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桃花快开了,你会陪我回去看吗?回江南去......" "不会......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君泽这样问我的时候,,我这样回答他。 已经回不去了,完完全全的回不去了,那个含韵在水色中,春色无边的江南。 1920年,这个时代不允许我们拥有着这样奢华的梦想。 我遇到君泽,是在1919年的冬天。 那时五四运动刚过,北平风声很紧,作为领导人的我暂避到了沈阳的叔父家。入了冬,叔父的一个朋友,也是我幼年的恩师病重,从江南寄了信来,说是想见见我们。 于是腊月间,我和叔父乘船去了扬州探望恩师,也顺便避避风头。 那时候的扬州,满目疮痍,早已不再是那个烟花三月里的温柔乡了。 恩师的家,在旧街一处来宅子里,师母早些年已过世,家中只有恩师的女儿兰萱和几名老仆,据说本来有些年轻的也都被恩师打发走,各自回乡避战去了。 在扬州的日子,很是空乏,除了每日与恩师叙叙旧,上街角的药店子里抓了药来煎,顺便拿了当日的报纸来看,似乎,也就再无它事了。 偶然一天,转到了后街走走,发现恩师隔壁那家大宅子的后院中,竟种了一整院的桃树,透过镂花的墙砖看过去,少说也是数十上百株之多,虽然现在尚处严冬,光秃秃的枝上无花无叶,但是光想着到了春来,那满院繁花竞放的盛境,也足以让人感慨了。 后来回去问了恩师,才知道,那宅子是上海药材世家祁家的私宅,是属于祁家二夫人的。二夫人当时,是唱红了江南的名角,艺名小彩舞,不过,前几年,大约也是为着避开这乱世吧,祁家举家搬去了香港,二夫人当然也跟着走了,只留下一处无人的空宅,和那满院的桃花,还年年的开着。 "可惜啊......"末了,恩师长叹一句,也不知是为了那乱世中无端饱受飘零的人,还是为了一院逝尽芳华的桃花。 美人如花,在这乱世,终究只有凋零的命运。 也就是我刚刚问过恩师此事的第二天,黄昏,以外的竟然听见隔壁人户有了些动静。 出于好奇,我开了门去看。 大约是主人回来了吧,尘封的大门被打开了,就着还微亮的天色,见门前几辆马车一色的素缟,仆从们手忙脚乱的往屋里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或是包裹。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那个在以后的日子里与我生死想依的人--祁君泽,他站在那里,一身的素白,反剪着手,他并没有像如今的进步青年那样剪了头发,一条长辫几乎直垂到脚踝,在身边灯火的辉映下,越发的绢光乌亮。 那时候暮色苍凉,恍恍惚惚的看见他向这边转过头来,昏暗中看不真切的面容,竟成了我生命最重要的那一瞥惊鸿。 后来才得知,他便是祁家的四少爷,此次回来是为了护送他的母亲,祁家二夫人的灵柩回乡的。 恩师向来重礼节,得知了此事,便一定要我登门拜访,以慰亡灵。 于是两日后,我终于走进了祁家大门。 好一处精巧别致的宅院,处处可见当日主人怜爱之心。只是长久以来无人居住,难免有了些荒芜的景象,且不说院墙屋角处,石板间的枯草,就连那朱漆的门廊,用金彩描出百花图案的雀替,斗拱,也早在风雨侵蚀中,褪了色,生出些暗色的斑点来。 满屋满院,尽是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息,晦暗得让人窒息。 祁夫人的灵堂设在屋正堂中。 江南名伶小彩舞的还乡,就远没了当年的风光,无人拜祭的灵堂有如虚设,几地的幔帐随风轻曳,遥遥的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喧哗的锣鼓胡琴声中...... 青木堆砌成的高台,垂下绣着百蝶穿花的帘帷,台上的美人轻舞长袖,一回身一甩手,绝代的风华,一泻而落,只听见满堂满园一片喝彩。 那是在当年了,在无数梦里念里,那个雨柔风轻的江南。 而今,却只剩下素烛白帷,伊人已逝。 不多时,下人们请出了祁家四少爷来。 仍旧是素白滚银边的长袍,没剃到顶发的一头青丝松松的辫在脑后,略有些疲惫的脸上并无太多伤感。 几句寒暄了过去,就再无什么话说了。 这是我和君泽的第二次相遇。 人说第一次相遇是偶然,第二次是巧合,而第三次则是命运的安排了。 命运安排了怎样的故事,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只能走下去。 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迂回委婉的吴苏软音,呢哝柔媚,引我再次踏如那祁家旧宅中。 