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晖遵命休息了两日,运功自疗,内伤好得差不多了,天罡心经也日益融会贯通,内力渐进。第三日崔神医便让他去配合驱毒,教他如何运功,将毒素从插入穴道的银针中导出。初时每次换针只须半个时辰,到后面渐渐需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银针的黑色也越来越浅。但好在萧晖内力深厚,日夜不息,到了第七日子夜时分,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穴道。崔神医将银针拔出,对萧晖道:"幸好有你运天罡心经相助,这毒素只剩了三成在体内,三个月内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萧晖急道:"那岂不是三个月后还会复发?为何不再进一步,将毒素全部引出?" 崔神医摇摇头,将银针递给萧晖细看,只有针尖略略泛黑。又道:"你看,这银针已不再变色,毒素在体内虽只剩了三成,但却分散在四肢百骸,即使用外力,也很难聚集以便引出。不过你不要着急,情况比预料的好,既然毒素只剩了三成,只要在这三个月内能找到原配的解药服下,即可根治了。" 萧晖转忧为喜:"这个容易,无非就是去幽冥山庄一趟,找冷焰要到解药。" 崔神医道:"这解药也好辨认,我虽不懂配制,但其中有味必备的药叫"月中桂",故解药必有一股淡淡的桂花的清香。" 萧晖牢牢记住,谢过崔神医,出来找到冉少阳,冉少阳正等他们消息。萧晖说了戴雪的病情,告诉他要去幽冥山庄找冷焰,请他照顾雪儿,说完便打算即刻出发。冉少阳却问道:"少侠可去过幽冥山庄?" 萧晖摇头道:"没有。" 冉少阳道:"既然如此,少侠万勿莽撞前去,虽然你的武功已臻化境,但那幽冥山庄地处隐秘,外人难得其门而入,而且据说庄内地形皆按奇门八卦布置,有无数机关,冷焰又诡计多端,你独自去闯太过危险,不如让雪儿陪你去。" "这......"萧晖闻言踌躇,暗想雪儿未必肯去。 "少侠宽心,雪儿那里我去和他说,你也累了这几日,既然有三个月,时间还早,你先去休息。" 萧晖想起上次在逍遥岛的遭遇,知道冉少阳说的有理,这次千万不能冒失,依言先去睡觉。第二日一早起来,冉少阳正在屋外等着,见萧晖出来,指了指山脚:"雪儿在那里呢!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你自己再找他谈谈吧!" 山下有一条小河,戴雪背对着他坐在河边,一袭纯白色的长衫,长发披在身后,随风轻拂。萧晖走过去在离他有几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春天的晨风还微微透着些凉意,河岸对面有几棵桃树,粉红色的桃花深深浅浅,开得十分灿烂,轻风吹过,落下一片缤纷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河水清澈碧绿,河底的小石头历历可数,河面上阳光点点闪烁,几尾银色和黑色的小鱼在花瓣和小石间穿梭嬉戏......戴雪和萧晖静静地坐着,看着脚下的河水缓缓流淌,两人自离开逍遥岛后还未真正交谈过,僵持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萧晖打破了沉默:"你的毒还没解完,三个月内必须找冷焰要到解药,我得带你去一趟幽冥山庄。" 戴雪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师父和我说了。" 两人又没有了话,萧晖站起身来,道:"这事宜早不宜晚,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便出发了。"说完就要离开。 戴雪忽问:"师父告诉我,你是受了韩青青父女的暗算?" 萧晖不想多谈此事,只道:"我中了他们的诡计,韩知韦为了得到天罡心经不择手段,连累你也服了他的假解药,直到婚礼前一天我才偶然发觉破绽,查出了真相,立即连夜去找你,但仍差点......差点就来不及......" 三十五 流水无情 萧晖叹气,终究是自己失察,想起当时情形,仍觉愧疚后怕,歉然道:"此事是我糊涂,一时疏忽......" 戴雪仍看着那河水,动也不动,过了片刻,忽又问道:"那你究竟喜不喜欢......喜不喜欢韩姑娘?" 萧晖愣住,不料他竟主动问起此事,心道:你既已经有了施君,为何还问我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阵,到底不愿和他赌气:"她害了你,我恨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她?