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得到羽的身体,倾炎君并不高兴,因为羽的冷漠。 他决定,违背自己的承诺。 还给湘朝一个眼盲身污的羽妃,似乎是一件好玩的事。 男人抿起唇,笑得邪气。 「羽妃的下落还没查到吗?」 暗着一张俊脸的湘皇看着奔波的下属,身边的皇后雍容华贵,低着头露出含蓄的微笑。 连爱妃的称呼也省略了,羽妃丢尽了湘皇的脸,无论找到与否,他的下场都只有死。 宠爱又如何?一个山野妖男也配攀上枝头? 青鸾青鸾,仙鸟又如何,一辈子也比不上凤凰。 皇宫深处,七分淡薄,三分冷意。 青鸾殿的青石白玉反射着月光,冷冷的水,白尾鱼儿无情地游。 失去主人的青鸾殿,如斯冷清。 「皇!找到羽妃了!」 郊外,火把荒野照得一片明亮,精兵排列在唯一一间木制楼宇外,等待着决定结果的人到来。红木小楼,纸灯笼,湘皇在士兵的保护下踏入小楼。 原本他是不必来的,但是捉了羽妃的竟然是倾国的倾炎君,从家事变成国事,他不得不来讨个解释。 踏入小楼的一刻,突然想起羽妃的歌、羽妃的舞,第一眼看见的天人般的羽妃。 那年,他出游寻访药泉,就这样看见了坐在泉边的羽。 他笑着说:「我没有名字。」 笑得有如空谷幽兰,白昙花开,犹如天仙下凡。 羽常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 他想不起来,羽所说的一切,都似乎并不可信。 他认真地答应了他过份的要求,像孩童般稚语地发誓:「羽今生眼里只有湘一个,若看了别人,羽就挖了双眼。」 而他,从来都不相信。 困着他,盖了他的眼,只是想看他能忍受多久。 却发现,输的是自己。 羽太有耐性、太纯朴、太忠贞,美丽洁净。而自己站在他身边,显得世俗。 为了国家,他立了皇后,聚了众多关系复杂的妃子,做了许多污秽的事。 渐渐的,忘了羽,总是找籍口逃避他,看着他一天天冷了下去,一天天的恍如死水。 结果,一天天老去的是自己,羽却仍然年轻美丽如昔。 羽的存在,就像是逝去的花,残了,却留下了无可取代的风光。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看着羽妃并不刻意讨好,冷若自清的样子,就觉得他只是在耍手段,如同那些妃嫔一般,千方百计地引起自己的兴趣。 哪一天开始,他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谎言,从前的美好,看起来竟然如此厌恶。 金石玉砌的皇宫,流传着千百年来的冷情。却苦了一只鸟,一只笼中鸟。 「倾炎君。」 湘皇沉着脸,看向那坐在紫藤椅上依然潇洒狂妄的男人。 「湘皇,你家的羽妃实在是好吃极了。」 男人饮下酒,笑得像饱足了的猫,狡黠嚣张。 「倾炎君所作所为无论于礼于理均为大不为,何以行此不德之事?」 湘皇冷静地说,心里却是掠过绝望。 羽妃失德,即使他本无意处死他,他也必为贞洁而死,因为他归一国之皇所有。 即使是男子。 「湘皇啊湘皇,你可知你的羽妃是什么东西?」 倾炎君一阵狂笑,笑得低沉短促,带着浓浓的讥讽。 「你该感谢朕给了你一个处死羽妃的理由。带着他回去吧,等待湘倾开战的一天,哈哈哈哈...」 男人在侍卫的保护下安然离去,湘皇这时候才知道,倾国国君前来拜访的目的其实是宣战。 身成敌方,倾炎君的行为本就不必守礼,但他偏觉得那笑声如此刺耳。 属于帝皇的眸子,冷而且硬,目视着男人的离去。 站在原地许久,他才决定进那房间。 长长的走廊也有走到头的一天,一旦他找到羽妃,就算是判定了他的死期。 心中竟有几分不舍。 窗花格,斜斜地点着红梅,房间里,有着修长的人形,一头青丝映着烛光,纤弱的肩映在纸上,竟然道不出的凄凉。 房里的人在唱歌,羽妃唯一一次的歌,相同的旋律,相同的尖锐细长。 但这次,窗外的人却听懂了含意。 「玄天西时,白羽乌目。见苍穹,蓝如琉璃。终日歌。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 困于方寸,望破空。」 飘飘荡荡的歌声,似是无意间的呻吟,乱不成音。 「茵茵柳丝,新人家,幼而不畏,缘系紫衣。