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烟怔怔地由著纯净的音质在薰香间凝盪,盈盈在耳的犹是那句:『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待一曲终了,馀音袅然。龙烟轻轻地吐出疑惑:「秦楼......是什麽样的地方呢?」 陵儿似是没料到龙烟的问题,抿嘴一笑,秀灵之气显露无遗。 「嫂嫂,所谓的秦楼......就在这里啊。」 若有似无的弦外之音勾扯著龙烟的思绪,绷紧。 「呵,那不就被我锁住了?」 话语间有太多放不开的情愫,骚人地、细柔地抚过心房。 「嗯......」陵儿抬起湿润的水眸,在斜阳掩映下透著难懂的色泽,如浮在天上的浮云。「被锁住了。」 龙烟突觉喉间一紧,空气变得灼人乾燥,痒痒的几乎令她咳出了声。 「陵儿!」欲脱口而出,然而,话却仍未成形。自己想要说些什麽?龙烟忽地觉得难以理解──她,能说些什麽? 「嗯?」那双清灵的眼眸竟混合著期待,苍白得眩目的脸颊现出了难得的嫣红,鲜艳如枝上的冷梅。 纵使不胜冬寒,总有花开时。在不知不觉间,沉寂的庭园已绽开了几缕清香。 ──......我不懂琴,却莫名地为你的琴音所撼。然後,我终於想起,那时想对你说的话──被锁住的不是秦楼,是我。 只要退一步就能使你幸福了。然而这一步......却让我走得遍体鳞伤。 ♀ ♀ ♀ 那是一潭晕不开的水。 龙烟欲言又止的话消散於喉头,陵儿静静地等著,直至──脸上的嫣红尽褪。 「我还有事,得去忙了。」无言的对峙终因一句话而终结。 陵儿动了动唇瓣,却不再说什麽。只起身送龙烟至门口,替她理了理衣襟。 「别累坏身子了。」不知是否单纯出於错觉,龙烟竟觉得陵儿的声音带著悲凉。 不应出现在她身上的悲凉。 龙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指尖留恋地顺著柔发而下,滑至发尾,然後收手。亲人间的关怀,点到为止。 陵儿倏地攀上了她的手,冰凉的体温让龙烟心惊。而在她自己能察觉之前,龙烟已经将手覆了上去。 她希望能温暖这双手。 即使──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嫂嫂......」陵儿垂著螓首,露出一截如雪般的颈,洁白夺目。 「什麽事?」龙烟尴尬地移开视线,转而投向已染成灰蓝色的天幕。 「娘说......」陵儿无助地抬头,凄绝的表情猛地慑住龙烟。「我已到了成亲的年纪......该早点......找个婆家。」 有一瞬间,龙烟完完全全地茫然了。 ──......一切都变得可笑至极。原以为自己无能给你幸福,然而现在......却私心地想束缚著你,不愿放你离开。想知道......对你而言,什麽才是幸福? 一开始以为......为你所做的选择,是对的。 ♀ ♀ ♀ 桌上散乱著象徵喜庆的拼图。 龙烟揉了揉发疼的额际,竟发现媒婆送来的不是求亲的帖子,而是一片片的心酸。 自那天起,她便不敢正视陵儿的眼。 「马夫人啊,我敢拍胸口保证,这里想要提亲的,个个都是富家子弟,有才华又相貌堂堂,配上全县第一才女绝对都是毫不逊色......」 心不在焉的虚应。 龙烟只觉那桌上的那滩红,好刺眼。 那曾经抚过陵儿脸颊的手,挑不出任何一个完美的归宿。 她要让陵儿幸福──找一个能让陵儿幸福的归宿。但她做不到,每一位求亲者,在龙烟眼里看来都残缺不全。 放弃吧。深沉的欲望抬头,差点撕裂了仅存的理智。 龙烟再次埋首於众多的帖子之间,耳边尽是唠叨絮语。 帘子後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俏脸,清明的大眼蒙上一层无名的痛,正悄悄地凝视著龙烟那双起茧的手──那粗糙的温暖。 陵儿绞著衣上的淡色圆花,那花是假的,却依然有著香味。 她记得,嫂嫂曾说过──这味儿,她喜欢。 於是她一直穿著。带著脂粉味儿的淡色圆花。 ──......所谓『女人的幸福』,应是系在红线球的另一端。我已知道,等在那一端的不会是我。然而......为何每当凝望你抚琴时微蹙的眉、轻笑带嗔的天真模样时,我竟觉得幸福? 一旦拥有......就害怕体会失去的感觉。然而,我不敢确定──我是否拥有过。 ♀ ♀ ♀ 张灯结彩。 那条曾被踏过千万遍的路,乘载著世间的爱恨情仇。 手上的丝绢换成了红帕,陌生的触感使她心悸。 她没有哭。因为在这种日子里,她不该。 石狮子蹲踞在马家大门边,目送著这已不知是第几次的行列队伍。