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虫 1
三月天，正是带著凉意，让人容易睡迟而难以早起的季节。李恭楚匆匆忙忙地赶到公司，刷卡进入时，柜台的小姐机械化地笑著抬头，见到是他，一句话也没说立刻低头。连招呼也不打。
他到自己的座位，没和任何一位同事说话。先打开了电脑，看见自己後方的座位仍是空的，心情一阵愉快。经理还没进来，那就可以先偷偷看一下小说。
先进入自己私人的网路邮件信箱，从里头的连结到小说的网站。他是个小说迷，各式各样的小说都喜欢看，囫囵吞枣，就连现在多半只流行於女性间的女性向小说都在他涉猎的范围内。
武侠小说是经典，推理小说是悬疑，文学小说很深沉，至於女性向的所谓BL小说则是有趣和刺激。除了家中收藏的数百本小说之外，他现在主要都在网路上浏览。他喜欢追文的感觉，也喜欢留言给作者、和创作者互动。这是过去纸本小说所没有的读者福音。
有些网站更新了，有些还没。李恭楚最喜欢的其中一个BL作家今天也有更新，他兴致勃勃地将不长的故事阅读过，正要在留言板上留言，却听见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你还真是悠閒啊！"
经理不知道什麽时候进来的，太过於专注以致於没注意到。手忙脚乱地将视窗都关掉之後，李恭楚抬起头看了经理一眼，也不辩解，只是显得不情愿地打开公司信箱，开始工作。经理也没多说什麽，只是回到他自己就在李恭楚正後方的座位。业务部的经理--游千文，是李恭楚的直属上司。虽然实际上比游千文还要小三岁，却是个非常精明有威仪的人。
"李恭楚。"
回过头，姓游的在叫他。李恭楚木著一张脸，等著对方说话。
"跟我到会议室来一下。"
游千文说著起身走向会议室。李恭楚慢条斯理地推开椅子跟过去。八成没好事，他心里想著，满是厌烦的感觉。
"你知道我叫你进来做什麽吗？"关上门。游千文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不知道。"
要训就训，摆架子做什麽？
"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态度很糟糕，不要说是我，很多同事都已经对你很不满了？"游千文说。
"......"
"上班迟到，工作的时候鬼混，不跟同事打交道，也很少看到你在跑客户。你到底有没有身为业务员的自觉？"
"......"
不管说什麽，他都觉得没什麽好回应的。自己是这样没错，他也不想辩解。因为就算说了会再努力的话，实际上，他明白自己是不会改变的。迟早有一天会被炒鱿鱼，他每天都抱著这样的觉悟上班。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要努力。
他彷佛听到游千文的一声叹息。
"公司最近营收下滑，上面已经在准备裁掉一些人。这个月底会作评等，一等结果出来，大概五分之一的人都要走路。你应该知道你很有可能是在那五分之一里面吧？"
是又怎麽样？李恭楚低著头。很不喜欢游千文这种问句嘲讽式的说话方式。自以为是、刺耳。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你好歹装个样子认真一点。否则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了你。"
你又怎麽会保我了？嗤之以鼻地想著。脸上没有显露出一点痕迹。
"好了，你回去吧。不要再混了，认真一点。"
"嗯。"
推开会议室的门，李恭楚回到电脑前。
令人厌倦的主管，令人厌倦的公司，令人厌倦的工作，令人厌倦的座位......
趁著游千文还没回到位置上。李恭楚快速地连结到刚才看的那个小说网站留言版。他写下：
"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当女人不要当男人。我宁愿当家庭主妇也不要工作。我讨厌工作，我想要像一条鱼一样，悠哉生活。"
在游千文回来之前，他已经关掉页面，投入他穷极无聊的工作中。 2
能够安慰自己的只有小说而已。随便地买个便当当晚餐，回到比鸡笼大不了多少的单人套房，李恭楚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浏览小说。
他所喜欢的武侠小说和科幻小说都有更新，看得津津有味之後也不忘留言鼓励作者。尽管知道今天早上已经更新过的网页不会那麽快速就再次更新，还是上去看看是否有作者回覆的留言。
"当女人有什麽好？我就宁愿我是男人。明明工作得比别人认真，升官发财却比别人慢。这是不理想的世界，就因为这样，我才要写耽美小说创造我理想的世界。"
今天早上的留言已经有回覆了，网路BL作家--席王紫，总是很快就会回覆留言。李恭楚看著忍不住微笑。没想到席王紫也是个上班族，原本还以为可能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呢。
再次留了一些言，这次是针对席王紫的文章称赞了一番。写网路小说的作者通常都喜欢听些好听话，偶尔李恭楚也会做些这样的服务。对他而言，网路BL小说虽然笔法幼稚、文章杂乱，但是趣味是值得肯定的。
腐女们的想像力辽阔无畴，瘦弱的竹竿男可以把武功高强的人压倒，兄弟乱伦也习以为常，绵羊和狼都可以搞暧昧，连他最喜欢的白玉堂都逃不了被吃的命运。
在网上继续搜寻有无新文章或新作者。每天光是这样就可以让他耗到一点多才去洗澡睡觉。早上上班迟到，几乎是避免不了的结果。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愤怒的声音如雷贯耳。游千文脸色铁青地瞪著李恭楚，後者默不作声地将小说网站关掉，木著一张脸，盯著萤幕的眼神像是死鱼一般。
因为想要看作者们回覆的留言，忍不住开了一下网站。本以为身体挡住萤幕姓游的就看不到了，谁知道立刻就被抓包。
啪的一声，一份文件丢在桌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大圈圈。这是他刚才打完交给经理签名的确认订单，红色圈圈里的数字是2,000pcs，正确的订单数量是20,000pcs才对。
"你是睁著眼睛睡著了吗？"
"......"