柔抚之,心渐融融。幽谷清泉,紫竹紫衣,情绵绵。却是,悲兮命兮。」 声音冷冷清清,两个主角,隔着窗花格子,相识不相认。 一个端坐人间金碧皇座,另一个却已身在黄泉。 「藏青鸾,叹流年似金。两载宫笼,三载承宠。青石白玉相对老,天海白尾日日更。方寸空,待郎君,人至人至,心不至。何日离,何月亡,相伴亦别离,愿想何日绝。」 「誓犹在耳边,不违却已叛。人在世,心如双丝结如网。青青石,白玉殿,囚情几多。秋末冬至,一叶枯荣,零零落。」 不过数日,羽妃的一生便已看见了结局。 窗里人淡漠,窗外人却已伤。 耸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恻隐。 何况,是曾经真心相爱的人。 湘帝终于知道了歌词,却已经迟了。 「羽。」 终于,还是推门已入。 冷冷石地上,羽斜斜坐在席,身边满是破碎的白布。 听见了声音,他侧过头来,笑了。 湘皇心中惊愕。 微微的烛光映落在他的脸,两抹红泪从眼眶犹如细水滑落,草席染上了惊心的血色。 「你来了?」 湘皇最爱羽妃那十指纤纤,修长白润,如今那十指春水染上了惨红,手心是两颗不瞑目的眼。 墨色的眸子依旧清亮,却已经失了生气。 羽竟然生生挖下了自己的眼。 「羽!你...」 「臣妾看了别的人。」 羽还是笑得风轻云淡。 脸上的湿滑,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下的泪。 他早已哭够,哭了满池的泪,映照着一片天空。 不是么?从心甘情愿跟他回去的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 「你...」 占地数里的皇宫,后宫三千役仆成万,宇楼殿台,花园湖泊林木成山,奇物异兽。这撩乱的皇宫容下了人,容下了山水,容下了万物,就是容不下他的人,他的痴。 人心之大,独缺了对他的情。 一个皇宫,又何止苦了一只鸟儿? 男人撕下红帐,把苍白的人儿抱在怀里,走出了房间。 再次路过那窗花格子,点点红梅红得刺眼,心中突然惊悟,才知那是血。 铁石的心肠,突然一阵刺痛。 「回宫!」 红色,只有红色。 羽看见的,只有红色。 眼睛的位置深深的刺痛,却已经无所谓了。 挖下的一刻,他只庆幸自己的手是那么纤细那么...尖锐。 关于那个人,还有自己的爱恋,好像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走的时候,长老告诉了自己最后一件事,他说:「人类的感情跟我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形态,不过是人类不会飞,不会天生的歌舞而已。 喜欢一个人,陪着他有什么不对? 人类也会互相喜欢的吧,只要他陪着我,也是喜欢我的不是么?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长老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叹息:「痴儿...痴儿...」 终于,还是明白了,却还是不懂。 他只不过想和那个人比翼相飞,一起生活,互相疼惜,族中有许多喜欢同性的不也是这样吗? 却想不到,从一开始便已经想错了。 错错错,一步错,步步错。 错到死,还是错。 他只想陪着喜欢的人,却不料,这种喜欢有着条件,有着时限。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见面,不应该喜欢上。 但是,再挑一次,笼牢和天空,他还是会回到原点。 走相同的路,再次印上上一次的步印,然后,回到最终。 「羽...」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叹息。 心,再次悸动起来。 是的,叫我羽,像一开始那样叫我。 不要叫我爱妃,我也不要自称臣妾。那个人不是湘皇,只能是你,我眼中从来只有你一个人类,就像...从来只有一只鸟入了你的眼。 「湘...」 轻轻地低唤着,羽靠上那人肩上,恋恋不舍的耳鬓厮磨。 