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月摇了摇头，又自叹了口气。他指尖滑过琴弦，一曲悠扬，荡遍山谷。凤蝶挥舞起衣袖，如彩蝶般轻点过碎石路面，碎红的衣袖圈成一朵，朵朵绽开，伴随着飘落的桃花芬芳。美的，如梦如幻。 凤蝶舞着，轻声低唱而起。那旋律如此美妙，如此平静，如此……熟悉。 “寻梦天涯边，水月清风伴，蝶恋恋人间，舞一生痴恋，只为君欢颜，君却看不见。” 琴音笃笃，蝶舞翩翩，我恍惚间看见了满山遍野的彩蝶，颤动着美丽的蝶翼，飞落在眼前。 “纵情三界缘，巫山云雨中，采月天地间，唱一世绝恋，只为君欢颜，君却听不见。” 沉重的古琴音，流露出沉重的心声。我突然感觉到很悲伤。 “梦中蝶啊，水中月，月下影啊，影下人。” “君知我心时，我茫然，君不知时，我凄然。” “猜来，恐非，得来，恐失……” “笑，笑吾之可笑尔……” 我突然想起，在曾经，我是听过这首曲子的，也曾看过这般美妙的舞姿。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花雨散落间，我浅酌着甘醇的芳香，听着这首曲子，看着这支舞。我不自觉地淡笑而起，随之问：“蝶，你觉得我这首词填的可好？” 弦断音绝，凤蝶陡然停下了步子。他抬眼怔怔地看着我。耳边依然回荡着那余音绕梁，飘荡在整个山谷之间。 “莲……哈哈，哈哈……”凤蝶掩面大笑了起来，眼角却透出晶莹的泪滴，“原来，你还记得？” 我怔住。方才的话是我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可是……却又是如此自然。 凤蝶的神色陡然一变，阴沉了下来。 “既然记得，那你如今死在我手上，应该也无怨了。” 话音刚落地，曲声陡转，弦音逐重，嗡嗡欲沉，透露出肃杀之意。我眼见一波波光刃自忘月指尖弹射而出，却无法动弹分毫。 “嘶……”衣衫被撕裂，血水顺着刺入皮肉的伤口缓缓流淌而下。但这一次，我却并没有感到恐惧。雩梅想杀我的时候，我曾感到不安和害怕。可是现在，我却异常平静。 “蝶，我并不记得。”我并非想要解释，只是想要那么说。他微微一愣。我看着他道：“我并不记得这首曲子，也许我曾经听过，但我并不记得。” 凤蝶和忘月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 “我记得你们，我记得圣君，但我不记得究竟发生过什么。雩梅说他恨我，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 凤蝶有些错愕，随即轻笑了一声道：“莲，我们也恨你。无论你是否记得。” 我吸了口气，身上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我看着凤蝶，问：“蝶，你们能否在杀死我之前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凤蝶犹疑了片刻，慢慢走到我身前，蹲下身子看着我道：“莲，你创造了我们，却又毁了我们，所以我们恨你，这就是原因。懂了么？” 我摇头。凤蝶的眼里透露出一丝黯然，随即转为厌恶。我的小腹猛然一阵剧痛，垂眼，看见他的整只手刺穿过我的身躯，皮开肉裂。他的眼神冰冷异常，猛地抽出手，满手沾染着浓稠的鲜血。我疼地想要弯下身子，却还是动不了。宁儿吓坏了，跳到了地上，呲牙咧嘴地看着凤蝶。 凤蝶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莲，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去死，那就足够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忘月又弹起了方才的那首曲子，如今听来，越发引人心酸。凤蝶伸手一把扯下了我胸口的血玲珑，又看见了我手臂上的那串佛珠。他的眼神陡然一黯，随即粗暴地脱下那串佛珠，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是你的。”凤蝶的话语里透露着怨恨，转身之际，我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凤蝶的身子软软倒下，倒在了血泊之中。在他身后，我看见了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紧接着，我听见了古琴坠地的奇怪声响。那个红衣人走向我，我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只感觉到整个身子被他横抱而起，便失去了知觉。 ----------------------------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 “我的伽罗宝贝，怎么把泥人都给摔碎了？不喜欢么？” “不喜欢。” “为什么？” “泥人不能说话，不能动，一点也不好玩。” “呵呵，那爹爹让泥人动起来好不好？” “好啊好啊！” 迷迷糊糊睁开眼，我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那张世间最美丽的容颜，令人心醉的容颜。我想要伸手一把搂住他，却发现自己只能够到他的腰，正发怔，梵天笑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泥人道：“伽罗宝贝，快看，你捏的泥人。”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地上一些摔碎的泥人中，唯一一个保持完好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只不过长得很丑。真的很丑，我厌恶地看了眼那个孩子，转眼对着梵天道：“我不喜欢这个，太丑了。” 梵天摇了摇头道：“我的伽罗宝贝，你喜欢捏多少个泥人都可以，如果你不喜欢，便把他们扔了就是。” “不，不用。”我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我不想扔了这个小孩儿，因为他现在是唯一一个除了梵天之外活人。