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相思背后的墙壁大扮鬼脸,深深不齿相思为人。 "你闹够了,就下来给我把这十桌菜一点不漏地吃光。"相思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凉丝丝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没胆再犟,骂骂咧咧地从相思身上下来,不情不愿坐回椅子上。 相思拖把椅子坐正我对面,摆明了给我好看。 我万般无奈,气苦地大吼一声:"小二!" "哎,来~~~咧~~~~~~" "上糠!" 相思眉头微微一跳,我挑衅地直瞪他:对,就是上糠,反正这菜我吃的我想咋样吃就咋样吃,要你管! 探头探脑摸上来的小二小心翼翼地在离我们三尺远的地方站定,望望我又瞧瞧相思,我再度气沉丹田、开声一喝:"小二,给我上二十斤糠!" 这次小二不看我了,只望定相思。 相思朝他微一颔首,小二挠挠头,欲言又止,我在旁边瞧着气闷,横斜一眼小二:"怎么?你怕小爷我连二十斤糠的钱也出不起?" 小二连连赔笑:"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还不给我快去办!我告诉你,十声内我看不到二十斤米糠,我拆了你们小福楼!"我借机一拍桌子,桌上汤、菜齐齐一震,汁水溅了出来,被相思手中杯子一旋,将袭向他的那些油、汤全收进了杯中,然后深深剜了我一眼,我耸耸肩--不要紧,这招"借刀杀人"没成功,再另想他法不迟。这家酒店小二的动作倒敏捷,在我数到第八声的时候当真给我拖了一麻袋米糠上来。我哼着小曲,用个勺子舀了米糠,一勺勺倒在菜肴上。 相思冷眼瞧着,只说了句:"吴大用,我说过这十桌菜你得在今天全吃光--" "否则你就将我大卸八块、抽筋扒骨、终身为奴、男盗女娼--"相思闻之脸色一变,我不耐地停下手中活,偏着脑袋看他,"你很罗嗦呢,相思!" 相思脸色再变,终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于是我手中不懈,继续加料大计。 127 加到第六桌时,我的手突然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一个控制不住,糠洒了整张桌子。与此同时楼下"咚咚咚"震得天响,没待我有所动作,腰上忽地一紧,相思的袖子灵蛇一般卷上我的腰,一抽一拉,牵引得我整个人滴溜溜往他怀里撞去。 正好!我见机将手中米糠悉数泼在相思身上,暗自在心中窃笑不已。相思侧头淡淡瞥了我一眼,我忙敛起脸,他却半声没哼,拉着我退至临窗处,四下里一扫,眸中攸地掠过一道"原来如此"的光火与恼怒。 我也往窗外探,由冰缩在棵大树后鬼鬼祟祟伸个脑袋出来向我招手,不提妨与相思目光对上慌忙又缩了回去。 "这又是你搞的鬼?" 相思凑到我耳边轻轻呵气,闹得我痒痒的,却又不得不装聋,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由冰果然好义气,不枉我们有难同当兄弟一场! 我欣慰地看到楼梯处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啊,不好,还有四桌没加糠!我急急忙忙把手中能抓到的糠往空中乱洒,满天粉尘呛得人"啊嚏"不断,相思默不作声地挥挥袖子,空中、地面的糠被气流卷起,倾刻间布在了剩下的那四桌上。这时人流活象开闸放水一样,刚才仍觉偌大的空间眨眼间被挤得满满登登,男女老少中幼青,个个一脸菜色、衣衫褴褛,小些的孩子被挤得"哇哇"直哭,大些的孩子已经懂得与其浪费宝贵的食物和体力来哭还不如尽可能地多抢些东西,其他人更不用说,而楼下大门处人群仍象潮水一般涌来,心急的索性沿壁攀爬上来,有几个动作快从我们身边过,我被撞得啮牙咧嘴,赶紧下意识搂住相思的腰,以免摔倒。 --幸好相思不至于没良心到捡这时候推开我落井下石。 