这个甜蜜的动作,竟然显会如此哀伤。 「湘...湘...我答应过你,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羽笑着,笑得像天山那融化的雪。 一阵无形的事物流过,湘皇怔了一怔,眼前竟然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山林幽泉,洁白的人儿坐在泉边,一身白衣,一头乌丝。 看见他,便笑了,笑得...让他的心脏都快要停顿。 那时的爱意,真真切切。 再变,眼前是小林木屋,篱笆黄花,他记的那是某次进山游玩的事。 清晨,打算出外散步的自己站在门口,却不觉迎上了一双眼睛。 乌黑润泽,眸光流转。 竟然,是一只浑身雪白,尾带长翎的鸟。 那鸟不畏生人地站在他眼前的竹架上,好奇的看着他。 被一只鸟这样看着,他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却看见那双鸟目中又多了些莫名。 收敛了笑声,温柔地伸出手,抚上了顺软如丝的雪白鸟羽。 从小就被教导心机计谋的他,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这么温柔。 「你很漂亮,你是只漂亮的鸟儿。」 鸟愣愣的看着他,动也不动,任他触摸。 「真乖。」 再次笑了出声,手下传来属于鸟的暖意,直传到心里。 突然,林中一声尖锐的鸟鸣,白鸟反射地飞去,却又停了,转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又是一声,终于,还是飞走了。 湘皇静默地和记忆中的自己一起看着飞远的白点。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记忆里温柔的一幕,极小的小事,早已经被忘在某个角落。 要不是被翻起,他怎会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如此温柔? 「映日露莹莹,林木重重,兰草漫。黄花竹篱紫藤架,静鸟傍,雪儿飞。两两相望,竟如痴。暖意留羽梢,仍念君依依。」 「君犹记得?唇如朱,眸如丝,笑如云昙。山泉淙淙雪衣伊人。何能忘,何能忘......」 细碎得破不成声的声音在怀中轻轻响起,却是羽又在唱歌。 「别唱了...你的伤...」 「...早知人鸟两不同,却不知,情根错。」 怀中的人儿越发苍白,太医迟迟不到,一想,就知道了是皇后下的令。 抱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便说了,以那把温婉大体的声音说:「皇上又何必费人救一个死人呢?」 从来没有这么厌恨那个声音。 「湘...那时见你,是你的温柔,令我眼中永远只留下了你一人...」 耳边的声音柔软清丽,脸上竟印上了一片湿冷。 羽笑了。 「湘...情根错...情根错啊...」 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青鸾殿的门,冷洌刺骨。 有些什么东西在身边围绕... 「羽?你什么意思?...羽?羽!」 被风迷了眼的男人,摇晃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叫唤着他的名。 声音落入了风中,吹散了,竟然一丝也听不见。 刮骨的风,吹得他一阵昏眩,只不过微微松手,手中的重量便突然消失。 再次睁开眼,怀里只有空白。 隐约...听见了鸟鸣。 和着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 刚才还在耳边温热软侬的声音,竟然已成绝响。 失去了主人的青鸾殿,白玉失去的通透,青石失去了光泽。 中央的鱼池,先前还活生生的鱼,浮在水面,灰白破碎,像那房间中一地破碎的白衣。 青鸾座,无声无息的碎成了石粉,被风一吹,不成形。 剎那间,庞大的一座青鸾宫,竟如梦般的褪去了颜色。 失去了主人的青鸾殿,没有存在的理由。 一切,都随它的主人死去。 湘皇站在门口,站了一个晚上。 一年后...