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王子(上) 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怀南的国家。 这里的土地肥沃丰美,使老百姓得以丰衣足食;这里的国王爱民如子,令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国王有一个美丽的皇后,惟独一直遗憾没有生下子嗣,因此皇后每天虔诚地祷告,盼望可以生下一个继承国王的智慧和皇后的慈善的孩子。 上天垂怜,听见了皇后的愿望,是以让她顺利地怀孕。但是,到了临盆的那一夜,皇后突然发烧不止、呓语绵绵......恍惚之际,她望见了一抹模糊的身影,他的手中拿著两个银色的杯子,渐渐地朝皇后走近。 皇后分不清楚他的面目,他的衣襬随著迷蒙的雾气若隐若现,彷佛仙人一般的缥缈出尘......皇后呆然想问他是谁,就在这个时候,他说话了。 他说,手中的两个杯子,代表她腹里的两个生命。 「夫人,其实你的肚子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他慢慢提高了杯子的高度。「但是,只要接受杯子里面的东西洗礼,『他』就会拥有生命。」 其中一个杯子里面是清水,代表纯真。「他」将获得全世界的祝福,拥有纯洁无瑕的灵魂,怀南在「他」的治理之下,将会如河水一般清澈长流。 另外一个杯子里面是浊酒,代表浑沌。「他」的力量强大,「他」的美丽令世界上的生物感到羞耻,「他」是一把两面刃:「他」可以毁灭,亦可以重生......无庸置疑的,「他」将改变这个世界── 他将杯子递向皇后,说:「请你选择。」 清水,浊酒。 皇后无法选择。两个都是她的希望,她希望孩子能够和他的父亲一样,也希望孩子能够和自己一样......无论哪一个,她一样无法放弃。 她凝著杯子里面的液体晃漾,下了决定。 清水浊酒交融,淋上她身。 「这是你的选择......」他澹然,眼神无比哀伤。 然後,皇后的烧辗转退了,转醒之後的她开始感到肚子痛。 第一个孩子和皇后一样,有一双奕奕发光的眼睛。他嚎啕大哭,声音清澈而嘹喨,彷佛河流激起的滔滔浪花。 第二个孩子,奇异的妖色眸子眨呀眨,他没有哭,顶上的细发是淡淡的银灰色──妖怪,所有人愕愕地瞅著这个奇怪的孩子,一时无法反应。 皇后禁不起折腾,生下了二个婴儿之後,便断了气。 国王接获皇后去世的消息,打击太大之下脾气变得极端暴躁,本来平和的国家猝然死了皇后,遗留下来的两个腹中宝是诅咒的谬闻不胫而走。尤其弟弟的外貌诡异得像是什麽魑魅魍魉,甚至有术士卜出他将会替这个国家带来灾难......国王明白这个国家容不得他,满月之後在丞相的安排之下,送去了西夏。 留下来的孩子取名为「昼月」,意思是「白昼的月亮」。国王期许他会替怀南带来崭新的希望,他将在弱冠之後继承这个国家。 转眼之间,已经是二十载的时光。 昼月不知道另外一个弟弟的存在,他在人民的祝福之中成长,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他并没有因而变得嚣张跋扈。他有著和死去的皇后一般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关心怀南的老百姓远胜於自己,对任何人一视平等,不摆架子、不虐待下人,浓郁的阳光气息感染了皇后死後黯淡不已的国王,他为这个孩子感到无上的荣耀和喜悦。 昼月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雪白的肌肤、湛清的墨瞳、挺直的鼻梁、花瓣似的唇片......精致的五官恰如其分地拼凑成一张绝世容颜。昼月天资聪颖,任何知识几乎是过目不忘,他绝对是能够让夫子感到骄傲的好学生。 不过,昼月的体内毕竟还是有属於少年的热血,他热衷於任何形式的冒险,他喜爱武术,亦喜爱骑马奔驰的快感。这个十全九美的王子从头到脚除了偶尔为之的「离家出走」之外,几乎挑不出什麽毛病。 昼月的「离家出走」最远到城门附近的山巅,这是怀南和西夏交界的地方,昼月喜欢这座山林的清新空气,纵然他会记得在「离家出走书」上注明出走的地点,但是目前怀南和西夏的情势紧绷,大家都担心王子会在森林里面碰到西夏的驻兵,因此再三交代王子万万不可接近那一片木林。 过了不久,昼月二十岁的生日到来,举国为之欢腾。 国王为他举办了别开生面的宴会,邀请了各国的公主和贵族的女儿,王子已经二十岁了,应该是选择一生伴侣的时候......昼月只感觉意兴阑珊,他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并不如丞相们那麽急。 他曾经听说父王在二十岁的时候邂逅母后,在皇城外的河岸上。那一天正好是父王二十岁的诞辰,河上灯火阑珊,倒映著如昼的灯芒......一瞬间,父王遥遥看见母后蓦然回首的身影──那时候,父王确定了母后是他一生一世,唯一的伴 侣。 昼月从小在这个美丽故事的薰陶下长大,不免抱著相同的期望。 他对宴会并没有兴趣,昼月吩咐属下带上假面具,自己换上了平民的素衣,偷偷地从皇城的後门溜掉了。 街道上充满了庆祝的人潮,他感到无聊,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山林。 