院中的人,软底白面的布鞋轻踩着满是青苔的湿土,三千青丝铺满锦绣的戏服。纤手轻捏出一指兰花,回身将那水袖一收,未施粉黛的脸上,清淡自若。 就在那一瞬,满院 的桃花仿佛盛开。 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看见了我,脸上多少有了些不自然,忙忙的回屋去换了正式的衣服来。 就这样,我从此认识了他,祁君泽。 祁家的旧宅院,幽幽的回廊间,散发出被南方水气腐蚀了的木头的味道,斜斜的窗格透进几缕幽蓝的光线,当中有微微的灰尘舞动。 那样一座满是死亡般窒息空气的活棺材,是我和君泽的乐园。 我们常常就着一杯清茶,翻看那些被遗留下来的很旧很旧的戏本,一页一页的,都是上好的宣纸载着浓浓的徽墨写成的古老唱词,;有或是在微晴的天气,披上华丽的戏装,把彼此埋进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中去;甚至有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只十八自己蜷缩在桃花树下,赤着脚散着发,眼神迷离的看着我,向我反复说着那些曾经属于过他娘亲--那个风尘中凋零的女子的梦想,告诉我他虽然是祁家的四少爷,单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祁家一个漂亮的戏子。 他向我伸出手来,然后我一把就抱住那那骨骼纤瘦的身体...... 就在那个冬天,杜十娘的百宝箱沉下去了,李太守的南柯梦也醒了......而属于我们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2月,今年春迟,南方的天气仍很湿冷,桃花仍没开,但是我要走了。 学校开了学,我收了行李准备北上,恩师的病也好多了,于是携了女儿,与我们一同回去。 临走前一天,我去见了君泽。那时天已黑尽了,怕黑的孩子把自己淹没在了满屋满院发黄了的灯笼中,黑亮的眼睛映烛火怔怔的看着我,我告诉他我必须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 走出祁府的大门,我清楚的知道,我们所有的快乐,真的只在那里了,在那个被时代遗弃了,只剩下发了霉的唱本和曾经被宠爱着的梦想的地方,我们所拥有的卑微的幸福,就这样被我遗弃在了那里。 我以为,我和君泽,是不会再见面了。 谁知道,在第二天的火车站,我又见到了他。 还是一身的素白,提着简单的行李,头发辫得一丝不乱。 "我......跟你去北平。"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毫不含糊。 从没想过,这个软弱的人,这个只愿意把自己埋葬在那些前尘旧事的戏文中腐烂掉的人,竟会生出这样的勇气来。 那一天,我欣喜若狂。 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谁也看不清,就这样迷茫的牵着手走了去。 我们到了北平,天子脚下的皇城。 一直以来,它都被历代的帝王宠幸着,装扮着。红墙碧瓦琉璃的色彩,无上的至尊,无比的高贵,却在如今,被这乱世,一击而碎。琉璃瓦上蒙上了灰,遗老遗少的顶带朝服被压进了箱底,改了朝,换了代,变换了时间,老人们念叨中的京城,美丽不再。 我还记得这年北平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我搬出了学校,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把君泽安置在那里。 起初是极好的,我们住在那里,一切都很简单,君泽仍留着长发,穿着白色丝绸的长袍,看上去,仿佛不是这个激进年代中的人。我并没勉强他,我知道我不可能在一时间把他改变得彻底,更重要的是,我爱着这样的君泽,如江南水一样清幽,像是一个含蕴着这中华几千年文明气质的梦一样存在在我的生命中,那时,觉得只有这样的长发,这样的丝绸,才配得起我的君泽。 开了学,一切开始走回我原来的轨道来。 洋文化的学习,进步青年的舞台剧,学生私底下秘密流传的白话文学......这一切对我而言,是何其的熟悉,但是对君泽而言,又是何其的陌生。记得我第一次带了些同学回来商议宣传游行的时候,他整个人是那样局促的手足无措的站在我旁边。 但君泽是一个很有灵气而极与才的人,他些得一手好字。很快的,他就不再陌生于我们的"事业"了。