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人海中──我......找到了你。 ♀ ♀ ♀ 张灯结彩。 迎亲的队伍拉成长长的一串,彷佛一条无首无尾的龙。 一条人间的龙。 龙烟第一次穿起如此隆重的衣服──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理所当然的,她不知道对方长得是圆是扁、是胖是瘦,只知道那家人姓马。 身为一个冲喜新娘,她的确不用知道太多。 家里已穷得连饭钱都有问题了,为了活计,她不得出此下策。 若她是男子,就可以去干活养家,也不用遭受这种屈辱了。若她是男子......龙烟不止一次如此想道。 然而,这,毕竟是梦。 她知道,她永远无法成为男子。也永远无法逃开这样的命运。 就在这天,在漫天锣鼓声的伴随下,她嫁进了马家。 ──......也,遇到了她。 恋上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堕落...... ♀ ♀ ♀ 连拜堂也是别人替代的。 龙烟握著红布,心里在想,自己握住的,究竟是什麽。 洞房。 大红大红的喜纸贴得满墙都是,桌上搁著合卺酒。然而,已有人吩咐她,这酒,新郎倌喝不得。 因为他不能沾酒。 龙烟呆呆地盯著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灯影摇曳。 床上早已躺著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新娘。 她怯怯地靠近,一张苍白如雪的脸映入她的眼。紧闭的眼、乾裂的嘴。她的相公。 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龙烟自己动手将霞冠摘下,置於桌上。 有这样的相公,她该不该庆幸?抑或,她该感到悲哀? 叩、叩! 一阵敲门声吓得她整个人跳起。 惴惴不安地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细缝── 一张娟秀清丽的脸容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的眼如一翦秋水,一渊深潭。 龙烟一刹那竟无法呼吸。 ──......那是注定要烙在心上的一双眼。
如果爱需要理由,那麽我对你的......便不是爱。 ♀ ♀ ♀
「嫂嫂。」嫣红的唇首先吐出的竟是这样的两个字。 龙烟恍然大悟,心中突地落下一巨石,沉得扎实。 「娘说......今个晚上,您就先到我房间睡罢!」 「呃,嗯。」龙烟往前一踏,将身後的门轻轻带上。 洞房之夜,与她共枕的,竟是......她的小姑。 前头的人儿走得很慢,如丝绢的秀发在回廊的月影下晃动。 微香。 是发梢挑落的残花罢?抑或...... 龙烟几欲伸手去碰触那似乎随时拂上她脸颊的细柔,却硬是煞住。 今个儿是怎了? 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 「嫂嫂。」龙烟再次被她的声音震了下。不,或许......是因为她口中的称谓吧。 「你叫什麽名字?」 「喔。」她带点恍惚地笑了。那笑,不是绝艳,却勾魂。 「我叫陵儿,武陵的陵。」 ──......武陵是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或许,天涯咫尺,就在今宵。 我不懂幸福的意义,但是......我想给你幸福。 ♀ ♀ ♀ 熄灯後,不尽是黑。 窗外的月光隐约地在帐外晕著,晕著龙烟的心。 「嫂嫂,你睡著了吗?」陵儿的水眸半眯,竟是说不出的风情。 「没。」龙烟应了声,嗓子却像哑了般粗嗄。 慌。 「你......恨不恨我大哥?」 「不恨。」 「真的?」 「真的。」 陵儿放心地舒了口气,纤软的手握住了身旁衾下那双长满硬茧、像男人般的手。 「谢谢你。」真心诚意的道谢让龙烟更心虚得慌。 她其实是恨的。只是,那样的卑陋不敢在陵儿面前揭露。 浓浓的暖意从掌心化开,原来......体温是这般的温暖。 「陵儿。」她喜欢她的名字。 没有回答,只传来安稳规律的呼吸声。微微的起伏透过手传递至龙烟的心上,心里。 ──......今夜的月色很美,我不懂所谓的风花雪月,但我会珍惜今夜......与你共枕的今夜。 所谓的禁忌道德,於我......都是避无可避的诱惑。 ♀ ♀ ♀ 「咦,您那麽早就醒啦?」睁开眼的第一句话,腮微红的娇态。 「嗯。」 无法成眠的原因,不敢说......不敢说,我都在── 看著你。 眼睛的涩痛是越轨的证明。 「嫂嫂,等会儿要带您去见娘呢。」清秀得脱俗的脸庞泛著活力──那是龙烟已失却多年的。 只比陵儿虚长几岁而已,心却早已枯萎,萎死在家前那片乾裂的焦土上,然後慢慢地、静静地被时代的暴风卷去。 「陵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好呀。」陵儿已穿戴好衣衫,衣襟上绣著几只翩翩蝴蝶,迎著气虚的日光。 「你大哥......得的是什麽病?」 唇上的笑意骤失,苍然的白扑上她的脸。 「原来......嫂嫂您不知道......」颤抖的音逼出了泪。「对不起......」 龙烟胸中突如其来的翻滚。 那晶莹如玉的泪,究竟是为谁而下? ──......莫名地,喜欢你的泪。若有你为我落泪,或能死而无憾吧。此刻,我倏地领悟了生存的意义。 或许,世间的爱,都是伤人的。
