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罗嗦的男人，也不知道是他本性如此还是单纯地想安慰他。蒋明终于有了反应，是从牙缝里迸出的两个字：
"闭嘴！"
9月1日，大部分学校开学的日子。也是苏远扬那对没什么责任感的父母回国的日子。〖自〗
蒋明一大早就来到苏家，等着苏远扬的父母付给他这两个月来"照顾"苏远扬的报酬。虽然他们对儿子有些冷淡，但是却很慷慨。薪金丰厚不说，还有额外的小礼物和成打的感激之辞。蒋明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却意外地没有看见苏远扬影子。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难掩心中的失落。他真的已经恨透了自己吧，不错，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开学之后的第九个星期六。
足足两个半月，蒋明没有再见过苏远扬，同时也拒绝了继续当他家庭教师的邀请。蒋明是一心想要回到从前的，回到那个尽管痛苦和麻木，却不曾迷惑的自己。〖自〗
"一份3号套餐，一份土豆泥，多给我一包番茄酱。"说话的人半眯着眼睛，头也不抬，像是在背诵一般。耳朵上的随身听只摘下了一边，令一边像是被遗弃了似的，在胸前晃荡。
蒋明站在柜台后面足足呆愣了5秒中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苏远扬。但是很明显，男孩没有注意到他，目光集中在手里的一本书上。蒋明匆匆瞥了一眼：李银河著《同性恋亚文化》。
"啪"捧在手里的可乐洒了，褐色的液体泛着泡沫顺着黑色的大理石台流下来，透明的冰块散得到处都是。幸好排队的人不多，没有多少人受害。只有距离最近的苏远扬被溅到了少许，也终于让他从书里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蒋明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动弹。苏远扬的眼神有点惊讶，但是很快恢复常态。招牌一般的阳光笑容之后，男孩扬了扬手：
"哟，你在这里打工啊？"
"是啊......"蒋明极其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了对方一个笑容。
"我爸妈又出门了，我一个人只好到这里来，离我们学校近。"苏远扬伸手接过装满食物的盘子，"我先去吃了啊！"
"啊，再见！"
蒋明看着男孩自如的身影，内心深处拂过一丝丝苦涩。真是健忘的人啊，仅仅两个月，就已经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原来无情的人不止一个。不过，既然是自己要求和他一刀两断的，也没有理由抱怨什么吧。蒋明拍了拍额头，嘲笑自己居然像个被抛弃的怨妇。
来KFC打工其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固然需要钱，但是这里的收入不高不说，活还相当累人。好在时间比较自由，而且，蒋明也确实需要一项比较耗体力的劳动来迫使自己来忘记一些东西。
4个小时以后，蒋明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深秋的街道显得有些萧瑟，一阵阵的秋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蒋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此时，天空已经黑透了，墨一般的深沉中没有星光，只有半个模模糊糊的月亮。
忽然，从角落里窜出一个人来，在他面前站定，抬起一张冻白了的脸。
"苏远扬！"蒋明失声叫了出来。
男孩微笑着，以并不意外的从容态度说："等你一个小时了，估计你差不多这时候下班。"
"你......有什么事？"蒋明低下头，不想让过分诚实的眼睛透露自己雀跃的心情。
"你知道，我爸妈又出门了，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蒋明沉默了片刻："你想怎样？"
"我只想见你。"苏远扬说得真诚，清澈黑亮的眼中竟然有着些许和他个性不符的哀求。
蒋明的目光落在他白色外套上的褐色可乐渍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跟我来吧！"如果有一种东西叫做"命运"，想必它就是孩子手中的魔方。有许多色彩许多变幻，完全随着持有兴趣，想怎么组合就怎么组合。
蒋明租的屋子很小也很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木制衣柜，一张桌子，再也容不下其它。苏远扬有些拘束地坐在垫了薄薄毯子的木板床上，看着蒋明忙来忙去，他默默地捧起桌上的玻璃杯看着里面透明的半杯开水，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蒋明喝水的样子：微微仰起头，上系滚动的喉结......几乎是立刻，苏远扬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不由自主地凑近那杯子，啜饮起里面的液体。平淡的白开水在他口中居然蜜一般香甜。
蒋明皱着眉夺过杯子，转身倒掉里面的水，低声解释着："昨天的隔夜水，喝了不好。"〖自〗
近乎温柔的语气，苏远扬有了一种错觉：这个男人是在乎他的。至少，他还关心他。在说出了那样绝情的话之后，已经不再奢望能得到他的温柔，所以，这只是错觉。
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给苏远扬之后，蒋明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一言不发，长久的沉默在不大的空间中蔓延开来。
蒋明一直在酝酿着要怎么开口，说句实在话他不想再伤害苏远扬，因为看着男孩那种模样他自己也很难受，但是如果把话说得太暧昧又不能立刻断了他的念头。把苏远扬也拉上同性恋这条路的罪恶感让蒋明深深自责，他自己是打从心底里痛恨着自己的，痛恨自己淫荡得像个妓女的身体，痛恨自己的懦弱和不坚定，他不想让苏远扬变得和他一样。
"那个......我想我们需要谈谈。"苏远扬低着头，声音像是从空旷的山洞里发出来的，听起来微有些颤抖。
"谈什么？"蒋明也不看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想忘了你，所以我拼命去看书去作功课，连以前根本不会去上的晚自习也积极地去上......"
