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娘让我读经,只读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五岁识字起,从不间断,村里别的孩子游戏嬉闹时,我不得不跪在佛龛里那盏海灯下,除了读经还是读经.
外面是那么有趣,那里有蓝天白云,森林小河,还有同龄的孩子们.即使嘴里念着不知所云的句子,我心中想的,还是"到外面玩". 我抗拒过,挣扎过,可是只要娘微微低头,含泪地看着我,她被岁月风尘磨蚀的美貌仍然会闪闪发光,动人心魄,她的哀伤和悲痛就会紧紧地抓住我,让年幼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你记住,你是要献给佛祖的小孩,只有佛门才能化解你的罪愆,你一生下来,就该送到庙上抚养,是娘舍不得,才让你在身边长大!" 每次娘哭着说完这番话,粗糙的木桌上,油灯里豆大火焰就会轻轻飘摇,我心中的疑问也越发隐晦. 佛祖是什么? 为什么我是献给他的小孩? 罪是不好的东西 为什么娘说我有罪孽? 这些问题,我不敢问她.有一年过年时,我问了她,结果,我们谁都没能吃年夜饭,娘哭了半夜后,就拉着我跪在佛前诵经,直到我支持不住,昏睡过去. 八岁时,一个模样奇怪的男人走进村子,他没有头发,青森森的头顶上烫着几个圆疤,身上的衣服只有半幅,随随边边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根带尖刺的铁杖,显得很邋遢.村里的孩子们都躲在林子旁看他,正巧我和几人拾柴回来,也被拉到孩子堆里,指点说笑. 那怪人瞥见我们,不知在想什么,双手合十,并拢如未发莲蓬状,拜了一拜.伙伴们被他的动作逗得直乐,我却想着娘教我拜佛的动作,心中起了种不良的感觉. 那怪人被村中长老带到我家中. "女施主,贫僧奉师命前来迎接令公子."怪人用洪亮的声音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你们终于来了,以后还请大师多多照顾这孩子.罪儿,你要听这位大师的话,到庙上好好修行作个好和尚."说完,她将一个花布包裹交到怪人手里. 娘在说什么,有一刻我没听懂,娘,她是要,是要让我随这怪人去吗? "娘?!"拉住她的衣襟,我大喊,"娘你不要孩儿了吗?!!" 我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襟,说什么也不放手,眼泪流满了面庞,只是苦苦哀求地看着她.她无表情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恐怖. 一道银光划过,娘的手里突然多出一把吞吐寒芒的匕首,她割断了我拽住的衣襟,"你走吧,不要回来了."她轻盈地转身进屋关门下栓,动作快得看不清.我不信,我拼命地捶击木门,拼命地呼唤她,无论谁也不能把我拉开,渐渐地手破了,声哑了,眼泪流尽,含着腥涩味道的红泪流进我的嘴角,木门浸透了我的血,留下深深的血印,全村里的老少都来了,他们吓得呆住了,有些人开始落泪,甚至出声哀求娘开门. 那门,隔开了我们,仅仅些少的距离,在我的眼中,却越来越远. "痴儿,怎的如此情重."那个陌生洪亮的声音是昏迷前,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高山流水,层峦叠翠.一座宏伟的庙宇坐落在山巅,海啸般的松涛声里,不时传来低沉的诵经声.
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下,我见到一个有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和尚(我已经知道那种怪人叫和尚,他们是专门念经的人),他冲我笑笑,非常和善慈祥. 我回了个微笑,他露出满意的样子,轻轻拍我的头顶. "以后,你就是老衲关门弟子,寂字辈的寂情,你要好生修行,不辜负你娘的苦心." 记得我醒来时,已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带走我的和尚叫寂音,他说我过于激动,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天时间都是他雇车照顾我.后来他成了我的师兄.我有十七个师兄,每个看来都比我大几十岁.寂音是十七师兄. 从我见到师父起,我的名字就成了寂情,没人再叫我的本名"罪儿".师父为我定名后,大群的和尚拥上来,让我洗澡更衣,穿与他们一样的青色僧衣. 我拒绝了,将自己抱成一团,不肯换衣服,也不肯洗澡.寂音师兄比较熟悉我,他将我安排到庙外供居士住的净舍里,不让人打搅. 