再去找一趟秦无端。
  想的这些尚未说出口,唐青崖突然问他道:“对了,你叫做什么?”
  苏锦答了,那人道:“景色的景吗?”
  他摇头道:“锦绣的锦。”
  唐青崖跨过木栏往里头走,不经意道:“你名字有点像小姑娘。”
  没理会这句究竟是嘲讽还是夸奖,他对唐青崖道:“我得去临安城中一个地方。”
  唐无端正躬身解开缰绳,握在手中头也不回道:“甚好,我也要去一趟唐门暗桩复命。你若不怕我跑路,一个时辰后在西城门见。”
  苏锦颔首,兀自牵着马离开。
  沿着昨日的记忆找到了秦无端所在那个小院,苏锦这次却是径直停在了角门之前。他伸手叩了三下,里面毫无动静,再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心中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苏锦提剑的手紧了紧,放慢步子走进去。
  小院陈设分毫未改,只是兵器架上的长兵不见了踪影,而石凳石桌边一株开得正盛的茶花仿佛一夜之间被雨打断了花茎,摇摇欲坠地透出死气。苏锦眼见大堂门虚掩着,正要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躬身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借力打开了门。
  那精致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在清晨的阳光中竟呈现出几分诡异。
  苏锦秀气的眉几乎绞在一起,他停在原地不动,静静地闭上了眼。
  风声,破空声,还有疾驰而来的脚步声掠过地面。
  苏锦突然举起剑挡在脸前半尺的地方,疾风骤雨般与冲来的银枪头抵在一起,发出一声“嗡”。他感觉虎口被震得发麻,立时那袭击的人往后退,苏锦一个侧身拔了剑。
  便是一刹那的事,苏锦转守为攻,手腕微收,趁那人未站稳之际斜里刺出,朝着肋下三寸而去。这一招着实凶险,那人显然也未曾想过竟是杀招,□□一挡,却被削掉了一寸木头,沉闷地掉在地上,轱辘滚走。
  那人连忙往后,他黑布覆面,眼见苏锦没有趁胜追击,解下腰间弯刀,发出一声长啸。
  堂屋内蓦然蹿出另外二人,弯刀夜行衣,苏锦皱眉,长剑横在身前,感觉心跳如雷,却又不得不上。他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谢凌说过的话。
  “眼要快,手要稳,心要狠。不要以为师兄弟们同你切磋,其他江湖中人就也是如此,仁慈的剑从来都活不长。与人交手之时,心无杂念,人剑合一,切忌留情——”
  说时迟那时快,苏锦蓦然退后一步,剑刃与刀锋击在一起。他顺势闪开另一把弯刀,灵光乍现地将剑送了出去。
  却是以小博大,直指一人腋下,改刺为削。不易本是极锋利的兵刃,寒气逼人地指过去,剑气瞬间割破了衣衫。那人只觉前胸一冷,一道红痕在黑衣上显出来,顿时血迹蔓延开,还没容他做出反应,一道白光闪过,竟是透胸而出,破了心口。
  苏锦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剑要了人命,一时分了心神。余下两个对手杀红了眼,合力朝他后心砍去,弯刀眼看便要顷刻间报仇雪恨——
  忽然一前一后两声破空,那黑衣人纷纷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便跪在了地上,膝盖汩汩流血。
  惨叫声让苏锦瞬间清明,他拔剑站定,举目四望,突然看见了高墙上坐着的唐青崖。
  “还好我赶来及时。”他说着,身轻如燕地跳了下来,从那两个人膝上拔下漆黑的暗器,再往刺客身上蹭了蹭擦干血迹,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唐青崖表情语气无一不鄙视道:“怕痛学什么做刺客,上门送死。”
  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苏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被他径直无视。索性还剑入鞘,站在旁边静默地听。
  见那刺客不答,唐青崖顿时也懒得好整以暇,一脚踩上其中一人的胸口,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苏锦道:“搜一下另一个的身,把那些毒啊暗器啊都拿出来扔了,再把手脚捆在一起,防止他畏罪自裁。”
  将这些做完,他把那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刺客往旁边一扔,对唐青崖道:“成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这人仿佛终于有了点干正事的自觉,雪亮的刀刃直逼那黑衣人的眼睛,他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却十分有让人胆寒的气质:
  “咱们玩个游戏。从现在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若满意了,自然好好送你上路;要是不满意或者你不回答呢,我挖你一只眼睛,再不满意,便依次废掉你手脚。你骨头硬,我偏不让你死得痛快。”
  苏锦背后一凉,仿佛即将和他签不平等条约的不是那倒霉的黑衣人而是自己。他惊异地看向唐青崖,只觉自己从没看透过这个人。
  说完这话,唐青崖转头看了苏锦一眼,笑道:“我可都是为你好啊。”
  苏锦装作没听见似的别过头了。
  见他默许了,唐青崖不客气地一把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冷声道:“那就开始了。何人差遣你们来?”