他刚才的确是打了一下瞌睡。相去不远。
"Alice，你过来帮他重打一份。其他人，都到会议室去，开会！"
Alice就是柜台的小姐。她板著一张脸走到李恭楚的位置上，重新打确认订单。李恭楚和其他业务员都到会议是开会。没有意外地，李恭楚和另外一个新人业务是唯一两个还没有达到月目标的人。再次被炮火轰炸了一顿。不过李恭楚并不是感到很难过。
他有预感，这次他被炒鱿鱼定了。剩下十天，这个月的业绩达不到，月底的评等之後自己就得卷包袱走路。
既然如此不如开始上网找工作吧。业务的工作已经做得很腻了，但是他还会做什麽别的呢？
游千文的炮火现在已经转向针对其他议题。这一整个月，李恭楚总觉得游千文的脾气特别差。动不动找碴。
真好，只要捱到月底，就可以摆脱他了。
3
既然认定了自己会被炒，也就没有努力的必要。打了如意算盘要开始心安理得地鬼混的李恭楚，到了星期一却无法如愿。
他才一到公司，游千文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拜访客户时程表"等著他。十天的行程排得满满的，最糟糕的是，游千文说：
"这十天我都会跟著你去拜访客户。你再不拉警报就要被三振出局了。"
真是无言了。谁要他那麽鸡婆！他就是想要出局不行吗？
不论心里怎麽想，这种话李恭楚毕竟不能说出口。於是他只能任命地开始跟著行程表，和游千文一起跑客户。
李恭楚负责开车，游千文坐在副驾驶座。第一个客户在桃园，李恭楚车开到桃园之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游千文绿著一张脸问。
"应该是这里没错......"
离上次来已经是三个月以前，李恭楚早就忘了，却不肯承认错误。
"我打电话去问。电话号码几号？"游千文问。
"......你怎麽会问我？"李恭楚说。
"是你的客户，不问你问谁？"游千文说。
"你排行程的时候没抄电话吗？"他回嘴。
"我连这种事都要帮你做吗？"游千文说。
"......"
"你没带名片？"
"没有。"
"手机里面都没有存电话？"
"没有。"
"记事本呢？没有抄吗？"
"X！前面这猪头怎麽开车的！没有啦！"
突然一个紧急煞车，李恭楚几乎是用吼地回答游千文的话。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游千文安静下来。
李恭楚情绪很不好。平常就不爱说话的他，现在更是不顾车里尴尬的沉默，一个字也不肯讲。
李恭楚漫无目的地开车乱绕，游千文也没再抱怨。最後，打破沉默的是游千文。他打电话回公司，问了Alice客户的电话，又打了电话去问路。
结果，早上八点半就从公司出发，明明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当他们到达客户那里时已经是十一点。几乎可以从台北飙到台中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恭楚和客户的关系并不好。不热络、不熟稔，反而是游千文不愧是业务头子，一下子就跟对方的采购经理有说有笑、攀起交情来。说了一些表面话之後，游千文也不含糊地切入了主题。套话得知最近采购量减少是因为对手降价之後，游千文毫不犹豫就提供了更优惠的折扣。
"因为是长期合作的客户，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继续跟你们合作。虽然这样我们等於没赚钱，但是我们的目标是和你们长久配合下去。"
"不愧是游经理，真会做人。其实我们也很想跟你们合作，只是因为价格真的有差。我们也只是小本经营......"对方采购显得被游千文取悦了。像在跟自己人说话一样滔滔不绝开始讲起采购部门的辛酸。
"我了解。以後我们也会继续努力配合你们，高经理，以後还是要继续拜托你们。那今天的订单麻烦先传真进公司，晚点我会跟老板报告，一定帮你们拿到这个价钱。"
"好，好。"
采购经理笑得开心，还亲自将游、李两人送出门。从头到尾，李恭楚几乎没有说上一句话。 回程的路上，游千文显得心情不错。他像是想要分享这样的心情似的，开始对著李恭楚说起当业务的诀窍。
"有空要多到客户那边走走。说些好听话又不用钱，当然是可以尽量讲。不过这也是要看对象，有的时候要用恩威并施的方法......"
