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彦只讲得自己口干舌燥,冷不丁停下来,居然还忘了自己前面都讲过什么。
曹钧面色温和不少,挥手让寻彦离开之后,自己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来到桌前提笔研磨。毛笔蘸墨握在掌中,笔下是上好宣纸,曹钧面前仿佛映现出龙霄清俊面容与白衣出尘身姿,他忍不住动笔勾勒,渴望将心中所想皆数画在纸上。
只是等他停下笔凝神而望时,却忍不住挫败而笑。
只见洁白纸上浓墨纵横,约莫能看出是个凌乱人影,仿佛是五岁孩童涂鸦一般谈不上任何美感。曹钧收起笔,心中忍不住一阵好笑:早知会有为心喜之人作画的一日,当年初初启蒙的他便不会抗拒夫子的教学了。
曹钧望着那幅惨不忍睹的画像,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刚要将“杰作”收起来“毁尸灭迹”,忽然寻彦高声通禀道:“将军,龙公子求见。”
曹钧愣了一下,随即飞快收起那幅潦草画像,只是一时仓促动作太大了一些,笔架啪的一声被碰倒在地。龙霄进入书房时,望见的便是曹钧四处拾笔的模样,他随手将脚边的一根狼毫捡起然后递给曹钧,恰好目光便从曹钧肩膀旁边落到了他身后的书桌上。
那张画纸遮了一半,只露出小半截,约莫能看出是个衣衫飘动的人。只是曹钧画技着实“异于常人”,龙霄凝神看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连画中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曹钧将房中乱局处理妥当,一见龙霄目光落在画上,骇得他心口狂跳,生怕那人发现自己丑作。曹钧想也不想,就抬手将画翻了过去!
“啪!”
那动作谈不上轻微,一声响动之后,两个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确定那张画像翻转过去之后,曹钧望了龙霄一眼,打破沉默道:“龙……龙公子为何而来?”
龙霄便装作先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说道:“我院中的海东青传讯,说是北方戎狄已经知晓叶昭殿下受伤不明的消息,还派出……”
“此事我已知晓。”曹钧轻轻打断道,“我已吩咐副将出关千里援救殿下,还特意提醒他途中小心戎狄。”
龙霄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原来将军已经知晓了。”
曹钧嘴角浮出淡淡笑容,周围一切仿佛也温柔起来,就好像这么看着龙霄就已经是莫大的心安满足。这一心安满足,他说的话便没过脑子直接出了口:“你还有什么事吗?”
龙霄只当他在辞客,顿时起身道:“龙霄的话讲完了,先行告辞。”
曹钧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龙霄脚步停了一停。
曹钧快步向他走去,边走边道:“我方才走神了,一时口不择言,你……你不要见怪。”
龙霄仍旧停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道:“将军,龙霄本就说完了,再无旁事叨扰将军,所以……”
“我有事!”曹钧忙道,“我有事,请公子暂留片刻。”
龙霄这才缓缓转过身,带着几分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作势洗耳恭听。他这一低头,倒是露出一截白皙脖颈,肤色细腻白皙,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触感极佳。
曹钧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扬声喊了一句“寻彦”,道:“上茶来!”
寻彦飞快端上茶水,然后识趣地退下,还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龙霄坐在不远处低头用茶,水雾氤氲,就连他的容貌也多了几分隐约。曹钧看了几眼就有些挪不开眼睛,到最后还是龙霄开口提醒道:“将军方才说有事,不知是指什么?”
曹钧谨记“敢爱敢恨,无需忸怩”八字要旨,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龙公子,我心悦你!”
“……”
龙霄手一抖,茶杯摔了个粉碎。门外的寻彦听到动静连忙询问出了何事,只是房中无人应答,他等了等仍是无声,刚打算开门查看便听到曹钧的一声“无妨”。
寻彦听话地放下推门的手,脸上仍带着几分莫名之意。
房中再度陷入沉寂,龙霄盯着满地碎瓷默然无声,半晌之后他才缓缓掀起一个苦涩的笑:“将军莫要戏耍我……”
曹钧直接起身来到他面前,不待龙霄反应过来便已握住了他的手,“我没有戏耍你。”
曹钧凝望着他,目光深情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一句话仿佛漫长冬夜过后的那束阳光,拨开云流雾霭,直直射入龙霄心底。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迎来柳暗花明的一日,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曹钧将他的手掌握得更紧,眼中柔意也愈发明显。