"然后呢？"
苏远扬的脸上绽开了一抹微笑："我终于做到了，我已经可以不再想你。"
蒋明的一只手放在了胸口，刺痛的感觉居然来得那么突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这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吗？可是现在，为什么他的心就像是在被针刺一般地痛？
轻叹一声，苏远扬继续说道："今天我根本没想过会遇见你，可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也就是在看见你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有忘了你，是因为想你想得太厉害，我才会骗自己......我，我实在不能就这样走了，我......"
本想不相思，为怕相思苦，几番几思量，宁可相思苦......
不是不再你，而是......不敢相思......
男孩始终没有抬头，低垂着的长长睫毛和声音一起微颤着。刚才的话并不是技巧，而是他的肺腑之言，苏远扬的单纯从相见之初就没有改变过。然而蒋明却并没有感到欣喜，一种浓稠的萧涩笼罩了他的心。
"你这又是......何苦呢......"没有原因，蒋明就是觉得悲哀。他是被人抛弃了的，他早已污秽、早已肮脏，但是苏远扬前程似锦的苏远扬没有理由步他的后尘。
灵动的黑眸终于抬了起来，无论遭遇过什么，苏远扬的眼睛都没有失去最初的清澈和纯净，而他想说的话，蒋明从那双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我知道你的痛苦，而且不能安抚你，让我觉得更痛苦......
蒋明宛如着了魔一般伸出手去，颤抖着抚上男孩的脸颊。柔滑的触感电流般窜过全身，记忆瞬间回到了那个热情如火的夜晚。那一夜曾经怎样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折磨得他睡不安枕。且不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起因又是什么，至少那过程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他极想重温一次。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蒋明慌忙收回手，眼镜也慌乱地别开，不敢再看向苏远扬。
"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呢？"幽怨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和苦涩。只不过是爱一个人而已，真的就这么困难吗？困于性别、困于身世、困于世俗......人为什么不能摆脱一切，爱得毫无保留呢？
蒋明慌乱地摇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是不信，而是不能信。他比苏远扬年长，注定要背负比较多的责任。〖自〗
颤抖的双手环住了蒋明的肩膀，柔嫩的脸颊贴上了他的，坚定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回响："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呢？我总会长大，总会有一天背负比你更多的责任，如果你遇见的是那个时候的我，你还会拒绝吗？"
蒋明闭上了眼睛，任凭苏远扬把深深浅浅的吻印在他的脸上、唇边......就这样万节不复也无所谓吧，即便以后他会恨他，这一刻，他已经放不开这男孩了。
"放手。"
"不要！"
"我要去打工，放开我。"
"不！"
"............你欠揍的话就明说，我不会客气。"
白皙但肌理分明的手臂紧紧圈住怀中的人，苏远扬像只撒娇的小猫一般腻在蒋明身上，红晕未褪的脸颊不住地摩擦着蒋明的背。两个人都是全身赤裸，一夜的缠绵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汗水和体液的痕迹，但是皮肤接触的美妙感觉却一点也没有减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蒋明的挣扎显得相当无力，轻轻松松就被苏远扬镇压了。
"我喜欢你。"男孩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说，"以后我要每天说一遍，说到你烦为止。"
温热的呼吸让蒋明瑟缩了一下身体，但是却没有再挣扎，这样的话语从苏远扬的口中说出来，让他觉得温暖。心神动摇之间，男孩已经在吻他了。柔软的嘴唇在后颈上探索着，渐渐地转移到了敏感的耳后......蒋明慌忙转过身来，微微拉开一点距离。
"这种话每天挂在嘴边上，你烦不烦啊？"蒋明嘴硬地说着，却打从心眼里不屑，这样的自己坚持得简直可笑。
微愣了一秒种，男孩笑了。暖阳般的笑容化解了蒋明心里最后的一点不情愿："那我不用说的了，用做的。"
说着，苏远扬做势又要去抱他，蒋明一闪，直接下床开始穿衣服。蜜色的肌肤上深浅不一的吻痕被遮盖住了，英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苏远扬很知情识趣地爬起来，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上次缠绵之后两人冷战了足足几个月，其间的煎熬和痛苦，他可不想尝第二次。
当两人都衣冠整齐，蒋明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男孩挠挠头，一脸的不知所措。最初的印象中，这并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哪，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你现在不是高三吗？怎么双休日还这么闲？"
"啊，我懒得去补课......"
