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除夕，他第一次遇见了他。
对他而言，日子本身并不特别，却......因他而特别。 说起名字，他的名字倒是有点壮?的味道－－『湛江云』。听母亲说，这名字可是大有来头，是她苦思三天三夜的结果。但後来他才发现，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布袋戏角色的名字。
刚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年仅八岁的湛江云还私下难过了好一段日子，还好有年长他四岁的哥哥安慰他。
说起他哥哥，湛江云生平最崇拜的就是他－－江华。
湛江华虽然没有什麽特别的才华，却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
小时候只要湛江云犯了什麽错，湛江华都二话不说地替他扛下。於是在湛江云的眼中，哥哥更成为了不可侵犯的神圣人物。 湛江云身处在一个单亲家庭，却不曾仗著这『缺陷』而使自己成为悲剧里的男主角。相反地，他开朗、乐观，学业也没有到要让人操心的地步，长得又高又帅－－比哥哥还高出半个头（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点）。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好青年。
「在家里办个跨年晚会吧！」喜欢热闹的母亲以一句话终结了话题，让两兄弟连置喙的馀地都没有。
於是乎，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身为普通上班族的湛江华难得地带了个同事回家『共襄盛举』。
湛江华他们到达的时候，湛江云刚赶完一份报告，头脑还处於混沌状态，但当他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整个人便被震住了。 「江云，这位是我的同事－－方仲尘。」
「你好。」方仲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中夹著一丝慌张。
「......」
方仲尘伸出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尴尬地停滞。
「江云？」湛江华皱著眉不解地喊道，弟弟的无礼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呃，啊？」湛江云顿时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用力握了握方仲尘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方仲尘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还好......他本还以为......江华的弟弟讨厌他呢！
「江云，你是不是赶报告赶昏头啦？」湛江华不著痕迹地为弟弟辩护，其中更带著一份宠溺。
「呵，对啊。还好及时赶完了，不然老妈今晚肯定不放过我。」湛江云耸耸肩，视线再次自哥哥的身上移向......方仲尘。
这是哥哥第一个带回家的同事。
湛江云再呆，也知道这个方仲尘跟哥哥的感情应该很好－－不然依湛江华的个性，是不会带不熟的朋友回家的。
下意识地端详起方仲尘稍带纤细气质的脸庞，鼻梁上的眼镜盖住了双眼的清澈明亮，硬是涂上一层被镜片扭曲了的沉重。
看得湛江云不知不觉就皱起眉。
「那你的朋友呢？」湛江华的问话打断了湛江云的妄想，後者连忙假咳来掩饰。
「等下就过来了，我先打个电话催催人。」湛江云搔搔头，拖著啪答啪答的脚步声走开了。
方仲尘手脚无措地站在饭桌旁，看著湛江华忙著布置食物和器具，为自己无法帮上什麽而深感苦恼。
「呵，你先去看看电视吧！客人不用做这些事的。」湛江华轻轻地笑了，将方仲尘推到沙发上坐下，并将摇控器递到他的手中。
「可是......」
「别可是了，让我尽一下主人的义务吧。」湛江华不让他有反驳的机会，一说完便回到饭厅作准备。
方仲尘捏著摇控器，几乎是带著歉意地按下了开关。
嘈杂的声音立刻流泻而出，塞满了这个稍嫌寂寥的空间。
镜片下的一双深邃眼眸失神地盯著电视萤幕，却没有发现另一双凝视著自己的眼。 「哈哈，伯母煮的菜真好吃！」带著无框眼镜，个子高瘦的男生似乎有点醉了。
「小峰，那不是我妈煮的啦！你拍错马屁了！」湛江云用手肘顶了顶小峰的臂，促狭地道。
「什麽？！那是谁煮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的啦！你连波菜跟高丽菜都分不清楚！」小峰拿起啤酒罐又是一大口。
「哼，还不都是菜！」湛江云讪讪地为自己找台阶下，却意外瞥见坐在身旁的方仲尘因自己的话而莞薾。
没来由地，他的胸口一阵怦然，脸也烫热起来。
「哈哈，说这话连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吧！看，脸红了！嘿嘿......」另一位湛江云的同学－－阿宇也加入取笑的行列。
「......」湛江云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只听到老妈在他死党的吹捧下笑得花枝乱颤，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十几岁。
呃，难不成这就是老妈的计谋？要他邀自己的同学回家跨年，而且还讲好要『五官端正』、『赏心悦目』型的才可？
