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漠,赤红的、空气火烫蒸腾的、无穷无尽的沙漠。 白花花的太阳在天空照耀,影子在脚底沉重的拖沓。呼吸,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在严严实实的包头布里响起,听起来虚幻......辽远...... 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蒙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干渴的象要整个人燃烧起来似的...... 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的死亡之海,无穷无尽的火焰之海--如果真能让我死亡,如果真能将我蒸发,如果真能就此把我埋葬,那让我死亡吧!将我蒸发吧!把我埋葬吧! 脚步越来越重,如同灌满了铅,坠得身体陷溺着、摇晃着,渐渐的拔不动腿了。 呼出的空气立即和周围燃烧的空气混合,吸进的空气涌进肺里,火辣辣的灼烧,象剥离内脏黏膜似的痛。 捆在背上的剑,在背上捆成十字的两把剑,象深嵌进背部的镣铐--我的灵魂渐渐脱壳,和上空的苍鹰一起翱翔。 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呼吸越来越虚幻,越辽远......我好象真的变成了那只鹰,一边在风里翱翔,一边俯瞰地面那具困兽般挣扎的躯体。 --突然膝盖一沉,身体猛的坠向地面,我从沙丘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当我灰头土脸的仰躺在沙丘底部时,意识开始涣散,渐入黑暗。 "杀人了杀人了!" 火焰吞噬房屋的声音,刀剑相击的声音,妇女孩童哭叫的声音,男人们咒骂声、惨叫声...... 我睁开眼睛,视线里却是空茫一片,那一切竟还在纠缠我吗? 合上沉重的眼帘,姐姐惊慌失措的呼叫声猛的敲进脑海,象是用锤子楔进了一颗钉子。 "弟弟弟弟弟弟......" 姐姐......姐姐,姐姐,我的眼眶里滚落的是什么,我心底里涌上的是什么,我那早已埋葬的--我那早已和自己名字一起埋葬的过去,即使再哀伤,即使再悲痛,也早该放开我了。 徒然的攥紧了拳头,大火焚烧家园的情景仍在眼前晃动,强盗的粗暴笑声仍在耳边肆虐,父母兄弟的血在地上流淌,姐姐,我那年轻貌美的姐姐,手里拿着刀挡在我前面,她在恐惧的、悲愤的发抖,可为了保护她唯一生存下来的弟弟,她拿起了刀--用她美丽的纤弱的手。 强盗们,那些粗俗的、肮脏的男人,他们巨大黑暗的影子渐渐逼近,我一次又一次的要从姐姐身后冲出来,都被她紧紧的按住了。 那个夜晚......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姐姐的长发在空中飘舞,她一手拿着刀,一手在背后紧紧的按住我...... 那个夜晚......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强盗们在我面前把姐姐强暴了,然后一把剑-- 一把雪亮的剑穿透了她的脖子把姐姐钉在地上。 我欲哭无泪...... 强盗们洗劫了整个村庄,然后骑马离开。 躺在姐姐早已冰冷的尸体边,瞪大一双如同死亡的眼睛,我流着血......从脸颊到脖子,划过胸口,切开腹部的刀口--他们以为我会死的,可我一定会活下去--连同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 ......驼铃的声音,象风一样吹进了脑海,我睁开双眼--赤红的视野里,一队骆驼缓缓的走了进来。 "你死了吗?" 好象过了一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有人问我。他坐在高高的驼背,周身裹着黑色的蒙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看清楚了......他背后背着刀,他是驼队保镖还是沙漠强盗呢?我没力气想了,可我还有力气杀人。我慢慢张开手指,开始积蓄力量。 又几个人走进我的视野,从他们的服饰我终于确定那是强盗了。 我突然一跃而起,黑色的蒙布展开,双手在背后碰触到剑鞘,"咔啦"一声轻响,两把雪亮的剑一齐亮出。 我高高跃起,在身形一起一落之间,血花四溅--骨头和肉、以及衣服被利刃切开的声音,颓然倒地的声音,我的双脚稳稳的落在沙地的声音,果然是--果然是完美的,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我扯起蒙布顺着剑刃擦去血迹,剑重新雪亮起来,我把它们插回背后的剑鞘里。 "兹"空气中突然响起了撕裂的声音,一道明亮的光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面颊。 ......细微的痛,细微的血流,我伸出手抹去了。 面前的人是从驼背上跳下来的,杀气腾腾。 那是个少年,清秀的、却无比冷酷的黑衣少年,他的刀尖拖在地上,眼睛象鹰一样犀利无情的盯着我。 这就是我跟他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们相遇的情景,那情景就象这沙漠一样--炙热、火暴、残酷,就象我在南国见过的玫瑰一样血红、妖艳......
