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班
01
我们每人都吃了将近两人份的土豆墩牛肉,快要撑死了。
我叫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有时,别人会叫我马克西。一年前,我被我自小“青梅竹马”的朋友弗朗索瓦(Francois)拉到了征兵处,现在,正和他一起在前线。 因为是紧急征兵的缘故,所以,我至今仍然搞不清楚我所在的部队到底有多少人。而且,在刚上前线没几天第一次冲锋里,我所在的一个班里就只剩下现在的这七个人了。 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七个人,我们将之称为“兄弟班”。
“马克西,现在我觉得我们像猪。”弗朗索瓦抚着肚子。“要涨死了。” 他就是我的“青梅竹马”,当然,这是他说的,我没有承认。当初,就是他兴致勃勃地把我从哭的很难看的家里人身边拉开,要我陪他一起去当兵。我为了甩开烦心的家里人,点头同意了,不过现在看来,那个决定是个错误。 他有点玩世不恭,大家随我,一起叫他“弗里兹”,那是我和他小时侯互相叫的名字,就像他叫我“马克西”一样。而至于当初我为什么这么叫他,我早就忘了。
“啊,撑死了,撑死了。”埃索(Esso)躺在地上,肚子鼓起来,看上去像只狸子,“我要撑死了。”他重复。 埃索是个娃娃脸的小个子,笑起来左脸上会有酒窝,以致于刚开始,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谎报年龄才参的军。
“别躺在地上,潮气重。”米勒(Miller)从地上拉起埃索,“靠在我身上好了。” 米勒性格温和,话不多,埃索很粘他。不过,虽然他们关系很好,但据说他们是在征兵处才认识的。招募官不想让埃索通过,因为他实在不象能当兵的料,后来米勒说了好话,才让埃索顺利通过。从那以后,两人就一直在一起。
“也~又一对小俩口诶~~~” 正在耍贫嘴的是海因(Heinz)。他两眼之间有不少雀斑。我认为他是个多话多牢骚的家伙,而且喜欢夸大其词。他说的话,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
“弗里兹说的不错,我们的确有点像猪。尤其是海因,吃饱就乱哼哼。” “算了,赫尔曼。” 先说话,语气冷冰冰的那个是赫尔曼(Hermann),褐发褐眼,非常英俊。而劝他的是关(Guan),黑发黑眼,有着中国血统,很随和,也是个话少的人,但他常常会为赫尔曼打圆场。 如果不是赫尔曼明显的日耳曼相貌和关相差太远,我会以为他俩是双胞胎。因为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不过后来知道,他们其实是一对同性恋情侣。关于这一点,我无所谓;弗里兹则完全跟从我的意见;埃索太天真;米勒脾气好。所以唯一对他俩关系有微词的就只有海因。而海因又话多,常常找个机会就冷嘲热讽几句,不过因为关的脾气好,所以一直没发生什么。直到后来有次,海因说关说的实在太难听了,被赫尔曼揍了一顿,他才老实了许多。毕竟,关的人缘比他好太多,他挨打我们其他人都睁一眼闭一眼,再加上赫尔曼总对他冷着一张脸。所以最后海因虽然心里不服,但仍是不敢再多滋事。
“啊,还有这么多。”我蹲到大锅前,用勺子搅和着里面的土豆墩牛肉,“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坏掉,天这么差。” “虽然下雨,但是气温偏低,应该没问题。”对于海因以外的我们其他人,赫尔曼还是很和颜悦色的。 “喂,”弗里兹拉开我的手,“就算天气不差,你这么搅和,勺子上的口水混进去,不坏才怪。” “你就没句好话?”我不理他,挣开他的手,把锅里的牛肉挑出来,“不管怎么说,牛肉还是要吃掉的,扔了实在可惜,好久没吃到好料了。你们要不要?”我转过身,把盛满了牛肉的饭盒递给他们。 所有人都摇头。 “马克西,”关睁大了眼睛,诧异地说,“以你那么瘦的身材,我真不知道你把东西都吃到哪儿去了。” “所以我说,”弗里兹补充道,“他比较像猪。” 我把饭盒盖扔到了他脸上。
其实,我们平时的伙食是非常糟糕的,通常是发酸的黑面包。有时,甚至连那个也吃不上,直到昨天,伙食班的班头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第二天会有好料,土豆墩牛肉。而且我们前沿上一百八十多人,绝对管够。 不过,就算今天他做八十人的份,也一样富富有余。 因为自今天早上的冲锋下来,阵地上就只剩下四十八个人了。 不过还好,我们“兄弟班”的七个人都还在。
“你们真的不要吃?”我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发出二度邀请,“反正也送不回去的。” “猪。”所有人看着我,异口同声的说。 我耸耸肩,回头继续吃我的牛肉。
除了吃东西,这战壕里还有什么娱乐? 况且,我也只有胃口像猪而已。
02