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她在酒里下了迷药,设下的骗局,我和她之间什么......什么关系都没有。"说到这里,看了戴雪一眼,戴雪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身体分明微微地动了一下,萧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继续道,"我喜欢的是谁?便是瞎子也当知道......只恨不能掏出心来给他看......" 戴雪忽然抬起头,脸色愈见苍白,打断萧晖,低声道:"我离开摘星阁后,那两个人带着我,开始还不觉得什么,走了几天就不对了,我偷听到他们先是商量要杀了我,后来又决定把我卖了,好赚些银子,我虽然晓得他们的计划,但没有武功,被挟持着无法逃走......他们把我卖到了寻芳楼,老鸨逼着我接客,我心里怕得很,想死又死不了,只盼着能有人来救我......"他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虽然事情过了许久,声音仍不由自主地颤抖,显然是极为害怕。 萧晖听他说"我心里怕得很,想死又死不了,只盼着能有人来救我",心头一热,他讲这些经过,分明是委婉地对自己解释。可怜他陷在妓院里,凄苦无助,不知过的什么日子?受了多少委屈?一定是天天望眼欲穿,苦苦盼自己去救他,而自己当时还困在摘星阁对此一无所知,他等不到自己,又因韩青青的事生了误会,以为自己是故意害他,才会愤恨偏激,在逍遥岛上报复自己......自己怎么能怪他?萧晖一阵激动,上前握住他的手:"雪儿,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怪我去得晚了!" 戴雪却轻轻地挣脱他的手,又道:"我绝食相抗,那老鸨找了几个人来,想强迫我......我发疯一样冲出去,奔到街上,刚好遇到了路过的施君,他打发了那些人,对老鸨说要给我赎身,老鸨诈了他一大笔银子,才让他带我走了......他带我去逍遥岛,当时我情绪不太好,他一直想方设法安慰我......" 萧晖本来十分心疼,见他提到施君时,眼神朦朦胧胧,语气极为温柔,似有无限怀想。萧晖满腔的怜惜转眼都化为了醋意,原来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咬咬牙,勉强问道:"施君......他待你很好是么?" 戴雪似乎有点犹豫,仍点了点头。萧晖不敢再问,心底的疼痛一层层地泛上来。英雄救美,一路相伴,会有多少旖旎风光?仿佛看见两人并肩而立,并辔而行,欢声笑语......但怪得了谁呢?雪儿认为是自己把他推入了火坑,在他苦苦等待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施君而不是自己却救了他......阴差阳错,自己遇到了韩青青,他则遇到了施君,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还有什么可说?萧晖转开目光,不去看戴雪,两人虽然站在一起,却象是被隔在河的两岸...... 萧晖尽量平静地道:"那些不开心的事,能不想就不想吧,现在还是先给你解毒要紧。"说完眼圈儿不禁红了,怕戴雪看到,赶快转身走了。 戴雪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再开口,目送萧晖回屋去了,一个人坐在河边,抱着双膝,怔怔地看那流水落花,眼前却似又出现了逍遥岛上那一幕,萧晖浑身是伤,一丝不挂被吊起来,那眼里的伤痛绝望......他毫无线索,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东海?戴雪摇摇头,不!不要去想他做了些什么,他是仇人,怎么做都和我无关...... 第二天一早,崔神医交给萧晖几枚药丸,嘱咐他每七日给戴雪服下一枚,又吩咐了一些注意的事项。两人辞别了冉少阳,离开万源谷。萧晖现在又没有了马,只好先陪着戴雪慢慢往西走。戴雪固然从不主动找萧晖说话,萧晖则一想到他和施君,便郁闷不已,也不想多找话题。好在正是春光烂漫的时节,满山遍野开着各色野花,田间许多嬉戏的孩童,跑来跑去地放风筝、采花捉蝶,吸引戴雪不时停下来驻足观看,倒不觉得沉闷无聊。 到了傍晚,两人找到一集镇过夜,为照顾戴雪,萧晖仍和他以兄弟相称,要了一间两张床的上房。住下后用过饭,萧晖令人烧了热汤来给戴雪洗浴,自己却要了纸笔,坐在灯下写着什么。听到外面打了二更,萧晖抬起头来,却见戴雪仍坐在床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萧晖顺口道:"你快睡吧,不用管我。" 