净舍外有菜园子,我经常坐在那里发呆,看蓝天,看流云,看菜苗和菜苗上的虫子,如今手上的伤口几乎消失了,可是心中的痛苦却从未消失,我是什么呢?我是被娘抛弃的孩子,娘让我做和尚,做好和尚.可我为什么要做个和尚?! "喂!快闪开!" 我回头,天边飞来的木桶正落头上,桶里油腻腻,泛黄色,闻到想吐的液体淋了全身,是粪肥.一个头陀装扮的小孩跑了过来,他满脸歉意地作揖赔不是,拿上皂角手巾,硬是把我带到山涧洗澡. "我叫木头,现在是庙里的伙工,你呢?"木头嬉笑着,不时将他的大头沉入水面. 已经两个月没洗澡了,清凉的山涧泉水有着无比的诱惑力,我看着波光荡漾的水面, 听着山林中传来的鸣叫,这种人迹罕见的地方应该没问题吧. 小心地将衣物洗好挂在树梢,我也沉入水中.水的温度让我打个冷战,当我打散长发,用皂角清洗时,木头呆呆地看着我说:"你真漂亮,皮肤好白." 我没理他,无论谁被人泼粪都不会高兴,不过他显然是个厚脸皮,因为他始终缠着我说话. "我叫罪儿."被他缠到投降,我只好说出本名."醉儿??哈哈哈哈~~"他大笑,"难道你爱喝酒?哈哈哈哈~~" 我狠狠地瞪他,可是懒得辩解,慢慢划向岸边,想离开. 他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别生气了,"他笑着:"告诉你个小秘密,我经常去大厨房的地窖里偷素酒喝,下次我们一起去怎样?!" 我推开他,心里不那么生气了.这个叫木头的,眼睛里看不到愚笨,反而透着股精灵狡猾. 我的生命充满了罪孽,如果母亲的罪是生下我,那我的罪就是只喜欢佛祖以外的人吧. 不久后,我跪在师父面前,请求剃度,他还是和善慈祥地看着我,什么也没问.师父用手掌轻轻抚摸我的头顶,长长的青丝飘落地面,从此我也是和尚了.是个出家人. 师父亲自为我剃度,可他年事已高,所以我的日常修行和教育是由最投缘的寂音师兄负责,别的师兄或者沉迷武学无心事务,或者太热衷佛学,不然就是喜欢世俗事务,大肆结交武林豪杰,每个都忙得不得了.只有我和寂音师兄两个人过着混吃混喝,悠闲度日的生活. 木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偷溜到大厨房,然后一人放风一人去偷东西.寂音师兄也很喜欢我们孝敬的赃物,他爱喝酒,每次喝多了都要唱奇怪的歌.逼着我们学武功. 木头学武的天分比我高,又是个家贼,所以虽然这些年来大厨房一直在防贼,机关和看守越来越多,可是从来抓不住我们.至于我,我在庙里辈分非常高,平时僧众只知我在静修,哪能想到我会去偷吃的. 木头总是抱怨庙里的饮食太清苦,不利长身体,所以他经常烤山上的野物吃."杀生不好."我劝他,因为我从小吃素,闻到肉味只会感到难过. "笨蛋,你太执着了,没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木头一脸讥讽地笑着."你们出家人,整天就知道戒定慧,戒定慧,修个没完,把好好的人修得不象样子,什么成佛成仙,庙里哪个老祖真成佛了?都是狗屁!还不如象我木头这样大鱼大肉地吃着舒服呢." 他说的有道理,以后我再也不劝他. 韶光易逝,转眼间,我和木头长大了.我不了解我们的武功有多高,只知道,现在从大厨面前拿东西,他也看不到我们,顶多感到一阵清风拂过.木头武功比我好,他很认真地学在我眼中没什么用的武功.当年是他开导我,想保护自己,必须有武功,想有武功必须要拜师,既然当和尚能学到本领,有什么不好.他没拜师,可是学得更多,除了寂音师兄和师父亲传我的本领被他学了去,他还常去偷看别的师兄练功. 有一次,木头吃饱野味,说:"罪儿,你想女人吗?"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笑着比个手势,眼睛里有奇怪的光芒:"我的内功大成,可以回家娶媳妇了." 我低下头,师父说我情重孽重,不易解脱,需要时刻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早成佛智,具大智慧.当了十年和尚,我仅仅会念<心经>,别的好处没有,只有心田里通透平静,不起波澜,如高山上的湖泊,宁静安详. 可是此刻湖水波澜起伏,不可遏抑.我抬头,笑了笑,"你要走了吗?" "喂!你又在胡想什么?!别露出这么难看的笑嘛!" 眼泪流下,多少年了,不再流泪的我无法保持清明的心田,娘决绝的背影,眼前傻笑的木头,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无情! 我叫寂情,师父希望化去我的情孽,可是如果我的心是孽是罪,如何把他剜去? 菩萨也是有情的,为了修成无情的佛,菩萨的心被剜出去了吗.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德~~
木头慌乱地擦拭我的眼泪,他的动作只能引起厌恶.