「哎哟，伯母，江华大哥是你的儿子呀，他煮的菜不就等於是你煮的吗？都是你的功劳耶！」
听到类似这种越来越夸张的赞美词，湛江云只觉得身後一阵恶寒，连忙也灌了一口啤酒定神。
当安静下来後，所看的、感觉到的，竟特别的清澄分明。
湛江云打量了一会上著淡妆、姿色依旧的老妈，或许......她并没有想像中的坚强吧？看她嘴角的笑意，总是没有扩展到眼中便消失了。而霸占在眼中的，是寂寞。
是了，他怎麽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这显而易见的事实？老妈的坚强，真的足以掩盖寂寞吗？
或许，是他们两兄弟束缚了她？她有没有打算过再婚？她是否......觉得後悔？
湛江云一直不敢触及有关父亲的话题，因为他知道那对母亲来说是个永远的伤痛－－在他三岁那年，父亲便过世了。
很自然地，老妈和大哥自小便成了湛江云的全部。
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们两人过得幸福。
他们的幸福，就是他的。
「你怎麽都不吃呢？是觉得不合胃口吗？」湛江华的体贴令一直晾在那里的方仲尘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没......没有！菜......很好吃......只是......我......我，呃，不太舒服。」
听到方仲尘结结巴巴的回答，湛江云极力忍住自己的笑意。
天啊！这个人还真可爱！从来没有人会在大哥面前『结巴』的，大哥的个性很随和不带刺，因此每个人都能和他自在地交谈相处。
「不要紧吧？要不要去我房间休息一下？」湛江华理所当然的提议却立刻被方仲尘拒绝了，接著又是一阵结巴：
「呃......不用了......谢......谢谢......我......等等......就没事......」
天啊！湛江云开始在心里怀疑－－他该不会『真的是』一个结巴的人吧？
「好吧，那你就不要喝酒了，我去弄杯热牛奶给你。」湛江华说著也不等方仲尘的反应就到厨房去了。
方仲尘低下头，红晕浮现在苍白的脸上，为他添上一份病态的美感。
坐在他旁边的湛江云敏感地察觉地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份微弱的颤动经由互相碰触的衣服传到了湛江云的手臂。
「冷吗？」湛江云反射性地问道。
「啊？」方仲尘一脸受惊地猛抬起头，脸上掩不住的是一种被抓包的狼狈。
湛江云暗忖：他干嘛怕成这个样子！我又没有要对他怎麽样！
「我在问你冷吗？」湛江云觉得胸中一股闷气不请自来。
该死的，他很讨厌这个伙一脸恐惧的模样！
「不会。」方仲尘轻声回答，视线又胶著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小峰一声怪叫，冰冷的啤酒刚好泼到湛江云的脸上......
「靠！你们找死！来啊，要泼就来点狠的！」湛江云立刻抓过桌上没喝完的啤酒罐，开始与一群醉汉打闹起来。
「江云！你最後要整理饭厅喔！」老妈的一句话让湛江云清醒不少，本来要往阿宇的T-shirt里灌啤酒的手也刹间涷结。
「妈，他们也有份！」
「不管啦，他们是客人，而且是『你』的朋友！」
「江云！先别管那个，要倒数啦！」小峰兴奋地鬼叫著，不知分寸地把一旁默默坐著的方仲尘也拉了过来。
「你醉得眼花啦？还有一分钟！呿，害我吓了一跳。」湛江云看到方仲尘为难的表情，正想过去为他解围，大哥便已经将小峰轻轻地拉开了。
只见方仲尘又是结结巴巴地向湛江华道谢，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
为什麽大哥会跟那种人成为好朋友？湛江云的眉头打了个死结。他虽然从来不干涉哥哥的交友情况，但这次......他实在无法理解......
「哈，我们来关灯倒数，然後数到一的时候就抱住旁边的人打啵好不好？」
「什麽烂提议！这里又没有女生，难道要跟你打啵？！我才不要！」湛江云一副要远离病菌的样子，迅速走到离小峰三步之遥的地方。
「哈，新年嘛，玩一玩又不会怎样！你真是没种耶！」
「你才没种咧！来就来！」湛江云立刻去把灯关掉，众人一阵惊呼，小峰他们更是不停喊著『亲亲我来了』之类的话，一边摸黑追逐，铿铿锵锵地踢翻了不少东西－－湛江云心里希望那不是老妈心爱的古董花瓶。
「江云～～你在哪里？看我的爱的小亲亲～～」小峰的怪叫声令湛江云毛骨耸然，他立刻慌张地想要远离声音来源，膝盖却因撞上了椅角而痛得他弯下腰。
「五、四、三......」在小峰逼近的同时，耳边也传来阵阵雀跃的倒数声，就在湛江云绝望地等著受『吻』的时候，他手边碰到一个软软的、有温度的物体。
是人！
反正都比小峰好！妈的咧，要是被小峰亲到了他在学校的脸往哪摆？
「借我亲一下！」湛江云摸索著那人的脸，不由分说地就亲下去－－
奇异的触感让湛江云先是一愣，然後才想到这个应该是鼻子的部位。
「一！」欢呼声之後是各人极为痛苦的呢喃声与惨叫，湛江云松开怀中的人－－怎麽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太不正常了吧？
咔嚓一声，电灯亮了。
「哎，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无聊过头了！」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却发现『异样』的湛母哭笑不得地瞪著一对对互相搂抱著的男生。
「啊！原来你不是伯母啊！呿！亲错人了......」小峰笑嘻嘻地推开朋友的头，满脸可惜地道。
另一方面，湛江云完全惊呆了。
他把方仲尘惹哭了。