前线上其实很无趣,每隔几天,就会发起一起冲锋。 然后就是“冲锋—撤回战壕—再冲锋—再撤退”,如此往复。 不过,这一个月来,连冲锋都少了,而最近的这一个星期,双方竟然连一次冲锋也没有。所以,我们每天都很闲,成天聊天打发时间。
我从泥泞中拔出脚。连日来的阴雨,让整个战壕底部都泥泞不堪。 去找过上面的人,而得到的答复是,由于战壕的排水系统坏了,所以才会如此。不过,至于那个叫什么排水系统的,是我在找他们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之前,我连它的鬼影子都没见过。
回到我们七个人待的地方,我对他们说:“上面的答复是排水系统坏了。” “诶~”一群人同时发出不屑的声音。 “先尽力把战壕收拾下吧,”我说,“好歹还要再这里再待着。” “用什么?”海因再度开始犯贫,“用手指么?我的锹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他摇头晃脑,大有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意思。 “用这个。”赫尔曼冷冰冰地打断海因的废话,他大力扔过去的破钢盔差点海因打了个趔趄,差点在泥地上滑倒。 “你……”看到赫尔曼不善的眼神,再看看周围的人已经照我说的开始清理战壕,海因终于只动了动嘴唇,不情愿地开始干活。 我向赫尔曼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同样用破钢盔清理着地面,我的锹在上次挖战壕的时候断掉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发起冲锋之后。冲锋只到了半途,被打中的人就像倒伏的麦杆一样倒下来,我们连滚带爬地撤回战壕,然后疯了一样的拼命挖宽挖深它。所有人都闷声不吭地玩命挖土,有人的锹不合适,打了血泡,血泡破了,血顺着锹的木把流下来,可还是一直挖,一直挖,就好象用土把自己埋起来就可以安全似的。 不过,到底是仓促做的东西。我想。现在一下雨,泥水流下来,战壕里简直糟糕透顶了。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撒旦都看不上眼的,比地狱还要糟糕的东西”。 我抬眼看天,这鬼天气,没准明天是个大晴天也说不定。
我的倒霉的预言不幸言中。第二天果真是个大晴天,头天还泥泞着的地面完全被晒干了,板结成一块一块的。 太阳很厉害,晒的人头脑发昏,只想睡觉。 所有人的警惕性都降低了。
“危险!!!” 把我从半梦半醒中唤醒的是身边弗里兹的一声大吼,然后,我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大地在颤抖,我听到了大炮的轰鸣。 但是,过了一会儿,炮火停了,敌人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发起冲锋。
过了好一会儿。 “诶~好恶心~~~~~”我听到埃索在叫。 “怎么了?”我推开弗里兹,爬起来查看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看这些东西,好恶心。”埃索皱着眉,指着地上的一大滩东西。
那是一大滩淡黄色的粘稠液体,是从敌人发过来的炮弹中流出的。看起来比较像鼻涕,还有一股子大蒜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我回头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不知道。”所有人都摇头。
我沉吟了一下,“我去上面问问。你们先别碰那鬼东西。” “你没事干吗老往上面跑?”海因又开始发牢骚。 我不管下个什么决定,他都得说两句,似乎不和我作对就不舒服。 “闭嘴。”赫尔曼皱眉头。 也许是这两天的伙食又差下来的缘故,海因的怨气似乎很大,“你该不会是背着我们混吃混喝去吧?” 赫尔曼上前一步,不过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弗里兹一拳把海因打翻在地。 “弗里兹!!!”我叫道,“你跟我一起去。” 海因一个人躺在地上哼哼,没人理他。
“干吗惹事?”从上面返回的路上,我不悦地质问弗里兹。 “别管我。”他难得地冲我烦躁,“我讨厌他说你坏话。” “赫尔曼已经开口了,”我说,“海因很怕他,你根本不用出手。” “别老吧赫尔曼挂在嘴上!!赫尔曼长,赫尔曼短的!!!”他难得的发火。 我瞟他一眼。记忆里,他从来不和我发火。
“上面的批示很简单,”我回来传达答复,“不必理那种‘鼻涕’,”我们私下里把那种恶心的东西叫做鼻涕,“这是敌人的心理战术,是要瓦解我们斗志的,不用理会。” “可我总觉得好象不大对劲,有什么阴谋似的。”米勒难得地嘟囔道。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03
第二天,大批的士兵被送进了医院,埃索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一起溜过去看他。 那天米勒果真说对了。这次被送进医院的人,都是那种看似无害的鼻涕害的。