♀ ♀ ♀ 冷硬的皱纹成堆,折下凌厉的目光向她投来。 「你就是龙烟?」 「是的,娘。」 「娘这个字是你叫的吗!」 龙烟瑟缩了下,眼底的火焰却烧得更炽。 这世上不会有乐土的,是自己太天真了。 「别忘了你的身份!现在立刻到厨房帮忙去!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些什麽事!」象徵权力的手杖往地上一压,石破天惊。 龙烟依言站起,默默地朝後面退去。 眼圈儿一直红著的陵儿尾随著她,将满腔的话全绞在皱皱的手绢里。 「嫂嫂......你......你可别怪娘......」 龙烟望了她一眼,叹气。 「娘不是故意的!只是大哥的病让她没了主......」 「陵儿。」她止住了她的话,淡淡地。「我知道,没关系的。」 ──......我的话,她到底懂了多少,我并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为何在这样的境地里,我还能感到快乐。 想要为你摘下......映在月色下的笑容,收起来,挂在窗前。 ♀ ♀ ♀
厨房里的老妇名叫阿菊,脸上的皱摺如群峦叠起,每一条,彷佛都刻著一段历史。 龙烟一进去,便被她使唤个不停。 相处下来,才晓得阿菊是个口恶心善的人。 「你真可怜。」有一次阿菊望著厨房那歪斜的木窗,叹道。 我不懂,这样的两个字,却令我想起令一张脸孔──这样悲悯的表情,也曾经在陵儿的脸上出现过。 「为什麽?」龙烟想知道原因。 即使答案......无法治愈她的心痛。 「因为你年纪轻轻就要当寡妇了啊!我看少爷也撑不了多久了......唉,马家要绝後啦......」 龙烟痴痴地听著,又痴痴地望著外头的枯树。那乾裂的枝桠,似要将蓝天撕破,却又似在乞求。 不知不觉间,秋已萧萧。 突地,门口出现一张苍白的脸,如初冬的雪。 「嫂嫂......大哥他......」颤抖的声音撼动著龙烟全部的心神,却只为她,不为她所说的话。 ──......不懂这样浮动的情绪为何,只知道,所有的起起伏伏、秋空残叶......皆因你而生。 若内心曾经出现过动摇,那也只是......为了证实我坚决的存在。 ♀ ♀ ♀ 房里浓浓的药水味隔离了外面萧瑟的秋风,药汁的白烟卷曲了来者的视线,而等到眼睛终於穿透阻碍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人,却不是该见到的人。 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却是......男人。 他有一双能看穿别人的利眼。 马家的老夫人站在床沿,憔悴彷佛一下子全爬到脸上,不留情地往皱纹沟里深挖悲痛、徒留乾枯的摺。 床上的男子,她的丈夫,不曾睁眼。苍白的脸色依然,紧闭的眼皮颤动著,似乎在挣扎,矛盾是否要看清这苦海世间。 「今晚是关键。」低沉的男声吐出一句,突兀又令人心惊的话。 房中的三个女人同时倒吸了一口气。为儿子、为大哥、为丈夫的妹妹。 「大夫!请你尽力救救我的儿子!钱不是问题......」千篇一律的说词,无奈的心酸。 「我知道。我会尽力而为。」千篇一律的回覆。 慢条斯理地收拾搁在桌上的行装,如深潭般的视线却腻在龙烟身上。 而龙烟的......在已泪流满面的陵儿身上──然,她的眼里,没有她。 马家唯一的男丁尚躺在床上张著那枯裂的唇,开合般吐著一些活著的人都不懂的话语,已消散了一半的魂却依然恋恋不舍地勾著在世者的思念。 龙烟注视著自己的夫婿,良久才发觉,心中那股郁闷的感觉,是妒忌、是恨。 ──......心中惧怕的,不是丈夫的死,而是会因为他的死而掉泪的你。此刻,我宁愿以自己卑微的生命,换取你刹那专注的凝视。 没有选择......自我第一眼看到你,便已失去选择的权利。 ♀ ♀ ♀ 马家的花园,像是志气耗尽的返乡少年,房内隐约的残灯映著冷清的落花枯枝,冷清。 龙烟坐在石阶上,抬头仰望繁星,明月份外皎洁。 身後不知不觉多了份温暖的气息,龙烟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只因那不是熟悉的脂粉香味儿,不是她魂牵梦萦的女子。 「夫人。」那声音带著僭越的热情,龙烟几乎要站起来离开了,但还是忍下了。「天凉了,还是进去休息吧。」 