湛江云慌了手脚。
那泪不似珍珠，透澄得吓人。他哭泣的脸很美......或许是因为他只静静地流泪，没有一丝多馀的矫情。
「你......哎！对不起啦......」
湛江云搔了搔头，突然一把声音插了进来：「对不起！」
不用抬头，湛江云也知道是自己的哥哥来帮他收烂摊子。
方仲尘没答腔，却转身逃到了阳台。
湛江云吐了吐舌头，湛江华则是带点责备意味地敲敲他的头，压低声音道：「你玩笑不要开得太过火了，他不是那种可以开玩笑的人。」
「呃，嗯。」湛江云讪讪地点头。
湛江华拍拍他的肩，然後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 「我弟他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湛江华体贴地为方仲尘披上一件薄外套。夜凉。
「......」冷风吹乱方仲尘额前的浏海。沉默的原因，除了生气，还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
「我代他向你道歉！」湛江华边说边悄悄打量方仲尘的脸色，却发现他依然无动於衷。
「都是我不好！」
「咦？」
「我不该带你来的......好好的一个新年，却坏了你的兴致......」这招『闺怨』法果然立刻见效，方仲尘很明显因他的话而自责了。
「你又没做错什麽......」
「那你是原谅江云了？」湛江华试探性地问道。
「......」方仲尘不语，皱头却舒了些。
「嗯，今天的月亮还蛮漂亮的。」湛江华一句话令方仲尘不知不觉就抬起头，唇角也因月色的美而上扬。
「你终於肯笑了？」湛江华松一口气地叹道，不吝惜地展露笑颜。
方仲尘呆呆地注视他一会，然後将手交握在阳台护栏上，眺望参差不齐的建筑，以及拼命争取自由的万千窗口。
「江华......」他终於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却意外的坚决。
「嗯？」湛江华走近他身边，与他并立著，看著远方忽明忽灭的灯火。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好。」
「说了......我们还是朋友？」
「呵，你说什麽傻话！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嗯......」
「那就说吧，我听著。」
「我......我喜欢你。」
「啥？！」
「哥，他怎麽了？」看著方仲尘夺门而出的背影，以及一脸铁青的湛江华，湛江云一脸茫然地问道。
「没事。」湛江华的语气异常僵硬，不自然的表情显示著他在说谎的事实。
湛江云知道哥哥是碍於在大家面前不方便说话，於是便将他拉到阳台，再将问题问了遍。
「他刚刚......」湛江华嫌恶的表情是湛江云不曾见过的，竟令後者感到一阵寒意。
「怎了？」
「他说他喜欢我！」
「啊！」湛江云被愣了愣，胸中涌起不股不明的暗流，窒闷的，令人很不舒服。「那......你怎麽回答他？」
「回答？」湛江华像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一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样的告白还需要回答吗？我从来都不晓得他有这种病！」
「病？！」哥哥的话让湛江云不禁皱起眉，他不懂一向宽容的大哥怎麽会对这些事如此的偏激？「哥，那不是病！」
「管他是什麽，不关我的事就好。」湛江华深呼吸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弟弟一眼。「我也不是说歧视这种人，只是......如果牵涉到我自己的话，我无法接受。」
说完，他拍了拍湛江云的肩，回到客厅里去了。
湛江云还是呆呆地站在阳台上，脑上挥之不去的是方仲尘夺门而去时的表情。
一阵淡淡的痛随之揪紧了他的心。 =.==.==.= ＸＸ贸易公司。下午三点。
湛江云是第一次来，手上还提著刚从麦当劳买来的食物与饮料。
「小姐，不好意思，我想找湛江华。」
柜台小姐习惯性地微笑，指了指一旁的玻璃门，说道：「直接从这里进去就可以了，湛先生是左手边数来第二个位置。」
「谢谢你。」湛江云道了谢後便推开玻璃门进去。
宽敞的办公楼层挤满了划一的办公桌椅，先进的电脑设施以及看似忙碌的职员。
湛江云一眼就看到了哥哥，然而後者却没发现他的突然来访。
在经过其中一名职员的身边时，湛江云才发现对方原来在聚精会神地看著漫画。
「哥。」湛江云出声叫道，一直埋头苦干的湛江华抬起脸，脸上写满了惊奇的表情。
「你怎麽来了？不用上课？」
「我跷掉了，这堂课很无聊。」湛江云避重就轻地选择回答第二个问题，眼角馀光在搜寻另一人的身影。
「跷课！」湛江华宠溺地摇摇头，摆出兄长的样子：「我希望你不是每堂课都觉得无聊。」
「放心吧，我很有分寸的。」湛江云将手中的纸袋往桌上一搁，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东西！」
「呵，还真有心哪！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请我吃下午茶吗？」
心事被说中的湛江云乾笑了两声敷衍过去，开始扯些不著边际的琐事。然而，生性比较急躁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方仲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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