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在空中划著破碎圆形,勾勒出未知命运。 陵儿有些恍惚地凝视著眼前无尽的一片红,心思却回到不久前嫂嫂站在门边的身影。 素色的衣衫承受不了一丝花样,不施脂粉的脸上嵌著一双微红的眼──陵儿知道,她眼底的那丝血红,是为了自己。 偶尔深夜醒来,感受到炽热的注视──那些与龙烟共眠的夜。 没作声、不敢作声,陵儿只能在心底叹息......无措。只因她没有选择。 只能逃避。 那个她称作『嫂嫂』的温柔女子。 心中还有些放不下,或许是因为年轻的关系。陵儿告诉自己,那些涌动的情愫,唯有成熟才能消弭。 实实在在的不舍,是今日的特权。 这种波动,终究得抛弃。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鈎。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知道吗?在前往夫家的路上,脑中回盪的......只有那几个字『烟锁秦楼』。或许,在很久很久的某一天,我才会猛地发现,那天已是我的生命中另一段的新愁。 寂寞......并不是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出现。 ♀ ♀ ♀ 中秋。月圆。烟楼。 满席的月光洒不进陵儿虚妄的眼。 「陵儿,今晩的月色真好,是不?」 陵儿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月夜。上弦月的夜。 「我来为您弹一曲罢!」以这句话,赠远方故人。 丈夫的惊喜始於第一声美妙琴音,这是陵儿为他奏的......第一首曲子。 『龙跃青云碧空头,天上孤鹰,水上单舟。空蒙秋色落沙鸥,未至白首,更带离愁。 何日长眠盼恨休?独饮浊酒,再饮悲秋。轻弹一曲透帘鈎,情断难收,肠断烟楼。』 听得有点发愣的丈夫不自觉地深锁眉头。 「今夜是团圆之时,为何还会肠断烟楼呢?」陵儿的表情令他不安,那茫茫的眼神,总是痴痴地仰望著不知名的远方──越过他,某个人。 「呵,只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您不喜欢,我再弹就是了。」 纤指一拢,是苏子瞻的《水调歌头》。 清越的歌声掩住了丈夫来不及说出口的疑惑。 恍惚想著,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远方的院子里,或许又飘下了几片枯叶。 ──......今个儿的月亮好圆。圆得虚幻。惊觉初遇你的那个晚上,似乎比今夜的月色......要美上一点。 所谓的相思......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 ♀ ♀ 「仲修,如何了?」慢条斯理的语气勒紧了他。 「娘......还没。」 老夫人的眉心一拧,声音似已被岁月风乾: 「无後为大。替你娶门媳妇,也只是为了让我快点抱孙子,可现在......」 仲修一震,头垂得更低。陵儿过门第一天对自己说的话,突然浮现: 『您得纳妾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现在的他,懂了。 「娘,请再给孩儿一点时间。」 抛出的是,一句毫无把握的承诺。 房内,灯下。 每月一次的......苦口良药。治不了相思的。 丫环梅香侍立在旁,眼神满是不解惶恐。 「夫人,那药......」 黑色汁液映出倾城一笑,陵儿蹙眉一饮而尽。苦尽,甘未到。 「梅香,别让少爷知道,可以吗?」 梅香身子一颤,双膝一跪:「夫人您为什麽......少爷待夫人不好吗?」 「梅香,」陵儿缓缓卷动著苦涩的舌,让药味一下下地勾起。「有些幸福......是别人给不起的。」 似懂非懂的年纪,是无知,是幸福。 ──......如果说,我还能为你做什麽的话......或许就是遗忘吧!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记著你,一辈子。 有时候,凝望远方袅袅烟岚,傻傻地......竟以为是你。 ♀ ♀ ♀ 从来不知道,时光竟流逝得如此缓慢。 陵儿婉拒了丈夫的陪伴,独自漫步在萧索的庭园。 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虚软,为谁消瘦?陵儿不禁莞尔。 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虚浮的回忆中,几乎忘了前进。 