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说话时,总是喜欢给予模糊的,或着不完全的信息。 "和下沉的东区一样,"他耸耸肩,瞧着窗外,"......政府军干的好事。" "为了打击游击队。"我说。 他抬起眼,审视了我一阵儿之后,说,"不。你不明白的。" "我曾经控制过这里的终端机。"我说明道。 他震惊的瞧着我。 我试图详细说明,"时间是......" "够了!" 他突然暴怒的打断了我。 "我不想知道。"他冷漠的解释道。 但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他交握的双手抵在下颌处,微微的发着抖,指节处泛着青白。 他垂下了头去,把眼睛埋在了拳头和头发的后面。 我安静的坐在他的面前,不再继续了。 鱼群缓缓的游动着。 人类利用鱼群的特性而用灯光和音频操纵着他们。 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修改和完善。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和它们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可以识别特定的信号,能够给予特定的回应。 只不过人类不会以为海底隧道的观光鱼能够和他们交流。 这就是为什么宪法规定不允许赋予终端机人形的理由。 有时鱼群从海面上的光芒处落下来,仿佛一场细碎而又温柔的风雪。 有时鱼群自隧道下方汹涌冲出,散落在海水之中,犹如一场散落满天的焰火。 有时鱼群在海水之中旋转着,如同一朵斑斓的,怒放的花朵。 的确和十年前大不相同。 我等待着博士提到的水母墙。 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交流,可以让他抬起头来。 可以让他和我交流,可以让他礼貌的凝视着我。 如果没有人类的存在。 这个假设,对我来说,是无法成立的。 "博士。" 他猛地抬起了头。 我指着窗外,解释道,"水母墙。" 他有点惊慌的转过了头,匆匆忙忙看向了窗外。 那些是透明的隔离墙,与车厢成一定的倾斜角度,一直延伸到海面上去。每一面墙长约90英尺,每一面墙之后的品种都不相同。 折线形的水母墙一直朝前延伸着。z 博士朝窗户那里贴了过去,紧紧的瞧着那些接近了又远离而去的透明墙。 那些水母犹如在呼吸着,从海面上落下来的微光里,就好像一朵朵绽放了又收拢的花。 那些柔软的,半透明的胶质体,终其一生都在暗蓝色的海水中沉默的漂浮着,毫无自觉的吸引着人类的目光。 "您不觉得象人类的心脏吗?"他喃喃的问道。 "恐怕......这个更有欣赏价值。" 以人类的观点来看。 在那些透明的隔离墙之后,那些柔润而又微微透明的水母,好像结成了网一样,随着海水的暗暗波动而呼吸着。 他一直都很安静的望着窗外,一直到水母墙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之后。 "我每次心情不好都会来这里做隧道车。"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着,"但是三年前新建了国家生物馆,这儿就没什么人来了。" 他抬起眼来,看了我一下就挪开了眼。 "这隧道里又发生过几次事故,所以......尽管降了好几次价,但还是吸引不了游客,"他的手指开始有规律的,轻轻的敲着桌子,他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他们打算今年夏天就关闭,把一切都处理给生物馆。" "这里的生物馆?" 他耸耸肩膀,"两边都有。这个海底隧道本来就是两国合作的项目。" "那么,关闭与否也没有区别。" 他看着我,没说话,他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就好像拿不准该说什么,该不该说似的。 其实我知道他的回答。他会说,这是不同的,这怎么能一样呢? 人类这样的情感,我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却的确能够了解这种东西的存在。 这就是人性化模块的作用。 只是,了解并不等同与理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突然这么说道。 "您不看鱼群了?"我怀疑。 "我已经看了十年了,"他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说话时声音里又流露出了那种我所熟悉的嘲讽来,"而至于你,反正对你来说,看不看也没什么区别是吧。" "那么,请讲。" 他舔了舔嘴唇,呼了一口气,然后说,"以前,有一个......啊,这样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 "您在讲童话?"我立刻打断了他。 "怎么?"他不满的朝我皱起了眉头。 "我的人性化程序库里并不包括针对儿童的模块。"我想我需要事先声明,以避免博士事后的勃然大怒。 他翻了翻眼睛,撇着嘴说道,"天哪,你只要听着就行了!" "好的。" 他哼了一声,然后又继续说道,"那个王子又聪明,又......总之很完美就是了。他的国民为了表达自己对王子的爱戴,就做了很多王子的塑像,陈列在各处。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条货船,也是要运送王子的塑像到国外的,在海里翻了船。" 