戴雪问道:"你在写什么?" 萧晖笑了笑:"天罡心经只有图形,没有文字,我想把它写成文字,让这门武功能流传后世。"又问戴雪:"你要看吗?我写好了可以先给你看。" 戴雪摇了摇头:"不。" 萧晖的笔停在了半空中,忽然想起,他仍念念不忘要杀了自己以报父仇,怎么可能再从自己这里学武?为他求解药是自己主动要求的,他宁死也不会相求,以后也不能图他感激,这仇恨更没有办法化解。便不再多说,埋下头继续书写。萧晖写到三更时,只完成了四分之一,抬头见戴雪仍坐在那里,萧晖又问:"怎么还不睡觉?忘了崔神医说过不能劳累,要多休息?" 戴雪道:"你点着蜡烛,我睡不着。" 萧晖忙收起纸笔,自己也脱了外衣,上了床吹熄蜡烛。黑暗中却听见对面床上的戴雪不断辗转反侧,显然是睡得极不安稳。萧晖低声问:"你还睡不着?" 戴雪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萧晖硬下心肠不去管他,在山洞里自己还可以抱着他睡,给他讲故事,现在却不能了......又过了一阵,听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对面的戴雪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萧晖以为他要起夜,戴雪却打开门走了出去。萧晖惊讶,忙起床跟了出去,只见戴雪站在门外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看那空中飘舞的雨丝。 三十六 不情之请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千万条雨丝密密绵绵地在天地间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雨帘。雨水顺着屋檐一串串滴下来,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如泣如诉。戴雪只着单衣,衣襟半开,夜风一阵阵吹来,撩动衣衫。萧晖怕他着凉,进屋去拿了件外衣,轻轻给他披上,陪他站了一会,温言劝道:"雨下大了,外面冷,回屋去吧。" 戴雪背对着他,透过雨帘望着那远方,忽道:"快到清明节了吧?"萧晖一愣,未明白他的意思,此时离清明节还有大半个月,怎么他会说起这个?突然戴雪转过身来,面对着萧晖,神情却有些犹豫,"萧晖,有件事,我想......" "什么事?"萧晖奇道。 "我......我想去给我父亲上坟。"戴雪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萧晖不料他说的这事,忽想起戴世亨生前的种种恶行,虽然已手刃仇人,但那种仇恨至今也未能忘怀,心头窜起一股怒气,不知不觉已握紧了拳头,要自己去陪他给仇人上坟,简直岂有此理!正要拒绝,戴雪抬起头来,眼中竟有一丝祈求。萧晖愣了,这目光太熟悉,无数次曾在梦里出现......"不行!"两个字到了萧晖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化作深深的一声叹息,远远地飘在夜空中...... "萧晖,这几年我......"戴雪欲言又止,迟疑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他自去了幽冥山庄后,就再没给父亲上过坟,本来是想等报仇后好去祭奠,但这里离故乡不远,今夜的绵绵春雨竟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乡思愁绪,忽然很想很想再回故乡看一眼,虽然早已没有了亲人,也可以在父亲的坟头痛哭一场......戴雪虽知道恳求杀父仇人允许自己去上坟是一件极为荒谬的事,情绪激动中仍抱着万一的希望开了口,眼下与他结伴而行,不经他同意,肯定去不了。 "好吧,"萧晖不等他继续就妥协了,一面狠狠地骂着自己没用。要是戴雪语气硬点,可能还硬得下心肠拒绝,但戴雪却软语相求。自当着他面杀了他父亲后,雪儿就再没有求过自己任何事,哪怕当时被寒毒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愿吭声。他肯向自己哀求,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下眉头,何况只是去上坟,怎么能够拒绝?再说戴世亨虽说是自己的仇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我可以送你去,但上坟你自己去,我不能陪你。"萧晖忽想到,母亲的坟地离这里也不远,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戴雪脸上现出了一丝感激,低头道:"谢谢!" 