"你的名字?我不想杀掉一个没有名字的家伙!" 少年狂傲的说。 我冷冷的笑着,我说:"我没名字。" 话音刚落他的刀就夹着强劲的风迎面劈来,我微微的侧过了。他的刀既准又狠,就象他的眼神一样犀利无比,我一步步退后着--在一刀比一刀更凶残落下的进攻中。 我数着步子,我退了十七步,换言之--他攻击了十七招。够了!--我闪电般拔出双剑,刀剑激烈的撞击,迸出火星。 "--那就做无名鬼吧!"他说着刀沉下来,金属声--刺耳的金属声划破着寂静的空气,我冷笑着架开他的刀。 我们的身体跃离开来,隔着几步远,他顿一顿嘶吼着重新扑过来,这次我看出了他的破绽,这次他死定了! 其实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跟他同时出击--同时被击倒了。
捂着伤口,滚烫的血畅流着,我贪婪的喝着自己的血。是的,这些血可以支持我活下去,只要我活下去,我就可以继续的痛苦着、快乐着。 倒在一边的少年惊讶的注视着我,眼神里有几许厌恶和不可理解。 是的,血让我重新振作了起来,我麻利的撕下身边尸体的衣服,裹好自己的伤口,然后稳稳的站起来。 他伤了我的肩膀,而我重创了他的腹部,他流了很多很多血,现在还在流着,所以他一定会死--我说过他死定了! 我稍微困难的爬上了一头骆驼--我得救了。我毫无怜悯的看向我的对手,他自暴自弃的闭紧眼睛,一付等死的模样。 "你的名字?"我问他。 他拒绝回答,我决定离开。 "流沙,我的名字流沙......请你告诉镇子里的人,流沙死了。" 他用低微的声音说。而看到他脸上浮起的绝望和寂寞时,我踌躇了。 "流沙吗?好名字!" 我坐在高高的驼背上,俯瞰着他,他把头扭向了一边不看我。我突然笑了起来,我大笑着,是赞赏还是嘲讽,我不知道,我只是大笑,不顾伤口受到震动涌出了血。 太阳正在落下,浑圆的太阳,如血的太阳...... 我端详着少年,他的侧脸还没脱去青涩的味道,黑色的眉,形状优美的眼睛,倔强的嘴唇。他也许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时候我已杀人无数了。 "你的命今天起就是我的了。"我说着跳下骆驼,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想到自己以后会和他有些什么。
走到他身边,蹲下,撕裂衣服给他包扎伤口。 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如沙漠般毫无生气的脸,然后我的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一抹嘲笑。 一个强盗-- 一个年轻的强盗,杀人的手段竟如此狠毒利落。 --可是十六岁就杀人无数的我,你可以想象吗?--你根本无法想象! 第二章 清晨,我和流沙来到镇子。在那里我把所有的骆驼变卖了。 我戴着斗笠,斗笠蒙着黑布,遮着我的脸。我和流沙受了伤,所有的人都看的出。 当我把沉甸甸的钱袋从骆驼贩子手里接过来,揣进怀里,我看见周围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扶着摇摇晃晃、伤势严重的流沙,最后我干脆把他横抱起来。 "流沙,是流沙。" 我听见有人喊出流沙的名字,而流沙只冷冷的笑着,把目光投向我。 进到旅店,我给这个强盗找了最好的医生,端来最美味的食物。他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 晚上,我说:"我要出去找点乐子,你留在这里吧!" 他没回答我,他的脸一直朝着墙,嘴巴闭得紧紧的。我把刀丢到他床上。 "自己照顾自己。"说完后我关门离开。