我们脚下整层楼的木板被震得"咣咣"响,甚至能听到整幢酒楼"吱嘎吱嘎"的呻吟声,我所见到的人除了相思外个个都你挤我搡、狼吞虎咽,就连见惯饥不择食、为了一顿饭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惜出卖光的我,也不由得为眼前的人间悲剧一掬辛酸泪。 汗臭、泥臭、酸臭、馊臭以及由于长时间被时间淤埋所形成的说不出啥味的味道一并交织在空气中,我一个犯呕,爱洁的相思眉头蹙得死紧,身形微闪眼看就要越窗而去,我牢牢抱紧他的腰,绝不放弃最后一根稻草:"相思,带上我!" --我不想被越来越多的人踩死,也不想被这幢不堪重荷的楼压死,更不想因被店老板索赔而气死。 "你、你是自作自受!"相思摆明了不理我,我急了:"相思不也是这意思么?相思不正是这意思才叫小二上的十桌菜么?" 相思眸光微转,凝视着我,一语不发。 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 --没错,确实,我一开始打的便这主意。由冰在相思面前说的话完全没份量,靠他我才叫吃饱了没事干撑着等死;而单靠我一己之力想从相思手下逃出生天,凭我这天纵英才当然没问题,但装模作样的相思怎么着可能都要看我吞下桌把两桌菜什么的体现出了他"令行禁止"的威严才肯罢手。所以,我打一开始,谋划的便是发动人民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的主意,幸亏由冰够机灵,以尿遁逃了出去,组织灾民闯进了这小福楼里。 --话又说回来,由冰的木头脑袋一向不太可靠,为防他不解我腹里珠玑坏我大事,我假装扮小放低身段对相思献媚讨好,实则乘相思不备将几盆馒头、包子、苞米从窗子往楼下倒--我相信饿汉对食物的灵敏触觉以及那股子为了获取食物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执念。 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现在的混乱局面是我一力策划的,就算现在的情势真的能道上句"自作自受",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气相思破天荒地给我叫上十桌菜,他肚子里打的是啥小九九。顺顺便便一站,不管往哪儿看,洪水刚退的长江哪儿不是遍野哀鸿、一地褴褛?我才不信相思单纯是为了报复我才突发奇想添的这十桌菜! "你可是......我的小气相思啊!" 相思全身一震,终于又牵起了我的手、揽住了我的腰,沉声道:"抓紧了。"说着纵身一跃--失败!我的脚上突地吊了个千斤坠子似的,拖拖沓沓地身子直往下沉,连带拖累了相思。相思跃不起身顶恼火地用眼睛咬我,我则低头用眼睛训那个握着我脚脖子不放的罪魁祸首--咦,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孩子被埋在泥垢、污渍后的小小尖尖的脸失了人形地扭曲着,满满盛不下的痛苦恐惧之色。 --不不不会吧,就是怕他们饿久了吃太快肠胃受不了我才好心地在菜里加了糠,再怎么饥肠辘辘吃到糠时速度再快也有个限,这样都会被噎着? "救......救......""砰!"这孩子就这么生生倒在我脚下,身子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使劲用手抓挠脖子,我怕得惨叫出声:"相思,救命!" 整层楼的饕餮仍在囫囵,除了我们身边的几人,其他人根本没留神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而那几个看到的人仅仅楞了一下,继续边抢边往口中塞食物,甚至抢得比方才更为凶狠。 这种情况下,躺在地上的姿势最要不得,踩死都有份之。 万一出了人命,我就得吃糊涂官司,不好。 为自身活路,我迫不得已挣开相思的怀抱,弯下腰,抱起那小孩,旋身面朝相思背对人潮,将这小孩夹在我和相思之间,团起身子用背挡住小孩子蜷着的身体,登时后背被谁粗鲁地撞上,我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去,幸得一双手撑住了我双肩,继而又扶上我的腰,带着我从窗户翩然跃出。