山里面一派寂静,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散发著盈润的光。他在树下席地而坐,俯瞰远方闪烁不停的灯火,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何时,他才有幸邂逅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 今天是延灭二十岁的生日。 他不屑地扫视四周欢庆的人影,只觉得一阵恶心。 他在奴隶堆中长大成人,根本不知道生日是什麽玩意儿。他一年四季都在工作:耕田、放牧、建造宫殿......只要动作稍微慢下来,一条狠鞭就会乍然破开他的皮肤。长期的劳动使他练就了一身精壮的身材──惟有苍白的皮肤无论怎麽晒,就是晒不黑──他靠著体能优势,参加了佣兵团,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赎回己身,之後加入西夏的军队,从最低等的士兵一步一步建立战功,终於获得皇帝的赏识,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 他狠戾的作风在朝中树下不少敌人,他们总是拿他的发色和眼睛作文章,无奈他是皇帝面前最吃得开的人,皇帝不但处决了那些「妖言惑众」的臣子,甚至有意要将他最美丽的女儿下嫁於他。 他从小咬牙砥砺自己,要成为最好的──现在他做到了,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对抛弃他的父母,甚至是虐待他的士兵还以颜色。 他不甘屈居於将军的位置,他要的是一国之君,甚至是整个中土的帝王......和皇帝的女儿结婚或许是最快的捷径,毕竟现任皇帝没有子嗣更没有兄弟,但是靠著这种裙带关系获得的权力,他一点儿也不屑。 他避开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偏远的森林。 今天他陪同皇帝的公主参加庆祝怀南王子二十岁的舞会,他瞟了瞟大厅中的王子一眼,面具下肯定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并不如传闻中的美好......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指的当然不仅仅是外貌,更是包含了内在。 如果是这样的统治者......他要拿下这个国家,简直是易如反掌。 真是无聊的宴会。 他叮嘱属下好好地保护公主之後,不动声色地溜出了城,结果发现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无聊透了,没有酒吧,也没有妓院,更没有贫民窟和奴隶窑......任何在西夏能看见的人间惨像,这里都没有。 他想著,默默地走入林子。 两个王子(中)
延灭发现了沐浴在月华之下,一脸安详的昼月。 睡著了。 听说睡著的人看起来比实际上来得年轻,他无法分辨昼月的年龄,只是觉得纳闷,这个时间怀南的人何以在这里......睡觉?甚至睡得如此没有防备?他不知道这里随时都会有西夏的士兵会偷偷出没吗? ──例如,他。 各式各样的疑问在脑中转了一会,延灭依旧不得其解。 一阵清风拂来,昼月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喷嚏。最近为了准备宴会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休息......没办法,森林的微风实在是太舒服了,昼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缓缓掀开眼皮,他恍然眨眨眼,赫然发现眼前一株高大的人影,不觉一怔。 逆著月光,那个人的轮廓不甚分明,昼月什麽也看不清楚,他只探入了那个人脸上彷如顶级琥珀石的璀璨金眸,那双眸子比他见过的任何宝石还要清澈耀眼得多,他一刹那便臣服於那样的美丽之中,不可自拔。 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里面,也有这样独一无二的金色在他的生命中驻足。 他知道,这个人即是他命中注定的人。 ※ 後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昼月回想起来,只觉得像是午後的一场梦。 浮生若梦,梦若浮生,短暂而虚幻。 昼月微微启唇,欲说还休,此时天空乍然打下一道响雷,倾盆大雨於焉降落──尚不及反应,昼月已经领著他奔入森林里面一间猎户的小屋──这里是他很久以前发现的,似乎好几年没有人居住了,散落一地的器物显得老旧不堪使用。 他们找到火褶子,升了一把火。 藉著火光,延灭赫然意识到昼月的清丽。 惊艳。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这般的感觉。 他无法形容这个人的美貌,乌润如缎的黰发在一室斗亮之下显得格外夺目,似夜似墨的黔色瞳眸流露著惊慌,发稍滴落的水珠沿著他滑嫩的脸部线条,没入他半张的唇瓣之际......一瞬间,他几乎有一种想要变成那滴水的渴望。 