「夫人,您的药熬好了,就摆在房里。」 「我这就过去。」 等在房内的,是一碗半凉的药汁,和一双不敢置信的眼。 ──以及......没有勇气问出口的话。 陵儿笑靥如花,如浮光掠影,梦般的不真实,瞬间似已远去。 「我亏欠您。」 一句话,涷结了仲修的心,那颗曾经为她雀动的心。 「为什麽......为什麽!」一切心思,全在转眼间变得可笑。 「已经满了的池,就再也装不下了。」 「我听不懂!什麽满了的池!我不要听那些藉口!」 「您不是不懂,是不愿听懂罢了。」难得的凌厉,竟用在此时此地。 他早该知道,每当她痴望远方时,他应当知道。 只是不愿。 ──......在那个瞬间,我才猛然发现,原来我一直......期盼著这一刻的到来。 --------------------------------------------------------------------------------
什麽都不剩了......除了对你的满腔思念之外。 ♀ ♀ ♀ 天际那一抹飘浮不定的云,指引著她蹒跚的脚步。 以贞节换取自由,是她唯一的筹码。 『无子,去。』 丈夫冰冷的眼不曾瞧上她,一如断裂後无根的弦。 卷著沧桑的冷风贪恋地吻著陵儿绣著小点圆花的下襬,或因那花──只是不合时节。 由自然的天水一色、泼墨树海,至人迹纷然、万头钻动的城。走过的,一刹那的存在,却无归属。 没有人知道......她现在正站在自家门前,望著那与记忆不能切合的屋子,被手中拿著糖葫芦的小孩撞了一下,让眸中的影像失去了平衡。 没有人知道,她被夫家以最不堪的罪名休妻,心底却没有任何埋怨──甚至还有丝苦涩的快乐。 没有人知道──直到因出外打点事务的管家被那一袭熟悉的衣衫留住了匆忙的眼光,发出了不成声的惊叹。 「小......姐?」 陵儿神情飘渺地试著微笑,似乎遗忘了背上那轻如鸿毛的行囊,遗忘了脚底下一双已磨破了底的绣花鞋,遗忘了被寒风拨乱的秀发,遗忘了那双注定要抚琴弄弦的手被思念风蚀的伤痕...... 管家慌慌张张地领了陵儿进去──没有名份的家。 她知道,她不属於这里──抑或只是,这里不属於她。 回来,是因为......这世上已无她可立足之处,是因为......一个她放不下的人。 ──......只凭著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在那荒废了的庭园,那一座朱漆剥落的亭,仍留在我的位置。 急於成长的原因......是想从无知的少女,成为与你同等之人。 ♀ ♀ ♀ 似乎没有改变。 还来不及回房换件衣裳,便瞧见了她。 一入眼的,便是憔悴。走路的姿态多了份沉稳,至少──在她手中的帐簿掉落之前,是的。 瞠大的美目,让陵儿不敢妄加猜测,那究竟是喜是悲。直到龙烟来到她面前,微颤的指尖抚上她发间的黄沙。 「你......」太多的不确定,太多无法说出口的话。 「我回来了,嫂嫂。」 龙烟忍住激动的泪,微侧过身卸开满脸狼狈,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却再次撼动了陵儿:「欢迎回家......」 「过得好吗?」餐桌上的菜都是龙烟亲手烹调,瘦了一圈的陵儿让她不舍。 自责──陵儿并没有得到想像中的幸福。 「不好。」斩钉截铁的语气重击著龙烟自以为是的坚持,那曾经放手一搏的勇气顿成滑稽的悲苦。 陵儿有些变了。龙烟痴痴地望著将头发挽起的陵儿,恼人的心动如初。 「是夫家那边待你不好?」 「是我不好。」 「咦?」 「嫂嫂......」陵儿抬起湿润的眼眸,那曾经饱尝风霜的神韵──是变了。变得坦率、变得勇敢。「要说幸福的话,不就在身边吗?」 龙烟的呼吸倏地停顿,故作潇洒的伪装竟被陵儿的一句话打散。分崩离析。 「身边......是指......这里吗?」龙烟的嗓音已抖若秋叶,心上的一根弦在极端的希望与绝望间摆盪。 陵儿离席,欺至龙烟身边,眼中不再有逃避,剩下的,只有承受。 承受她一度害怕的爱。 「在这里。」陵儿拥住了她的肩,嗅著龙烟身上的淡香。 不再放开。 那双温暖的手,终於翩然落在陵儿的纤腰上。 ──......守护你,是我(我)今後唯一的目标。如果之前曾经历过难以忍受的煎熬,也一定是......为了最终能与你相守的考验。愿,与你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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