倾湘准备开战,皇后被罢。 百姓都说,湘皇对羽妃还是有情。 剎那间,羽妃失踪前那曲歌舞,让千百舞者歌女模仿起来,却总是不得要领。 他们不知道的是,湘皇找来了画师画出脑海中的那只鸟,再找来了博学的师傅。 老迈的师傅一看便说了:「这是雪魂,你看这长颈飘羽,身架纤细修长,尾有碎羽长翎,飞在空中时飘渺如魂火,又一身雪白半点杂色不染,故称雪魂。」 老人顿了顿,又说。 「这种鸟很少见,就算深山也不一定存活几只,由于古时君王听从天师神人之言,认为雪魂的羽可治百病、佑国保平安,所以大量捉拿雪魂,又因为雪魂天生绕歌善舞,美丽无双,故有意畜养的也不少,偏偏这种鸟不驯之极,又异常聪明,只要有机会就逃,所以从抓到的一刻就要困牠一生。长久下来,野生的再无人见之。」 「据闻,这种鸟唯一的缺点就是为情所困。野史上有位公主,养有一雪魂,朝夕相对。某日敌攻入皇宫,燃起大火,公主令雪魂逃生,鸟竟不从,哀鸣笼内,最后公主环抱着鸟笼,双双烧死...」 「闭嘴!」 猛地一拍桌子,湘帝了起来,只觉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烦躁。 每每回首,都像是又见了那一身白衣的人儿,坐在圆形的池旁,池水映着一小片天空,蓝得透明茫然。 水里的鱼碎在天水之间,那人回头嫣然一笑,竟泪已成霜。 「出去!」 「...是。」 湘帝细细看着那张画,画中的鸟优美无双,眼神如此单纯。 不像他,在自己的印象中,每次他的凝视总带着千言万语,有着等待。 只是自己...自己下意识回避的愧疚,总觉的那双晶亮的眼中会有着如那些女人般的责怪、哀怨和嫉恨。 存心的,不再看他。 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不像其它妃子,私下找个情人?为什么仍然守着誓言? 你是真心的吗?其实只是在耍弄我吧?! 事实上,你早已背叛了我吧?!! 湘帝俯在那鸟身上,抚摸细墨勾出的白羽,有些液体化了羽尖的墨。 墨散了,在白羽上印上了青纹。 那么美丽,纯洁。 是的,背叛的其实是自己。 秋分,湘倾开战,战马奔,战场血肉横流。 多少的亡魂,有倾国,又有湘朝,全都在这片土地上,交集在一起。 湘帝的心,越来越急躁。 越是久远,就越想念羽妃。 深深地刻在生命中的白色,不复还的白色。 倾国军力很强,湘帝即使拥有才郎智士,仍占不了多大便宜。 就在第三战,湘帝被一箭射伤了大腿。 「王...请回宫吧!臣担心...」 「不,朕亲临战场,又如何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回宫?」 「可是...」 「云城的战事危急,明天起程!」 「王...」 「不用多说,朕意已决。」 「....是。」 湘帝看着战场,断肢、破甲、残日。 他只想念着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缝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念起那人的词,才明白。 心里赤赤的痛是为了什么。 第二早,日刚破晓湘帝已坐进了马车,准备起程。 正到半路,却有人拦道。 不是山贼不是敌军,只是一年已花甲的白发老头。 他就那样站在路中间,不动,一身的白色布衣,倒是奇怪。 「老人家你让让,我们赶时间!」 比较好脾气的卫兵上前,那老人却像没听到一样,只看着唯一的马车。 「湘帝请出来一见。」 老人声音响亮,没有老人家的有气无力,甚至颇为好听。 「王不可,只怕是刺客...」 「......」 湘帝也很为难,史上并不是没有以小孩或老人充当死士射杀要人的先例。 「湘帝湘帝!你要带上这鸟!这是那孩子唯一的心愿了。」 老人说话的声音有几分不情愿和不屑,解开外袍,却见怀里抱着的原来是一只雪白的大鸟。 湘帝一见便惊了,那鸟,和画中的雪魂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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