深夜,我带着酒气和女人的香气回到旅店。 打开屋门,我看见寒光闪动,一个黑影向我扑来。我轻松的把刀夺下,抄起那人的身体低声说:"别动,是我。" 他安静下来。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流沙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瞪大的眼睛,以及披散在脑后的长发,让我想起了那夜--那夜死去的十六岁的姐姐,那一夜都过去十五年了...... "你还没死啊?"我冷冷的说着把他放回床铺。 他的手在腹部按紧了,我没理会他,自顾自的解开衣服,取下剑放在床下,然后在他的身边睡下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为什么不在女人那里过夜?" 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我只看到他的眼睛犀利无比的望向我。 --是啊,我是到妓院里大大的享受了一番,我洗了舒服的澡,和最漂亮的姑娘饮酒作乐,可我回来了,我从来不在女人的床上留夜--这是杀手的规矩--绝不因女色使自己陷入险境。 "你和女人睡过吗?"我问他。他用力的转身面向墙壁,闷闷的说:"没有。" 我无声的笑了,他愤怒的哼一声,然后说:"我才十五岁呢!而且我也不会把钱花在那些滥女人身上。" 十五岁吗!我的心略微的起伏了一下,也许,也许姐姐死的那个晚上,他才刚刚出生呢! 我的手指慢慢的伸进他的头发,温柔的抚摸着他,然后我靠近他,将手臂伸到他的身下,紧紧的搂住了他。 "你痛吗?"我问他。 他的身体好暖,比我今夜抱过的女人暖多了,我的脸不由自主的在他的脖颈里摩擦着。 姐姐,姐姐,姐姐......我的眼睛湿了,十五年从来没湿过的眼睛,我发誓再也不流下的泪水,落在他的衣领上,无声无息的掉落着,掉落着...... "你痛吗?你痛吗?你痛吗?......" 我一遍又一遍温柔的问着,我的手摸着他脖子,细细的抚摸着,一把剑-- 一把雪亮的剑穿透姐姐的脖子把她钉在地上,那伤口现在还痛吗? 姐姐的名字,姐姐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姐姐的名字叫苏流莺,她的声音比夜莺还动听...... "朝洛,你要乖乖的哦......"姐姐总这样哄我,她在山野小溪边快乐的唱歌,她美丽的容貌比雪还纯洁。 ......火燃烧起来了,村民哭喊,姐姐拿着刀挡在我前面......残暴的强盗蹂躏着她,然后,然后一把剑-- 一把雪亮的剑穿透她的脖子把姐姐钉在地上...... 姐姐,姐姐,那伤口现在还痛吗?还痛吗? 一只手,然后是一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闭着眼睛,象十五年前那个叫苏朝洛的小男孩一样,把脸放进那温暖的怀里,安心的睡了。 虽然有血气的腥味--不舒服、不安心的血气腥味,可我仍是很快的、甜蜜的进入了梦乡,我睡了,我睡了,永远不要叫醒我......