龙霄眼中渐渐涌出水雾,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百般情愫,扑进了曹钧的怀中。
“将军……”
曹钧与他紧紧相拥,仿佛间像是寻到了冥冥之中缺失的另一半,心中回忆起前世点滴恩仇,不禁一时酸苦一时欢喜。龙霄眼泪簌簌落下,溅在曹钧衣衫之上开出小小的花,他心中是想要笑出来的,只是不知怎么所有酸楚一时全部涌了出来,从无声的哽咽化作了嚎啕大哭。
“我终于……”龙霄哽咽道,“我终于等到你开口说爱我了……”
曹钧像是喉口堵了一块酸涩铁石,难受得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用力抱紧龙霄,希望能用这无声的温情来安抚此时泪流满面的他。
转眼已过一月,曹钧依旧忙着军中事务,只是回府后除去书房观阅兵法韬略,其余时间皆是守在龙霄身侧。那处颇为败落的幽清庭院渐渐多了人气,府中管事与下人们皆是看人下菜碟的伶俐人精,识得龙霄身份尊贵之后再也不敢在饮食起居中做些克扣为难手脚,反而一个个恭敬起来,倒弄得龙霄颇为不自在。
曹钧柔声劝了龙霄数日,又恩威并施对府中下人们敲打一番,一切才算回到从前那般平静。
偶有两次戎狄侵袭,曹钧饭吃到一半抛下碗筷便上了战场,城墙下毒虫蛇影四处肆虐,关内将士几番上场却负伤惨重,一时间颇为焦头烂额。好在没过多久龙霄及时赶到,手握羌笛吹了一支曲子,那城下肆虐蛇虫顿时仓皇逃窜,就连远处催动毒物的戎狄也愤愤盯了墙上的白衣男子一眼,然后气急败坏骑马离去。
众位将士欢呼雀跃之时,曹钧目光与龙霄撞在一处,柔情蜜意横流,温柔心绪轻溢。
刚出城墙上下来,曹钧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握一握龙霄的手,寻彦便十分匆忙地跑过来禀报,说是千里出关的副将一行人马已接回叶昭等人,此时已经到了雪空关南门外五里。
曹钧心知这次是握不住龙霄的手了,微微露出一丝遗憾。
龙霄将头偏向一处,可嘴角却缓缓涌现笑意。
曹钧派人吩咐府中下人将早已准备妥当的房室再度打扫一遍,又细心叮嘱他们说些开水以便众人洗澡解乏。忙完府中布置,曹钧又率领关内将士列队于雪空关南门之外,亲身迎候叶昭。
叶昭一来,将军府中顿时忙碌起来,万幸曹钧提前打点了一切,这才少了许多麻烦。
经历一番长途跋涉,饶是途中叶昭极力洁净可依旧带着满身风尘,入府后匆匆梳洗一番他便打算先与府内诸将见上一面再说。倒是曹钧体贴地劝住了,他只道殿下旅途艰苦长途劳累,应当暂时休憩调养精神,等到晚间再设宴众将也不为迟。
叶昭最终被他说动,这才安心休息,将设宴众将之事定在了当晚。
曹钧领命离去便开始着手安排晚宴之事,一路脚步不停,心中却在回荡百般滋味。
前世叶昭追逐皇权之时尚存有一丝怜悯,但后来因宸妃所述真相之事更是撤离抛去所有良知,连自小跟随身边多年如手足兄弟一般的元朗元逸都下了杀手,而后亲自监刑处决自己,更亲手害死了龙霄……
早在片刻前城门相迎时,曹钧在望见风尘仆仆的叶昭的第一眼后就低下了头,他眼中神色太过复杂浓郁又明显,但凡有些识人功夫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异样。万幸不久之后,义父忠君爱国之理念压过了层层心绪,曹钧轻轻舒了口气,这么短短的一刻工夫,他心中却完成了从“斩断所有前世苦恋情愫”到“君君臣臣赤胆爱国”的转变。
曹钧速度加快不少,脚步也愈发轻盈起来,他朝向龙霄院落行去,唇边也现出浅淡的笑容。
因为这颗心,经历了前世种种恩仇爱恨之后,早已就割舍给了那个人。
龙霄院门半遮半掩,曹钧瞧见后心中顿时大喜,心道方才城墙之上众目睽睽没能牵住他的手,这次一定要握个够。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推开院门,眉角眼梢带着浓浓笑意,道:
“龙霄,我……”
一推门,树下安然品茶的薛鉴与龙霄双双望了过来。
“……”
曹钧脚步一僵,脸色也多了些讪讪之色:“薛公子,你也到了啊……”
☆、逆天改命
僻静院落,古树石桌。
两株合抱粗细的古木如连理枝般交织缠绕,擎出一片青碧枝叶。万千丝绦垂落而下,还有几束丝绦尾端系上铜铃,微风吹过,便有清脆声响传荡开来。树下一方石桌,三人列坐品茶,树上的海东青左看右看却始终等不到一人开口,它啄了啄翅膀上的羽翼,然后飞落至龙霄肩头。
龙霄放下茶碗,抬手摸了摸海东青。海东青啄了啄他的手,见三个人依旧沉默不言,它叫了两声便振翅远去,不知又跑去哪里玩耍。
曹钧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随后望向薛鉴,仿佛终于忍耐不住无声沉默一般开口道:“薛……”
薛鉴轻飘飘瞥来一眼。
“……薛公子什么时候到的?”曹钧被他那一记目光盯得心中发凉,话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这上面。
薛鉴淡淡道:“我与叶昭同行,自然是同时抵达雪空关。”
曹钧听他语气冷淡似有责怪之意,细想自己并无任何得罪他之处,只是眼角余光扫见默默关切望向自己的龙霄,心中疑惑顿时迎刃而解。前世薛鉴与龙霄乃是至交好友,龙霄一心痴恋,但却因自己心意未明而始终得不到回应,最终更落得一个道行破损的下场。
若非如此,龙霄又怎么会修为不足死在一介凡人手中?