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脚踩实地,面前的小福楼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由冰不知甚时候抢了上来,关心地扶着我前后看看,嘘寒问暖:"怎样怎样?大用你方才叫得这么惨,发生什么事了?受伤没有?" 关怀我的是由冰,但救我的是相思。 不管相思怎么对我,丈夫生世当有恩报恩有怨还怨。 我顾不上回答由冰,先自感激地对相思笑笑,不提妨怀中小孩痛得狠了,挣扎着,一口叼在我腕子上,痛得我眼泪哗啦一下飞溅出来。由冰大惊:"大用兄弟?" 相思眉拧得更紧,长袖一挥一甩,我手中一轻,竟被相思劈手从我手中将小孩卷去,轻盈地置在地上。相思低头看看沾了泥污的水袖,鼻子微微一皱,毫不犹豫地抖手一震,"嘶啦",整幅袖子齐肘而裂。 --你还能对一个有洁癖的家伙做什么更多指望? 只见相思扯下一根青丝,屈指轻弹,那七尺发丝宛若有自我意识一般,一端执在相思手上,另一端竟自动在小孩腕上环了一圈,搭在小孩脉门上,瞧得我目瞪口呆,连呼痛都忘了: 悬丝问脉,原来相思也会悬丝问脉,太好了!想当年呆头鹅受大师兄管得束手缚脚,死活不敢教我,甚时候我找个法子从相思手中套到这招,以后以游医为生专为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诊治奇门杂症岂不妙哉? 尽管我最拿手的是厨技,可是要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接近美人、与美人有肌肤之亲看来还是郎中更便利些。 "大用,痛吗?"由冰心痛地动作轻柔地揉拭着我腕上伤口,仿佛痛得是我不是他,气得我对他怒目而视:"废话,咬得这么深,你以为我胳膊废了感觉不到痛啊?" 真的,十颗牙印深深烙在上面,也相思都从没咬这么狠过。 而且--"由冰你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吧?我这不是扭伤拉伤撞伤淤伤内伤,我这可是出血、出血耶!出血有你这么捏来揉去这种推拿治法的吗?首先得止血你懂不懂?笨蛋由冰,先给我止血啊--哎哟!" 我又痛又急直跳脚,由冰却无端端面上一红--他脸红个什么劲儿?我正纳闷间,由冰已头一低,毫不迟疑地朝我腕上伤口吮去。 "铮!"正在把脉的相思玉臂一挥,可爱的哥舒刀横亘在由冰的唇和我的手腕间。 我看着这诡异的场面直发傻,半蹲着的相思已直起腰,黑着脸走过来,一把将我从由冰手中扯过,不由分说先在我唇上小鸡啄米似地一吻,然后拖了就走。 由冰楞楞地看着,脸上又是痛苦又是无奈,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口中苦苦的,被相思和着唾沫渡了颗丸子过来,"咕噜"一声就滑下肚了。我咽了几次唾沫都消不掉那涩涩的苦味,不由有点恼火地道:"相思你给我吃了什么?" "不想变成死人的话就乖乖闭嘴。" 此言一出,一直傻站的由冰全身大大一震,立刻回身蹲下去察看那小孩子的情况,我这才省起相思刚才好象只管把脉,其他似乎没做到什么,奇怪地问道:"喂,相思,那小孩怎么回事?" "少管闲事。" "喂喂,话不能这么说,万一我这么走了那小孩死在这儿店老板非诬我个‘利用米糠投毒'的罪名那我不是连对质都没有就被他黑了还得背个‘畏罪前逃'的名儿吗?这可亏得紧......" "与你无关。" "?啥?" "我说,与你无关。"相思的声音忽奇怪地拔了个高,"他染上了瘟疫。" 瘟疫?也是,疫灾和水灾,两者一向焦不离孟、称不离砣,潮湿污秽的环境最易滋生病魔蔓延......"啊!"我再度惊叫,"完了完了,我被他咬了,那我不是完了吗?相思,看在你喜欢我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我啊......" "闭嘴!" 相思显然生气了,我却无法理解他生气的理由,涎着脸再上:"相思......" "吴大用你给我听着,你已经服下了我的药,如果不想死的话有多快给我走多快,有多远给我走多远,以最快速度离开疫区,只要不再形成重复感染,你这辈子除了傻死的之外目前我还数不出能有其他哪几种死法!" 