一个美丽得足以惹起他的犯罪欲望的人,却......令他感到无比的怀念。 他们藉著火堆烘乾衣物,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然谈不上甚麽话。昼月不晓得延灭的身分,延灭亦然。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在山林里面仓皇躲雨的两个天涯沦落人而已。 一天、二天、三天......暴风雨一直没有停歇,大约半个月过去,他和延灭从一开始的视而不见,变成了必要的合作关系。因为天气寒冷,加上狂雨的欺凌,他们必须依偎在一起,好保住彼此的体温;肚子饿的时候,他们也必须轮流在风雨飘摇中寻找食物。 森林很大,滂然大雨令他们更是分不辨自己身在何方......好不容易雨势稍微褪去,他们终於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赫然是一个月之後的事情了。 也许是相处得太久,他们自然而然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他」的存在,茫茫然跌入爱情的沼泽之中,难以自拔。昼月在初识时便确定了延灭是他一生的伴侣;延灭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的确不小心爱上了这个罗唆得要命,甚至常常找一堆麻烦给他收拾的昼月。 忘了是谁起头的,他们发生了关系。 那种感觉很熟稔......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一直以来盼望追寻的。昼月不明白那是什麽,延灭亦不明白,惟在拥抱对方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真实感受。 他们是一体的,他们不能失去彼此。 昼月想,延灭亦如是。 暴风雨消失,天色渐渐青朗,他们动身寻找走出山崖的路子。 一路上他们紧紧握著对方的手,话不多说,脚程慢慢的,似乎谁也不愿意离开这座森林,离开......这场旖旎的梦境。 然而,等待他们的,竟是即将开战的怀南和西夏。 怀南国口口声声指责西夏的将军掳走了他们的王子,西夏则是误会怀南有意把他们的将军禁闭起来──双方各执其词、僵持不下,直到昼月和延灭出面── 昼月知道了延灭是西夏的将军,他未来的敌人。 延灭知道了昼月是怀南的王子,他极欲争夺的国家的继承人。 可笑至极,却也是可悲至极。 怀南西夏各自鸣金收兵,昼月回到了皇城──他的家;延灭则回到了西夏。 该是生离,该是死别。 预料之中的结局,谁也没有转圜的馀力。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後期空记省...... ※ 一天晚上,延灭出现在昼月的窗边。 昼月大惊。 他没想到延灭竟然冒险穿越山林,不惜生命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城,仅是为了见自己一面......昼月偷偷支开旁人,他晓得延灭不会在相安无事的情况之下来到这里,隐隐约约,他嗅到一丝生离死别的况味。 如同那一天晚上,延灭拥抱了他。 空气中淡淡的一股香气,是延灭身上的馀味。 事後,他从延灭的口中得知,西夏决定进军怀南:近几年西夏的势力甚嚣尘上,全赖延灭的大力整顿,西夏国国王不甘一辈子做怀南的群下之臣,早有发动战争的打算──昼月静静地听著,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延灭是西夏的将军,手下统领数万兵马,不可能不上战场;他是怀南的太子,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也不可能不上战场──延灭说,跟我走,天涯海角我相信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昼月却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和延灭再一次相见。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之下。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一段注定心碎的故事。 士兵们喊打喊杀,刀光霍霍,杀气腾腾。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昼月闭上眼。 觉悟地抽起宝剑,手臂高高扬起,继而挥下── 「杀!」 战争,揭开序幕。 两个国家势均力敌,谁也不放水。昼月选择牺牲最少人力的作战方法,他是人,士兵也是人;他有父有母,他们自然也不例外──延灭则是带领千万兵马,势如破竹,以磅礴的士气猛然打垮昼月所摆下的阵势。 两军僵持不下。一时死的死,伤的伤,血流成河,溽湿了底下的一片黄土。 白骨乱蓬蒿。 远远地,昼月瞧见山坡上一抹鬼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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