我们躲过护士的看查,偷偷溜进战地医院的帐篷里,去看埃索。 埃索脸朝下,趴在床上,腿张的大大的,下半身赤裸着。屁股,大腿内侧和后侧,一直到接近膝盖的位置,全都涂满了厚厚的白色药膏。
“怎么搞的?”我们几个坐在他床边,小声问。 “都是那个该死的‘鼻涕’。”埃索呜呜地抽泣着,眼泪流了一脸,“害的我这么惨。” 米勒的脸色很难看,“都怪我……” 我们其余几个人一起扭过头去看他。 “昨天,埃索坐在地上,那块地方本来粘过那种‘鼻涕’,我提醒了他一次,可没太坚持。都怪我,都怪我……”他痛苦地抓着头发。 “哎~~~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自己太懒,觉得累就不想起了。”埃索止住了哭,懊恼地说,“我当时要是听你的话就好了。” 他说着,想抬起上半身,去擦米勒的眼泪。但他的两手也都起了水疱,被涂上了厚厚的药膏。大概医生为了防止他乱蹭,还把他的手腕绑在了床头上。 “你别乱动。”米勒急忙蹲在埃索躺的行军床旁。“你看,”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给你带来了好料的东西……” 他悄声安慰起埃索来。
我走到帐篷门口,向外望望,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该离开了。于是我返身回来叫他们几个,“哎。该走了……” 不过,看样子,米勒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样子。 我准备叫二遍。 赫尔曼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一边。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怎么了?”我轻声问他,“再不走护士大概要过来了。” “就让米勒留下吧,”赫尔曼瞟了一眼,同样小声说,“痛苦的时候,还是所爱的人在身边比较好。” 突然说出这种话,我一时有点没法理解。 我看向关。他虽然满脸愁容,但还是尽力向我露出一个微笑,表示赞同。 我再看向弗里兹,他则是有些不耐,似乎很想及时离开。 于是,我沉吟一下,点点头,“那好,我们先走就是了。”
后来的几天里,米勒就经常去看埃索,而我们几个,则是尽力地给他掩护,免得被发现。 不过,后来一切变的更糟了。
首先是关于埃索的问题。 据上面说,那种“鼻涕”是敌人新发明的毒气,跟上次飘过来的那个呛人的绿烟是同一类东西,名叫“芥子气”。不过,这个“鼻涕”好象是什么“糜烂性”的,乱七八糟很专业的一些术语,我没听明白,但简单说,就是粘到它的皮肤就会烂掉。而埃索坐在了粘过芥子气的地方,所以状况很糟糕,不得不多住些时日。如果病情更糟的话,还可能被遣送回去。
其次是天气。 老天又开始下雨,就好象有人在天上捅了一个窟窿一样。地上再没干过。没过多久,我们所有人的脚就都像没做好的发糕一样,变得浮肿发白,很是难受。 如果有了什么伤口,也同样如此。 即使是一个小伤口,在这种潮湿的天气里,一旦进水,就可能发炎,常常很久也不好。
第三,是大家的情绪问题。 少了天真活泼的埃索,所有人的情绪都低落下来。 米勒一直在自责,劝也劝不住,整个人都憔悴恍惚起来;赫尔曼和关仍然整天呆在一起,但比起以前来更加少话;海因整天担心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自言自语地不知嘟囔些什么;弗里兹在莫名其妙地跟我闹别扭,见我就躲……
总之,似乎一切都不对劲起来。 我又有不好的预感,似乎埃索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
不幸地是,我的预感又一次灵验了。
04
弗里兹伤到了手。 他的枪出了问题,枪管过热,一下子把两只手都灼伤了。
我给他一圈一圈地缠着纱布。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责骂着他,“精神放到哪里去了?这种潮湿的鬼天气,你想让你的手废了吗?” “哼。”他扭头,不屑理我。 我手上加了劲,“我在问你话,你专心听了没有?” “算了,”关在一旁打圆场,“这是枪的问题。谁都可能碰上,就别责怪他了。再者说,他手伤了,也算个伤员,你就多照顾照顾他吧。” “关说的是。”赫尔曼点头附议。
“哼!”弗里兹这次哼的更大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象和赫尔曼不合。 气氛有点尴尬。我扭头四处看看,想调节一下气氛。 “今天也是个鬼天气啊。”我强作个笑容,说。 米勒仍然在恍惚;海因懒得管关于赫尔曼的事情;关也有点尴尬地不知该站在哪边;赫尔曼永远高傲得不屑于任何解释;弗里兹则是完全在任性地闹别扭。 没有人响应。 我低了头,继续给弗里兹包扎。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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