"你自己注意点吧，前途毕竟不是开玩笑的。"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就好像普通的朋友那样在路上走着，说的话也不过是些生活琐事。蒋明没有说半句关于两人感情的话，苏远扬也没有。也许像这样的交谈才是他们最需要的吧，爱情太复杂也太虚幻了，尤其对于他们这样的年纪。
很快的，看到了巨大的红色商标。蒋明伸手要去推那厚重的玻璃门，苏远扬却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我可以再去找你吗？"恳求的语气，小狗般的眼神。
蒋明笑了笑，抽回手揉揉他的头发："随时欢迎。"
惊喜的颜色在苏远扬神采飞扬的眼眸中绽开，本就清秀俊美的容颜更显得动人。却看得蒋明心中一阵难过，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就让他高兴成这样，可见这孩子真是爱惨了自己。对于过往种种，实在是伤他太深了。 过了11月，寒流就好像敌人的轰炸机，无论城墙砌得多高，都肆无忌惮地来到了。温度下降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蒋明在前一天还能够悠哉得裹一床被子睡得人事不省，第二天早上却是被冻醒的。掀开窗帘，发现窗外竟然已经挂霜了。
苏远扬的父母出人意料地早早回国，大概是担心儿子的成绩，毕竟高考在中国还是一件无法忽视的大事。但这却大大缩短了苏远扬外出的时间，作为未成年人，不管再怎么叛逆，夜不归宿总是会引起父母不必要的担心。尽管"在蒋老师家复习"这样的借口可以搪塞，却也不能总是如此，更何况蒋明一直在担心，生怕苏家的人有所怀疑。相比之下，苏远扬就任性多了，动辄就像家里告假留宿，然后就是不知节制的缠绵。两人为此争吵过多次，每次都是在蒋明无奈的叹息声中结束冷战，之后不用说，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蒋明无奈又有些微欣喜地发现，自己被这个小他四岁的男孩吃得死死的。
开学后的第十二个星期五，期中考试结束。苏远扬不复众望又一次拿到了让所有刻板教条的老师跌破眼镜的优秀成绩。再次给应试教育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夹着书从图书馆一走出校门，蒋明就看见苏远扬推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站在门口冲他笑。那笑容虽然是一惯的阳光灿烂，却有着几分算计在里头。
"什么事？"蒋明走上前，照例揉揉他的头发。
苏远扬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书放进车兜："我爸妈说要请你到我家吃饭，说我这次取得这样的成绩你是大功臣。"
蒋明闻言呆了一呆，某种不好的预感像身边凌冽的寒风吹进了他本就不够温暖的心中。但是看着男孩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拍拍他的肩膀，恍然发现苏远扬的身高竟有些超过自己了。
依旧熟悉的环境，苏远扬的父母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冷菜热菜摆了一桌子，虽然没有饭店的奢华，但也都是名厨掌勺的杰作，所需花费不会比星级饭店逊色。
老妈拿出了招呼客户的劲儿给蒋明敬酒，一杯接一杯的结果是让蒋明的双颊染上了些许红霞。苏远扬有些看不过去，几次要求替蒋明喝都遭到了拒绝，老妈杏眼圆睁，一句"你还未成年"就赌回了苏远扬。可她儿子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主，二话不说抢过就喝，一杯加饭酒下肚还不依不饶："谁说我未成年，过了年我就18岁了。"
蒋明一直正襟危坐，连话都说得不多。他似乎从苏家父母过于热情的举动中揣摩出一些深意，而这些正好戳中了他心中最不安的地方。
终于，老妈说到重点了："蒋明啊，你有女朋友了没？"
话一出口，蒋明只是一愣，倒是苏远扬跳了起来："干嘛啊？没事打听人家私事？"
"小孩子吵什么！"老妈先是白了儿子一眼，然后继续和颜悦色地转向苏远扬，"要是没有的话，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女孩。和你年龄相当，学历和家世都还可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蒋明脸上的那一点红晕瞬间退去，不安的预感渐渐扩大，并且以实体的形势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妈，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起媒人来了？"苏远扬仍旧不知死活地插嘴，再次引来老妈的不悦。
"你懂什么？蒋明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了。现在的大学生哪有不谈恋爱的，我不帮他找，你帮他找不成？我跟你说啊远扬，可要向你蒋老师学着点，高中生要有个高中生的样子，别说什么情情爱爱的，这样要耽误前程。"
苏远扬还想争辩几句，却看见蒋明的脸色越来越白，随后一直保持沉默的老爸也开口了：
"蒋明，我们很感谢你在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远扬。但是远扬马上就要进入高三的冲刺阶段了，老往外跑也不像话，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安静地在家里复习。"
老爸的严肃虽然一如既往，但是如今听在耳中却比落雷还要可怕。屋里明明有空调，温暖如春，但是蒋明却分明感觉到了窗外的冰冷。
"苏伯、伯母，我明白了。感谢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信任，我告辞了。"
从衣架上扯下外套，蒋明逃一般地冲了出去。身后苏远扬的呼喊以及苏家父母的呵斥他已经听不见了，满心满脑地只有一个念头：到底还是被发现了，他到底还是不应该去招惹苏远扬的...... 一天，物是人非......
一天，地狱天堂......
对于蒋明来说，没有更坏的情况了。从苏家仓皇逃出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和苏远扬断绝了联系，这一次和以前的几次都不一样。不仅是他从主导者变成了被动者，而且总关键的是苏远扬再也不会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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