再有同学来时,他已不再害怕,只是微笑着默默的为我们掩上门,端了茶水来;有时,他也会拿起我带回来的文明小说翻看;甚至有时,他会主动的过来帮我抄写宣传单或是海报,然后将一叠写着整齐楷书的宣纸放在我手边。 君泽自小在江南一带长大,鲜少出门,所以,到北平来,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语言的不便,他是极少出门的。但若是有我组织的宣传活动,舞台剧什么的,他却是每次无论怎样也会去。我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一回头,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辨认出那个清俊的身影,那时候,我以为那就是幸福了。 住在北平那间小民房内的时光,我们都以为,可以对以后奢望些什么。 这是我和君泽短暂的一生相处中,最为幸福的日子了,年少的人太过轻狂,骄傲的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命运是我们掌握不了的了。 人一旦入了迷,就会忘乎所以,看不清现实,在这乱世中,原没有那么多完美结局的...... 哗啦......哗啦...... 握在命运手中的剧本,飞快翻动。很快,很快的,就过了风景美丽的画面,而我们,却始终没有看见路的尽头。 3月中旬,为了避开警局的人三番五次的盘查,我们搬了家。 新租的房子是一出小巷深处极普通的四合院,院里其他的人家都搬走了,所以只有我们住在那,很是清净安全。 房子不大,仍旧和从前一样,一间小小的旧式平房,只比以前多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来,而那院落的西北角,孤零零的,种着一棵桃树。 最先发现它的人,是君泽,在我们合力把那些杂乱的箱子柜子搬进来的时候。 他短促的"啊"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有话,没有叶,光秃秃的一树枝桠,但我仍能认出,那是一棵桃树。 从看到它的那一眼开始,一些被人为埋葬了的梦开始醒来。 伴着这棵孤零零的桃树,我们渐渐的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了,因为房子在深巷中,鲜少有人来,大门一关,就显得出奇的静。北平春天的风沙很大,吹起一院的尘土,打在紧闭的门窗上,沙沙沙的,单调而枯燥的声音。 终于到了清明,虽不像南方的多雨,但天气仍是很阴翳的,忽冷忽热,君泽受了风寒,再加上一直的忙碌失了调养,他终于病倒了。 药是渐渐吃得多了,病却不大见好,整日整夜的发着低烧,不能安睡,看得人心里万分难过。 倒是病中的君泽,人虽是憔悴了不少,却还是笑得很安然,斜斜的倚在床头,反过来安慰着我...... "没事的,没事的,习惯了......每年春天......总有这么一病......很快就好的......" 旧历三月中,那病终于有了些好转,我还记得半夜里,他醒过来,冰凉干瘦的手握住我的手心,轻声的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我侧耳听了一下,果然,有淅淅的雨声,不大却很清楚,偶尔的又听见一两声沉闷的雷声滚过--今年的春天,果然是来得及晚的,现在才听到春雷呢。 "冷吗?"我握紧了手中的一把冰凉纤弱。 " 不冷。"话虽说着,人却朝我这边靠了靠。 我转过身去,夜很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醒着,在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在这漆黑的夜中对视。 后来雨过去了,天色也好了,真个阳春三月的景象。 君泽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不必再卧床了,脸上也有了些我所熟悉的光彩,一双眸子映在三月的阳光中,晶亮晶亮的,透着些青涩的优雅。 我终于安下心来,学校那边 的事也渐渐多了,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警局对进步学生查得也越来越严了,不少宣传活动也被迫转如了地下,却还是有不少同学被莫名的抓走。 那时的北平,正处于一个动荡而充满恐惧的时局之下。我开始有些 不安于将君泽带到这样的北平来。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是不允许他出门的,所以大多的时间,他只能一个人呆在那个空空的四合院中,对着那棵孤零零开着几朵小花的桃树出神,粉淡的颜色在风沙中显得是如此的不堪。 