「谢谢大夫的关心,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龙烟霍地站起,因瞥见陵儿发尾的波浪从门边遁去。 手臂一紧,双目灼热的男子抓住龙烟,急促的语气想要挽留这如云烟般的女子:「别走!我......我......我喜欢你!夫人!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无法克制......」 龙烟挑眉,困惑於对方手中的热度。那热,灼人,却──暖不了她的心。 「希望你能尽力救救我丈夫。」只留下一句属於为人妻的义务。然後,轻轻地、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 男子的脸覆上一层黯然,虚空的手有一刹的无措。一转眼,龙烟已杳然无踪。 深夜的庭园,忽闻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号,如惊涛拍岸。 然而深澄的夜空没有云,只一轮明月。 ──......今夜於我是个巨大的转折,我自私地暗自窃喜,那占据你内心最大份量的人,终於消逝。然而我没有自信──你心中的空白,会由我来填补。 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或许......一切都变得太快,快得来不及察觉。 ♀ ♀ ♀ 丧礼的队伍,踏著不久前迎亲的行迹。竟已分不清是讽刺,或是无奈。 所谓的人生,仅是这样的一进一出。 偌大的厅堂突然间挤满了人,许多陌生的脸孔在恍惚的烛火间摇晃,凭吊的表情也变得模糊,但龙烟很清楚,起码能判断......那不是哀伤。 自那天晚上起,她就没看见陵儿哭过了。 或许,她的泪已流乾。或许......已没什麽能值得她再次流泪。 陵儿似乎超乎龙烟想像的坚强,她抿著死白的唇,腰却挺得毕直,不忘礼数地朝来者逐一颔首。 那是一种直接撼动龙烟内心的强韧。无关美丑、不分善恶,龙烟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被某种相似的本质所吸引。 一如她硬撑过来的二十年岁月。手上每一个茧都是血汗的证明。 「累的话先去歇著吧。」 「没关系的,嫂嫂,我还可以。」陵儿极力想要回报一个令她安心的微笑,却只能勉强扯动肌肉,成了滑稽的颤抖。 龙烟拉扯著身上的麻布,压抑著因陵儿而翻起的苦涩。 她希望有一双能拥抱她的手。 而现在的她,只能陪伴。只能向著鱼贯进出的亲戚乡友心不在焉地行礼。 怔忡间,想起丈夫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委......委屈你了......请你......好好地......守住这个家!』 那时龙烟就倏地明白了。她无法赢过这个男人──但起码,她想要......能够分得陵儿心中留下的一点点位置。 ──......喜欢你的坚强。这才猛地想起,或许爱上你的理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或许,只是因为你就是你。 每一串惊喜,於你轻柔的气息间盪开......我相信,这就是我深陷的证明。 ♀ ♀ ♀ 叮叮当当的钥匙挂在腰侧,象徵著一种自然却无奈的权力转移、汰旧换新。 马家的老夫人无声无息地倒下,那冷硬的跋扈被病魔斩断,一刀又一刀。龙烟竟钦羡起她的坚强,那不顾一切的执著。 龙烟现在是名符其实的女主人,偌大的马家庭园全数纳入她掌握之中。 却是一种悲苦的负荷。 偶尔,总瞧见陵儿倚在花园亭中呆望天空,眼中翻飞的是寂然的蓝,然後,龙烟便突地跳入她的瞳,扰乱那池墨黑。 「嫂嫂。」咬出这两个字的唇总会牵起一丝笑意,淡淡的、却足以醺人。 「在想什麽?」不懂得咬文嚼字的龙烟一出口便是关怀,陵儿没有回答,却傻傻地看著龙烟发愣。 感觉到脸颊阵阵烫热的龙烟背向她,似在赏花,实则为了掩饰来得突然的红潮。 「嫂嫂。」陵儿探询的话追了过来,龙烟却不敢回头。 「嗯?」 「你知道吗,我们的名字是很有关联的喔。」 「真的?」舍不得她眼中的兴致,龙烟在语气中加了份热切。 「你有听过李清照的词吗?」 龙烟困窘地摇头,为自己的浅薄难堪。 陵儿不在意地笑笑,迳自牵起龙烟的手,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不懂你口中的诗词佳句,但很爱你生气勃发的笑容;或许,那些远古的骚人情怀,也是因这样的笑容而生。突然间,我彷佛懂了什麽。 汲汲营营,只为了守护......这个有你在的家。
♀ ♀ ♀ 原来,抚落音符的柔荑,也是挑动人心的。 龙烟坐在房中偏暗的位置,托著头凝望著陵儿。听得她幽渺的琴音伴著清脆的歌声乘载著冷冽的冬风飘盪: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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