我注视着博士。 "那条船上的那个塑像,是所有塑像里最完美的,可惜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嘴角弯了起来,可惜笑容里却没有一丝的温度,"那个塑像沉到了海底,身上长满了草。" "为什么他是最完美的?"我礼貌的询问道。 "嗯......"他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让我继续讲。" "请讲。"我礼貌的说道。 "他在海底遇到了一条鱼,"他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怎么继续。 我刚要发问,他就一脸威胁的表情,警告说,"不许你开口!" 我仍旧固执的指出道,"他不可能只在海底遇到一条鱼。" "你故意的,对不对?"他沉下了脸,阴郁的问道。 "不。我只是不认为有谁会对这种故事感兴趣。"我老实的回答。 他不以为然的说道,"你对什么有兴趣?你对什么都没兴趣。" "兴趣。"我点点头,"我对更新信息有‘兴趣'。" 他瞅了我一阵儿,然后默默的说,"你坐这边来。" 我询问的看向他。 他拍了拍他身边空着的位置,重复道,"坐我身边来。" 我坐到了他的身边,挨着他。 他握住了我的右手,朝我露出了微笑。 "我总觉得,这趟车就好像时光列车一样。我以前每次坐,都幻想着停下来的时候,我就能回到我十四岁的时候。......很愚蠢,是吧。"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我十四岁到现在,这个车也终于要停下来了。啊,我还以为......不过这样的话,我就更没办法回到十四岁了......" 他瞧着车窗外,从遥远海面上落下来的那一片微光,出了神。 "您不是说到夏天才关闭吗?"我纠正他道。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扭过脸来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是,是夏天。唉,亲爱的。" 他仍旧握着我的手。 人类的体温,通过接触的皮肤一点点的传递了过来。 而没有相互接触的地方,热量消散在了空气里。 "如果你死亡的话,"我询问道,"你会关闭我吗?" 他神色古怪的看着我,半分钟之后,反问我道,"那你希望怎么样?" 我指着我的身体说,"那么,这具载体也会衰老吧。和自然人一样,没有区别?" "只会更快。"他不带任何情感的回答道,眼睛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么,如果您下次启动我,请不要给予我基因人,或者复制人的载体,可以吗?"我请求道。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为什么?" "适应性不好。"我解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发火,但又似乎要发笑。 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简短的"哦"了一声,然后再没了下文。 拥有了人类的身体,未必就可以体会人类的一切。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博士反而不明白呢? 他仍旧握着我的手。 只是他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属于我的。如果我死了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把你留给别人的。" 他握紧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明白吗?" "类似殉葬品?"我几乎可以明白。 他扭过了脸去,瞧着窗外说道,"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不会......恨我。" Chapter 12 车窗外的海水,有着宇宙一样的颜色。 倘若再稍微多一些灰色,再稍微明亮一些,就和博士眼睛的颜色类似了。 他松开了手,闭上了眼。 他安静了好一阵儿,才下定了决心般的,冷漠的吩咐我道。"到站了叫我。" 车厢静静的行驶着,我握住了博士的手。 他的身体稍微的动了一下,脸转向了另一边。 车厢两边的门被拉开了。 我能够看到隔壁车厢里那些年轻的士兵们。 那些完全不同的军装,还有武器。 这些,在我的记忆库里,都留有不少影像。 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步履稳健的朝我们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持械的卫兵。 我并没有摇醒博士。 因为那个男人微笑着摇着手,食指放在唇前,做着噤声的手势。 在我的程序库里,他拥有直接命令我的权利。 "嗨,"他优雅的站在了我的面前,低声的问候道,"你好,Athe。" "您好,Blake先生。" 我礼貌的回应道。 政府军的Blake将军。或者,应该是,应该已经被游击队消灭的,曾经的Blake将军? "即便是过去了十年之久,你仍旧是博士引以为傲的作品。"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低声的说道,而博士仍旧在一旁闭着眼睛,轻轻的呼吸着。 我觉得有些混乱。