我已经很少把传单带回家来抄写了,非必要的聚会也不再举行,甚至每天出门时,我都不知道还能否安稳的回来。学校的几位导师劝我搬回校中来住,毕竟警局的人还不敢公然在学校中动手,但我还是拒绝了,我不能丢下君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间冰冷的小屋中。 而对于这一切,聪明的君泽也有所感悟到了,他开始关心我每日回来的时间,稍微晚一些,就会让他担忧得坐立不安,有时候只要一点轻微的敲门声也能让他惊惧不已,他很少过问时世,也很少过问我学校的事,但我知道,他感觉到了,这乱世中我们的危险处境。 到最后,伪装了很久的坚强终于土崩瓦解了,在某一天我回到家时被人在暗出打伤的时候。伤得其实不算重,送我回来的是几位同学和当日恩师的女儿,现在已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学妹了。 清水,绷带,纱布......在尽量不惊动外界的情况下一切有条不絮的进行,比较这一切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对君泽就不是这样了。 从打开们看见被扶进来的我时,他就失去了冷静,在我因为失血而变得恍惚的视线中,越过其他人忙乱的身影,我看见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反绞着双手,脸色苍白苍白的。我想开口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但真纳感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黄昏的时候,我从昏睡 中清醒过来,房间里异样的安静,光线显得尤其黯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臂,我动了动手,惊醒了失神的君泽,他抬起头看着我...... 然后,他重要痛哭出声来-- "明生......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我们回扬州去......在这里......我什么也帮不上你......" 旧历三月底,君泽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病倒了。 后来我才明白,那阴暗潮湿的宅院中,从那些发了霉声了尘的前朝旧梦中生出的我们的感情,似乎从一发芽就注定了它生存的环境,只在那个弥漫着氤氲水雾的江南,所以,在这北方的阳光和风沙中,它就失掉了水分,枯萎了,凋零了,死了。 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在下雨的深夜,我听见他突然惊醒后的哭声,他用手拭过那些已经结 了疤的旧伤痕,凉幽幽的丝绸睡袍袖子从我身上掠过,然后他颤抖着抱紧我,哀求着我-- "我们回去吧,回祁家去......回扬州去吧......" 我知道,他那单薄怯弱的灵魂,是始终想着念着那个遥远的开满桃花的宅院的,那是唯一可收容他卑微梦想的地方。 而我,什么也给不了他。 我不能带他回去,我的自私使我无法容忍他离开我回到那口活棺材中去,所以我只能紧紧的拥着他,牢牢的抓住他的手,咒语似的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着念着...... "君泽......别这样,别怕......别离开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然而这句咒语,到最后也没能被应验。 那时候我和君泽的关系,已经走到了一个很是尴尬的地步。。 后来渐渐的,我留在学校里的日子越来越多,年轻过甚的精力全都投入了那些激情洋溢的事业中去,想要去借此忘记那些已经变得难以理喻的情感,那个终究还徘徊的江南旧梦中我挽不回改不过的灵魂,我无法忍受他撕毁我的宣传单只为了要我不去游行,我读不懂他的无理取闹般的百般阻拦是因为怎样的担心,那时的我们,毕竟年少,年少轻狂,所以不懂得去包容,只是一味的逃避着,却忘记了相互间的责任,忘记了谁是当初把他带到这里,这个寒冷异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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