游千文滔滔不绝地说著，李恭楚心里只有厌烦，丝毫没有敬佩或者想要学习的感觉。他心里想，你是业务经理，这样随便乱改价钱当然可以拿到订单。我们这些业务员哪能这样做？在那里得意什麽。
一直过了将近二十分钟，都是游千文一人在说，李恭楚却连一句话也不回，眼睛看著前方。
终於，彷佛是感觉到了李恭楚的低气压。游千文本来还显得意气风发的脸，渐渐失去了光芒，回到了平常冷静无波的脸。
李恭楚直视著前方，默默开车。他感觉到游千文似乎看了他一下，然後他就听到对方用公式话的声音说：
"我睡一下。到公司叫我。"
"喔。"
李恭楚麻木地看著前方，心里面想著：无聊死了。等一下吃饭的时候再来逛一下网站好了。 4
这一整个礼拜，李恭楚觉得自己好像把一整年要做的工作都做完了。每天早上被游千文拖去拜访客户，拜访回来之後就是处理订单、写报告、安排工厂制造生产沟通协调。
早上因为开车、出门，根本没有时间可以看小说。下午回来以後，游千文还是不放过他，盯著他催东催西，别说是小说了，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回到家，整个人就已经累摊了。虽然还是打开电脑看小说，但是看著萤幕都会看到睡著。
游千文真的是天生的业务员。到最後，李恭楚心里还是承认了。不管当初自己是多麽酸葡萄心理地不屑游千文，但才短短一个礼拜，游千文不只是帮他达到了业绩，甚至已经超过。
一开始他以为游千文只会以砍价钱拿订单，但是跑了几天就发现不只是这样而已。威胁的、柔情的、利诱的、画大饼吹牛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游千文样样精通。
问题是在於......为什麽游千文要这样帮他？
帮他......他也不会感激的。 每一天，游千文越是拖著他向前冲，李恭楚越是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的疲乏。虽然拿到订单会有快感和喜悦，但是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不是他做的事情，他只是旁观者而已。而且，他要的东西不是这些，是一种更简单更宁静、更普通的东西......。
李恭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厌倦这个工作。就算之後业绩满分免除了被辞退的命运，他也决定要在下个月自动递出辞呈。 星期五的傍晚，剩下最後一间客户也已经拜访完毕。虽然没有拿到订单，但既然已经到达预期的业绩，那也就无所谓了。游千文显得心情很好，他主动邀李恭楚一起去吃晚餐。
「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看你这一回还算认真的份上，我请你吃饭。」
这是游千文难得的亲切。李恭楚知道自己不应该拒绝，但是......
「对不起，可以下次再去吗？我今天真的很累......」
他已经累了一周了，真的已经被榨乾了。跑完这一间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倒头就睡。他不知道游千文哪里来用不完的精力，一整个礼拜下来，还是神采奕奕、一派轻松。
「就是因为劳累和压力才需要放松一下。男人嘛，喝些小酒，吃点好东西，晚上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又可以复活了。」游千文说。
李恭楚一边开车看著前方，脸色踌躇。他知道拒绝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更何况对方帮他这麽多。但是他是真的累了......
犹豫了一会儿，他问：
「能不能改天？」
游千文看著他，欣喜的表情渐渐转淡。
「......既然太勉强的话就算了。」
「抱歉。」
「......」
不知道为什麽，李恭楚总觉得拒绝之後气氛就变得有些怪怪的。游千文一直都没讲话，後来等到李恭楚忍不住转头过去看，他才发现游千文已经睡著了。
其实，累的不是只有自己而已吧。
说实话，他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的上司。平常那麽凶暴挑剔，却又为了他的事情奔走。他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值得上司照顾的下属，更何况，游千文根本从来不曾给他好脸色过。
开车回公司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一个礼拜游千文的变化究竟是为了什麽。然而，他是怎麽想也想不透...... 5
真是个愉快的周末。
李恭楚充分地体会到，越是辛苦过後的放松就越是令人珍惜。星期五晚上充分睡眠之後，整个周末李恭楚全部都贡献在网路上。累积了相当份量的小说一次看完，许多作者都关心地询问他消失到哪里去了。网路上的朋友们，虽是萍水相逢、互相不知道真面目，但还是传递了温馨和关怀。
"恭喜，米虫终於动起来了。希望你能在工作中找到快乐和刺激，那样的话尽管减少来看文的次数，我们还是会替你高兴。"-席王紫
李恭楚在网路上的腻称是"立志当米虫"。大家叫他米虫，他个人认为听起来很亲切又可爱。
看著席王紫留给他的讯息，他想了一下，回覆：
"...>_<...，不要啦，我还是想要当米虫。当米虫多好，轻松愉快。上班像头牛一样被操得要死，才一个礼拜我已经瘦了三公斤了。不知道为什麽我们经理突然对我很好，我心里毛毛的说。暴躁王突然把我当哥儿们，恐怖的咧......orz"
完全不同於平常的他，愉快又调皮的语气就像是别人一样。网路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才让人喜欢。平时不讨人喜欢的自己，在网路上也能够轻松地和人交谈。透过语言，透过新新人类发明的火星文字，彷佛他也能够融入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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