虽然相思的话听起来不中听,但我总算松了口气:太好了,算相思有点儿良心......对了,刚才相思制止由冰帮我吮吸伤口中的血,是不是就是怕由冰吸了血后弄成交叉感染呢?由冰......咦,由冰没跟上来呢! "相思等等,等等!"我眯着眼往后看,由冰似乎从地上抱起了那孩子,往楼里走去,只见得小福楼的门口他人影一闪--哇,那不等于自投死路?! 就这么放下由冰不管,万一他真的死得很惨很惨,天上神明一生气,非押着我应同年同月同日的誓,我该咋办? "相思,"我小心翼翼地扯扯相思只剩半截的袖子,"你既然能够救我,你......救了那孩子了吧?" "没有。" 死了死了,由冰这下死定了。 "为、为什么?你明明有这能力......"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在孔方门。"相思板着脸,波澜不兴,"一朝入孔方门,所有门规中有一条:绝对不允许做蚀本生意。"嗯,这规定不错,听起来是个有头脑、有前途的门派,要不哪天我看看能否借着相思裙带走后门加入孔方门。"违此规者,轻则废去全身武功、禁闭一生,重则剜去双目做有眼无珠之警示以儆效尤,甚至罪至凌迟。身为令主、门主,我更不能违规。" 门规有理,处罚却忒傻呵呵了些。如此说来加入孔方门本身就已经是一项具有极大风险的投资,本身就有蚀本可能,怎还能做到"绝对不做蚀本生意"?不过这时候和相思讨论什么"规矩因人立、因人废"要费的唇舌实在太久,我想了想,再次确认:"相思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雇你去救人,你就去?" 相思以一种奇异的目光从我头发丝打量到鞋面:"你打算做这个委托人?" "这个你别管,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 "那好,"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想由冰啊由冰,我这次的人情大得没边了,"那我就雇你吧。" "你?"相思冷嗤出声,"你出得起?" 我平静地:"我可以把自己卖了。" "你已经把自己卖了--你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 "我上次只是把身体卖给了你,"我继续平静地,微笑,笑得莫测高深,"而这次,我卖的,是心。" "铛!" 哪个不识趣、不知机的专拣大爷我玩深沉之际来大煞风景地搅屎?!我张口待骂,迎上的却是由冰白着一张脸,唇色褪个一干二净,遥遥站在丈外,嘴唇嗫嚅着,张了张嘴,又咬住唇,说不出话来。 恼归恼,但那么憔悴、绝望的容色,我只在受伤的三师兄、相思身上见过,触到那花也似的容颜无端罩上一层灰蒙蒙的死色,我的心狗啃似的,一口接一口地疼,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美人儿搂在怀里,温柔地抚平他脸上的所有悲哀和忧伤。 --不管他需要我做什么。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我都说不清楚自己两只脚怎么挪的,晃晃神间,双手便自发自觉地将由冰紧紧搂在了怀里。 "由冰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我帮你揍他!" "没,没......" "你、说、谎。" 可怜的由冰,嘴唇抖得,连谎都扯不圆。 我忍不住将食指压在由冰的唇上,试图为他抚住他自己已无法控制的唇。 由冰的唇好冰。 由冰的唇抖得更厉害。 ......好可怜...... 一种名为"怜爱"的情绪在我胸口荡漾 我益发怜惜地沿着他的唇线轻轻描画。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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