我不太清楚他提到的博士是谁,总之不太可能是......现在在此的这位Alex。 "十年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哦,他送给你一具新的载体?复制人的载体?这可比之前那具好多了。" "十年不见。"我机械的重复道。 "现在,就是我们夺回一切的时候了,"他露出了掠夺般的笑容,在博士的面前拍响了手掌。 博士猛然的睁开了双眼。 Blake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哦。博士,"他笑着说道,"终于再次见面了。" "哦,原来是你。没想到你也会亲自出面。你已经没有可以充场面的手下了吗?"他嘴角一弯,露出嘲讽的弧度。"顺便恭喜您一下,您的流亡政府居然真的撑了十年之久。" "既然他们都请不动您,我只好考虑亲自出面了。"Blake客气的说道,"另外,感谢,但很遗憾,我的流亡政府,恐怕很快就要接管你们的政府了。" 博士没说话。 博士的眼睛,一直一直的都在注视着我。 即便是在Blake说话时。 "西城区也要塌陷了吧。"Blake惋惜般的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哦,那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博士仰起了头,毫不惊奇的回答道,"得不到就毁灭,你的做法倒真不意外。" 仿佛觉得有趣,Blake突然说道,"你的个性可和博士本人一点也不像。" 博士的表情变了。 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挪开了,落在了空空的座位上。 "因为无法完全复制原版的一切,所以才为你安装了芯片是吗?"Blake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神情。"虽然看起来和年轻时的博士一模一样。" 博士冷笑了一声,"你的结论很有趣,很可惜,那个老疯子已经死了十年之久,你没有机会来验证了。" "不过,你倒是继承了博士本人的品位,"Blake审视着他,然后和气的问道,"你也对这台终端机抱有幻想吗?" 博士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仍旧看着他对面那空白的座位。 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Blake向前了一步,温和的说道,"如果您喜欢的话,仍旧可以把它留在身边,只要......" "我只把它当作你们的杀人工具而已。" 他冷冷的声音如此的说道。 "哦。" Blake转过身来,眼角带着微笑,说,"真可惜。" 博士看向了Blake,只是他的目光里什么温度也没有。 "看来,你的确和博士本人不太一样,"Blake愉快又惋惜的说道,"当年他为了不让军部销毁Athe,可是什么都肯做......" 博士突然不耐烦的打断了Blake的话,暴躁的说道,"你们把我堵在海底列车里,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看看我和博士有什么区别?有话还请直说。" Blake又前进了一步,越发的靠近了博士,自信的说道,"我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哦。"他挑了挑眉。 Blake直截了当的说道。"我们希望交换一切关于漂浮城区的资料。" 博士笑了起来,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您当然明白为什么,我,还有我的士兵们,都只是想要回家而已。"Blake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只是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 博士哦了一声,然后冷漠又顽固的回答道,"我只知道,那里是我的家,也是我朋友们的家。" "听着,年轻人,"Blake背起了手,啧啧道,"当时我做出了错误的决策,才会导致如今的城市面临着陷落的危险。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了。而现在,需要做出正确决定的人是你,你可以给我漂浮城区的一切资料,我们回去,我们重建我们共同的家园。当然了,你也可以固执己见,等着看他们再拖上了一两年,看着城市一个接连一个陷落在水里,或许你看不到,或许我在这里就结束了您宝贵的生命。我说,您干吗不好好考虑一下呢?" "啊,的确。如果你没有卷走大笔资产的话,如果你没让东城区所有的人来陪葬的话。"他毫不犹豫的嘲讽道,"如果你没有暗中搞鬼,让邻国孤立我们的话。" 他突然停了下来,飞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可惜,如您所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了。" "真可惜。"Blake看着车厢窗外的界标,意有所指的说道,"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呢?年轻人,你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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