"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既然不能长远,何必留恋一时,我对木头大叫,然后跑开了.木头楞楞地看着我,他没有唤住我.寂音师兄说,第二天木头就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大厨房少个火工头陀,不是什么大事,没多久,人们忘了他. 三年后,某个晚上,我做梦了,梦见娘手中的匕首,梦见我和木头常去的山涧,那把匕首一下刺进我的心脏,而木头在旁边看着,满脸喜悦."不~~!"当我大叫着醒来时,冷汗沾湿了内衣. 我起身,推开木门,月光如水,慢慢洗净了内心的焦虑和忧伤.这座净舍远离寺庙,藏于山谷,除了偶尔来访的寂音师兄,只有松涛声声,清风明月陪伴我. 空气传来轻微的颤动,松脂清香里隐隐有血腥味.木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黑衣服,蒙着面巾,长发束结脑后,可我还是认出了他.三年不见他长高了,少年的体型蜕变成青年的身材,月光下他显得高大威猛,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自然而生. "罪儿,和我走吧."他说."你不适合当出家人,佛早就死了,佛教需要听话的奴才,你不是,只要师父一死,他们早晚不能容你." "你做了什么?"我问.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我,木头,对你,我究竟了解多少呢,"不,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还是快走。"心念转折间,我改了主意。 他徐步走过,随手丢掉蒙面丝巾,看他的步伐,虚空生莲,神仪内蕴,外观看不出什么特别地方,显然另有奇遇,已经有了极大成就。 "罪儿,你瘦了好多,让我看看。"当他靠过来时,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带着惊异看着他,他没有受伤的地方,那这气味是...... "罪儿,我好想你,三年了,没有一天不想你,想你生气的样子,想你哭的样子,尤其想你哭的样子,你哭时,我恨不得象故事里说的那个昏君,烧了世上一切,只求你能开心!" "那时我只想留半年,碰上你,才留下来,罪儿......"他紧紧地拥住我,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到让人依恋,让人不想离开;他的吻很轻柔,却挑出空明道心里的破绽,深深的欲望就象火山下的岩浆将我淹没。 我和木头是好友,是兄弟,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我是个和尚,虽然做得不太象,可是六根六识的修持功行一向是庙里最突出的,他怎能随意挑起我的情欲?!难道他修的是佛法克星,魔教方面的武功,才会对我的道基起了如此大的诱惑? 猛地发力推开他,这时我才发现身上内力不住流失,十余年苦功功亏一篑,鲜血顺着嘴角流出,虚脱感使我说不出话,慢慢靠坐在门槛上。他看了看我,我的眼中全是愤怒震惊,于是他笑了,说:"你太聪明了,罪儿。如何?随我离开吧,如今你未能大成的大般若神功被我败坏,重修不知需要几年。如果留在这里,你的同门也不会放过你。" 我苦笑,一切都明白了,木头布了个局,而我傻傻地钻了进去,不管离开还是留下,想来我都是他的替罪羊吧。"你伤了谁?"我努力咽下一口血,默默祈祷不要听到预想中的名字。 "空相老方丈,还有......寂音大师......"他仍然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师父还是遭了他的毒手!连传他武功的寂音师兄都不放过。 "你够狠!"吐出的血越来越多,颜色由黑转红,这是走火入魔又受了重大刺激的表现,再过几时,血吐净,不用同门下手,我也活不了。 "请便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淡淡地笑着说,心情已经平静下来,那时我将师父亲传我的武功教给他,如今我就应该背负自己的罪,背叛、抛弃、诀别,这些都不算什么,对,全部不算什么......我要忘了木头、忘了娘,永远忘了他们......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缍,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我作梦了。
梦里,我是小村的书匠,娘老了,头发白白的,就着油灯的光亮为我补读书人的青衫。木头是村里的铁匠,最喜欢邀上村里有名的单身汉寂音哥去城里逛窑子,每次劝他娶媳妇,他都是嬉皮笑脸打哈哈混过去。 小村的生活很平静,安详,那里是幸福的桃源乡,多么美丽的梦境...... 梦醒了。 遗忘真的很难,转醒过来时,我想起了一切。 周围好吵啊,似乎无数苍蝇围着我嗡嗡地叫,未睁开眼,我先感到两手两脚传来的剧痛,勉强使力动了一下,椎心的痛感让我闷哼出来,同时传来铁链碰撞的清响。看来同门们不辜负木头的期待,已经把我当成大敌了,现在我一定身在惩戒堂里。只是木头与我身形相差很多,莫非是用了什么奇术改变身材? "他醒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依稀是十师兄。"这畜生醒得好!老衲要亲手送他上西天!"是五师兄,现在我功力全废,又蒙上不白之冤,生不如死,如果他杀了我,还应谢他呢。 "哼哼,他是那个妖女之子,当初老衲强烈反对师父收下他做徒弟,没想到师父说有缘,执意要收,现在可好了,杀师欺祖,连一手养大他的寂音师弟都不放过,养条狗还晓得为主子吠两声,这个孽障不可留!"这是始终讨厌我的三师兄吧,他可真会落井下石。 "都住口!"二师兄的狮子吼技惊全场,"你们还象佛门弟子吗?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寂情杀了师父啊,寂情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虽然孤傲不群,可是情深义重,师父与寂音师弟对他非常爱重,他与他们有何大仇,让他下此毒手?!"二师兄平时冷冷冰冰,很少理我,只是专心武技修炼,没想到他会为我说话。 "魔教后人,谁知道他们心里转什么念头。"三师兄愤愤地嘀咕着。 魔教后人?!我是魔教后人??那娘她......她为何要我拜入佛门? "三师弟,五师弟,为兄知道你们满腔激愤,急于报仇,可是我们佛门子弟,以宽恕为本,而且二师弟言之有理,何不先问问寂情?"大师兄轻柔中含着威严的声音让同门们安静下来,师父死了,方丈之位经过皇帝御册亲览,多半会是与皇家关系良好的大师兄执掌,即使桀骜如三师兄,也要给他面子。 "寂情,告诉师兄,是不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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