其实流沙--其实那个叫流沙的强盗远不如姐姐美丽,他只是个清秀冷漠的十五岁少年而已。 我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窗外。 突然-- 一阵喧嚣,急促杂乱的马蹄声,远远的,街道的另一头,尘土飞扬,一队背着刀剑的黑衣人策马而来。凭着敏锐的嗅觉,我猜出他们的来历。 迅速的关上窗户,回头却看见流沙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他一身黑色劲装,蒙布把脸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犀利如鹰的眼睛,怀里则抱着他的刀,杀气腾腾。 他站起来,稳稳的,没有一丝动摇。 他走到窗前,"砰"的将窗户用力推开。 站在他身后,我看见外面的强盗叫喊起来:"流沙,是流沙!是他!" 马嘶叫着,躁动着,强盗们纷纷抽出兵器。流沙身形一晃,象只黑色的鹰飞出窗口。他的身体高高越起,寒光闪动,当他落地时,已有三个人被砍落马下。 -- 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就连马儿也不敢打一个响鼻。 空气凝固着,地上尸体下的血在迅速蔓延,突然一个孩子哭出声来,他的嘴立即被他的母亲捂紧了。 流沙站在路中间,他的眼睛犀利无比,他吐出一个字:"滚!" 滚字一落,马队立即喧嚣起来,腾起了高高尘土中,流沙象竿枪一样站的笔直。 强盗们落荒而逃,当笼罩在镇子上空的紧迫气氛一下子消散,流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使力的用刀拄着地不让自己倒下。 我看见血,红色的血,一滴一滴的从他的衣服里漏下来,滴在地上,红了一片。 我走近流沙,把他抱起来。他目光涣散,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刀从他无力的手里松开掉落......他的刀,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瞪着一只明亮的眼睛。 我用足尖钩起了它,在空中稍一使力,它便呼啸着飞着转着,插进我们住的屋子的木窗户,刀刃全没。 全小镇的人都惊恐的看我,我戴着斗笠,两边垂下的蒙布遮着脸,背后背着捆成十字的两把剑,十足的杀手打扮。 我抱着流沙,他已经昏迷,无血色的嘴唇留着深深的牙印。对着他,我微微的嘲笑起来--这十五岁强盗的骨气还真是了得。
我跟流沙在那个镇子里住了一个月,没人再敢来打扰我们。 流沙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他常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那是一张稚气未脱却冷漠得不象十五岁少年的脸。 钱袋里的钱足够我跟他再住半年的,可我不想再住下去了。"我们向南走吧!"我对他说,他微微的咬着嘴唇点点头。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路上,沙漠里,我们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不分昼夜的行走着,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有时支持不住,我就背他。 夜里,开始冰冷的夜里,我唱着歌,"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如天......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沙哑粗旷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夜空,我看见流沙的眼睛比夜空更漆黑。 我没问过他的来历,他也没问我的,那句"你的命今天起就是我的了。"平白无故的连接了一个杀手和一个强盗的命运。 命运,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十六岁时我曾发誓杀尽天下强盗的。 "嗨!"他叫我嗨,因为我说我没有名字。 "什么事?"我回头望他。 "我想跟你说说话。"他踌躇的说着,下巴却扬的高高的。 沙漠上空的月亮明亮的象面巨大的镜子,无限空旷的沙漠里,我走近他问:"你感到寂寞了?" 沙漠里,沙漠的夜里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流沙的容貌在皎洁的月光里溶化了,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是美丽。 我慢慢的伸手解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他那象沙漠夜空一样漆黑的头发散了下来,梦境般垂在他笔直的背后。 "说吧!你想说什么?"我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问。 他冷漠的咬着一点嘴唇,然后他说:"我很想很想死在沙漠里。" "这里很宁静,而且没有人来打扰。人们都说沙漠是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我却以为它宽阔得可以包容一切。沙漠很高傲不是吗?高傲得容不下任何生物,我好想死在这里。" 他冰冷的说着,却没有一丝寂寥的神色。我盯着他,盯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强盗突然迷惘了。他和这个沙漠--这个冷酷无情的沙漠相当配,他的名字也很配这个地方,流沙--流动的谁也无法掌握的沙子,随时就那么轻易的流走了、消逝了......沙子,金黄的、干燥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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