萧晖心里一酸,仿佛又看到了他小时侯的模样,小时候的雪儿腼腆害羞,没有富家子弟的跋扈张狂,每次自己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会红着脸道谢。萧晖伸手将他揽进怀中,"不要说谢,永远不要对我说谢谢。"半抱着他进了屋,扶着他上床睡了,自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道:"快睡吧!"窗外的雨声忽大忽小,戴雪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了。 第二天戴雪醒来时,萧晖仍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你......你没睡吗?"戴雪问,他竟陪了自己一夜?难怪一夜都平静无梦...... 萧晖笑了笑:"我练了天罡心经,就算一年半载不睡觉也没关系。"看看外面的天色,萧晖又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今天大约走不成了,你再休息一会,我正好来写天罡心经。" 雨果然下了一天,到晚上,萧晖写好了天罡心经,找店家要了针线订在一起,拿一个木盒子装了。戴雪看他这举动,似要把天罡心经藏在什么地方,也不好多问。第三天早上,天虽放晴,但天色还是阴阴沉沉。两人继续上路,折向南边,走了两天,这天中午,先到了萧晖母亲的墓地。墓地附近有座小镇,镇子很小,又还不到上坟的时节,从东头走到西头,才找到一个卖香烛纸钱的,戴雪和萧晖各买了一份。 萧晖拿着香烛纸钱还有那个装天罡心经的盒子,来到母亲坟前。简陋的坟墓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小山脚下,四周杳无人迹。萧晖磕头上香烧纸后,在墓碑前挖了一个两尺多深的坑,将那个木盒放了进去,再撒上土,最后铺上一层碎石。埋好后,从外表再看不出什么异样。戴雪奇道:"你怎么把天罡心经埋在这里?"这天罡心经是数十年来无数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尊秘籍,多少人穷其一生而不可得,却没想到萧晖会随随便便地埋在这里。 "我得到天罡心经,纯属机缘巧合,我现在把它埋在这里,也希望有缘人能够发现,传之后世。母亲的在天之灵会守护着它,不让它落入邪恶之辈手中。"萧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戴雪一眼。 戴雪心头一跳,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显然他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沉默一下,戴雪问:"这事只有我知道,你不怕我再告诉别人?" 萧晖一窒,他口中的别人除了施君还能有谁?面上仍淡淡地道:"我曾说过你若要看,我写完了可以先给你看。你若先看了再告诉别人,岂不也是一样?" 戴雪听出他的信任托付之意,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想,虽然你是我的仇人,但这事我却不会再透露给他人。萧晖知他不会对自己作出任何承诺,不再多说。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回到镇上,找了客栈歇息,第二天又走了几十里才来到从前戴雪家所在的地方。 这里名为朝阳镇,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的集镇。戴家以前在镇上有一座几重的大宅院,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但戴世亨过世不久,戴雪便转卖给了他人。走过那宅院时,戴雪忍不住看了一眼,大门紧闭,门上的朱漆已斑驳脱落,显然是年久失修。这是家中传了数代的祖业,却毁在自己手中,戴雪心中一痛,眼中发酸,几乎迈不动步子。萧晖走到门口时,也是一怔,没想到还会经过这门前!这紧闭的大门里,曾记载了多少惨痛的回忆?母亲的哭泣,自己的惨叫......忽然都清晰如在耳边。见戴雪停下不走,萧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来一把拉住他,将他拖走,戴雪挣不过萧晖,忿忿地瞪着他,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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