  那黑衣人长得十分符合凶神恶煞的标准,脸颊有一道长疤,唐青崖见到他的容貌时皱了下眉,却见那人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
  唐青崖并未逼问,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那人嘴巴紧,立即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左眼!一颗带血的眼珠滚落在地,唐青崖瞥了一眼,对着哀嚎的那人淡淡道:“我没有同你开玩笑,你最好配合点。”
  没见过此种世面的苏锦忍不住提醒道:“差不多得了。”
  唐青崖没听他的,自顾自道:“你们来是为了取人性命,还是抢劫财物?”
  刀刀致命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苏锦刚要打断他,却见唐青崖一歪头,又毫不留情地剜下了那人的右眼。血腥惨烈的场景让他紧紧地闭上了眼,正要出声制止,在一片哀嚎中,旁边那个却大声喊道:
  “少侠,少侠饶命!我们本是拿钱办事,来此处找一本心法……并非有意害人,雇主说见活口不能留,故而和您这位、这位朋友动了手!少侠饶命啊!”
  唐青崖不语,转向苏锦道:“你信么?”
  苏锦无暇理他,径直问:“你们可曾伤人?”
  那人忙道:“我们昨夜到此,内堂一片混乱,无人看守。找不到雇主要的东西便打算等到白天,看是否会回来。错把您当做此间主人了……”
  苏锦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那人又道:“我们替雇主办事,原本就不想招惹人命,岂知少侠一出手便是杀招,才——”
  唐青崖打断他,冷冰道:“再回答我一次,上头是谁?”
  他说这话时脚上用力在那人手腕一踩,那人痛得嚎啕道:“唐门!锁魂堂!上头派我们来的!”
  此言一出,苏锦皱紧了眉,慌乱地看向唐青崖。
  

  ☆、第七章

  那刺客中,一人已死,余下二人瞎了一个,手断了一个,若再不想说出真相,也不至于立刻嫁祸他人,当场被识破了岂非死路一条。那么他们会撒谎吗?
  此言一出,苏锦只觉突然自天灵感往下一股麻意。
  这唐门中人却是十分冷静,踩在刺客手腕的脚力度加重了些,听得他哭号到濒临昏聩,才施施然道:“唐门弟子从不用夸张的刀剑兵刃,更不擅长兵,江湖皆知的事——你好歹找个靠谱的替罪羊。”
  他仿佛就在这不经意间向苏锦解释完毕,目光朝他看过去时正好和苏锦的对上,两个人心有灵犀地错开,彼此都有些尴尬。
  苏锦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青崖想,我在这多话个什么劲。
  刺客自是看不出他二人之间波涛暗涌,正要继续讨饶,唐青崖突然道:“我看你也不会说实话,不如一刀杀了吧?”
  此时,旁边先前被他剜了双眼的人却冷不丁地开口道:“他本不是唐门中人,不过依照命令行事,此番说辞尽是我教的,又何必苦苦折磨?”
  唐青崖道:“肯说话了,如此看来已经认出了?”
  那人平静道:“多年不见,少主长高了,和从前相比想必身手也更好了,方才那两枚镖却太过讨巧,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恕我直言,易容与本尊实在相去甚远。”
  唐青崖闻言笑了,他踱步过去,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直视被自己捅出的两个血洞:“过誉,论暗器,晚辈自是比不上您。不过这么多年,您竟然还没死在追杀的手上,看样子活得还挺滋润,今日我若清理门户,那是您气数已尽了。”
  苏锦不明所以道:“他是你们的人?”
  唐青崖对他道:“叛逃在外的弑师之人,无足挂齿。”
  那盲了双眼的人冷笑一声,却再无应答。
  唐青崖不知想到什么,转头问苏锦道:“看来是问不出答案了,你不如进去看看,里头的东西是否少了?还有,能不能设法联系到你同门?”
  苏锦点头称是,他如今全然不懂状况,下意识地听了唐青崖的话,起身去往屋内。
  前一天与秦无端来时,堂屋内的陈设苏锦只看了个大概。里间是个书房,外面却挂着画,布置得如同一个精致的官宦别院,十分风流儒雅。
  如今大堂内花瓶被砸碎一地,书画随手掷在地上桌上。苏锦掀开门帘进到书房,檀木书架上一片狼藉,书卷与竹简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凑到窗下案前随意一瞥,却看到了半张未完成的水墨画。
  那上头打翻了砚台,破坏了整幅画的布局,依稀看得见怪石嶙峋,水波温柔,分明是十分矛盾、却又和谐共融的画面。
  苏锦将这张未完成的水墨画拿起,仔细端详,总算看出了端倪。
  按理说,一般人都是画毕最后才落款题跋,这一副却已经有了一个鲜红的印,盖在左下角山水并行之处。苏锦仔细辨认,终于发现那是篆刻的“无端”二字,应是出于秦无端之手,他活得像个公子哥,有这份闲情逸致再正常不过了。
  苏锦把画放下,正要去别处探查,但去而复返,把这幅画带上。细细搜寻一番,发现遗落在书房内的不过是些副本,大都不是武学秘籍。
  “看来师兄早已预料到,将贵重之物一一转移了。”苏锦想道,见确实再无什么要紧之物,索性出了堂屋。
  庭院里,唐青崖正坐在石凳上擦匕首,身侧的那两个黑衣人已断了气,观之伤痕,俱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割断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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