他想到此处忽然心中一疼,忍不住握紧了龙霄的手。龙霄似乎怔了一下,然而望见曹钧眼中哀痛神色后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他反手抓紧曹钧手掌,与曹钧含笑而望。浓浓柔情伴着温暖触感从二人交错手掌处溢出,如水一般抚平了曹钧心中的哀伤。
薛鉴瞧了一眼两个人紧握的双手,轻轻放下茶杯,道:“现在知道相亲相爱了?”
他见二人望向自己,冷哼一声先拿龙霄开刀,咄咄逼人道:“你一开始在雪空关就说要斩断尘缘,只等曹钧辅佐叶昭即位你便抽身离去回雪山继续修行。可结果呢?好,我只当那时誓言不成真,但现出原形之后你失魂落魄回到雪山,亲口向我保证不再回返人间,不再接触曹钧……但最终你还是没做到,你趁我接到师门传讯时偷跑下山,连青儿都没告诉便回了京城。”
薛鉴似乎说得愈发气愤,如泄愤一般抬手将杯内残留茶水泼出去:“你明知道当时修为不足还拼了命地连救曹钧两次,最终更是只身闯法场惨死于叶昭手中!”
龙霄虽被他训得抬不起头,可依旧不改初心:“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薛鉴勃然大怒,愤愤起身,他刚要再度开口却忽然被一旁的曹钧截了话。
“薛公子!”
曹钧依旧与龙霄手掌紧握在一处,他望向薛鉴,说道:“薛公子,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愿辜负先帝与义父,不愿相信殿下真的会对我下毒手,也不会连累龙霄因我而死。”
薛鉴目光如刀一般剐着曹钧:“的确都是你的错。”
曹钧一掀衣袍单膝跪地,“薛公子若是心中气愤,尽管对我出手,曹钧绝无怨言。”龙霄顿时大惊失色,扑过去将他抱住。薛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气愤略消退一些,却依旧心软嘴硬道:“少做出这副模样,我若对你动手,龙霄定会埋怨我。你使个苦肉计便能骗得他与我决裂争执又对你死心塌地,果真是兵法谋略样样精通的镇关将军。”
他看着跪坐在地的两个人,语气虽然生硬,但隐隐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还不起来?就算地上不凉,万一被旁人看去只怕还以是我欺负你们呢。”
二人这才起身,龙霄撤去旧水换上新茶,曹钧这些时日缠在他院中,多多少少也懂得了为他做事谋取好感的道理,故此与他一同端茶送水。薛鉴被曹钧敬了一杯茶,虽有意晾他一会儿,但瞧在龙霄的面子上还是接了过去。
薛鉴拨了拨茶汤,饮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四处看了一眼:“说起来,龙霄你怎么还住在这个破地方,莫非是曹钧嘴上与你亲近实则与前世并无不同,只是做些表面文章?”
曹钧听他一番指责言语心中顿时打了个突,解释的话涌到嘴边还未出口,龙霄却淡淡地截了先。他道:“只是习惯罢了,这里人少清净又有这两株古树为伴,将军也曾苦劝我搬去别处,只是我嫌麻烦所以才连番婉拒将军的美意。”
薛鉴似笑非笑,哼哼两声道:“是啊,我倒是忘了,你是个念旧的人,不然怎么死心眼看上一个人两生两世都不悔改。”
曹钧心中一暖,不由得去握住了龙霄的手掌。龙霄与他相视而笑,两人之间一派情意绵绵。
薛鉴独自坐在石桌一旁看着他们二人你侬我侬倒也不觉无聊,他挑着眉尖打量身旁景致,最终将目光落在身后的葱茏连理枝上,这两棵树枝叶繁茂互相交错,树冠擎开一片青碧翠意遮住朔风烈日,温柔地守护着树下的人们。
薛鉴忍不住点了点头,这树能在苦寒边塞扎根,枝叶还这般繁茂,看来平日里没少浸润龙霄身旁的仙气。若是将来有机缘造化的话,解脱树形化成人身也不无可能。
等到他赞赏完那两棵枝叶交错的连理木后,龙霄与曹钧二人终于停下了恩爱,再度回座安静饮茶。没过多久,曹钧像是终于记起一般开口问道:“薛公子,我们能重活一世是因你之故吗?”
薛鉴一想到此事便忍不住有些伤神,只是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仿佛起死回生不过探囊取物一般。他淡淡笑道:“当然了,除了我谁还有这么大本事能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龙霄没曹钧那么好骗,皱眉道:“可是天地阴阳轮转有道,我们明明已经死了,魂魄应当前往阴曹地府转世投胎,怎么会……”
薛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安安心心开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等到龙霄与曹钧低头饮茶时,薛鉴这才稍稍露出一丝头疼之意。逆天改命谈何容易,饶是他千里御剑前往幽冥界也只不过是拦住了二人魂魄,根本无从还阳。好在最终舍了百多年积攒的功德珠,这才换来一切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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