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是唯一的？ 等等……为什么梵天叫我伽罗宝贝？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捏泥人？我糊涂了。 “我可以把他重新捏好。”我这么说着，完全不由自主。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又是一个奇怪的梦。 于是，我开始给他重新捏眼睛，鼻子，嘴巴，一直捏到满意为止。梵天不见了，我看着眼前被我捏的稍微有点人样子的小男孩儿，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对着我笑了笑。我到湖边洗干净手，他也跟在我身后，学着我的样子洗手。我突然觉得很有趣，就对着他做鬼脸，他也对着我做鬼脸。我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但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无聊了。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做一样的动作。我一脚将他踹开，开始重新捏泥人。 我捏了好多好多的泥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完美。泥人都活了起来，但是，却全和我捏的第一个泥人一样，除了会做和我一样的动作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我生气地将他们全部丢开，跑过去找梵天。他见我虎着脸，笑问道：“伽罗宝贝，怎么又不开心了？” “我不要那些泥人了！” “为什么？” “他们都太笨！” 梵天温和地笑了起来，刮着我的鼻子道：“小傻瓜，他们只是泥人。” “可是，我想他们和我们一样！” 梵天一愣，摸着我的脑袋道：“天地间，只有我和伽罗宝贝是一样的。他们如果和我们一样，就不会那么听话了，伽罗宝贝，你真的希望那样么？” 我用力地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摇头。我想说，我不想那样了，我只要和爹爹一起，我不需要其他人。可是……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嘶……” 我突然惊醒了片刻，眼皮抬不起来，虚着眼，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听见阵阵轻微的叹息声。 我又沉入了梦境。这一次，我看见的是我所熟悉的雪白色的天界城池。走在大圣所的道路上，我的心情异常好，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我捏了一个和梵天一模一样的泥人出来，很漂亮很漂亮，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宫殿去告诉他。 但走到光华殿的内室外，我便听见了阵阵奇怪的声响，销魂而刺耳。我放慢了脚步，轻轻推开门。从门缝中，我看见了梵天赤裸着上身，正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是我捏的第一个泥人，那个本来很丑的男孩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梵天的黑发垂落而下，滑过身下人起伏的胸膛。他的神色如此陶醉，如此迷离，令人着迷。我怔怔地站在门口，直到梵天看见我，他惊讶地看着我，随即披了件外衣，走到我身前，俯下身子摸着我的脑袋，问：“我的伽罗宝贝，怎么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异常厌恶地看着床上的那个男孩儿。 “我要长大。”我有些气呼呼地说着。 梵天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他的手心满是汗水，身上也都是。 “小傻瓜，你总会长大的。” “不，我现在就要长大！”梵天有些不解的看着我，我气呼呼地转身跑出门外，跑了很远很远很远。一直跑到我捏泥人的那条湖水边，停下了身子，看着我新捏的那个漂亮的泥人，他正坐在湖边，安静地看着湖面。 我走上前，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用力抱着，他也回抱着我。梵天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谁都不可以碰，谁都不可以…… 第 95 章 睁开眼，我有些失落地看着白色的床帐。我不是在做梦。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也许是因为梵天的死，所以我才能够记起。那一世的追逐，一世的纠葛，我却因我的任性毁了一切。我是那么的爱他，容忍不得任何人去触碰他，却因为这份爱，而毁了一切。 坐起身子，靠在墙边。夜里的风有些凉人，月光投射入窗内，在地面上画下一路斑驳的影。我望着那些细格黑白交错的影，暗暗伤神。有些时候，记得未必是好事。比如现在。我想起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无底的惆怅和失落，将我掩埋而起。悔恨，却如此无能为力。 我终于明白梵天为什么会将我带离王城，又为什么将伽罗神殿赐予我的缘故。他一直在等，等我想起曾经。可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却是永世的相错。我想我是爱他的，却又如此恨他。因为他的完美，他的好。就如同对我自己一般。 我想起我在地狱见到霞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吸引我的缘故。只是因为，埋藏在心底的一个影子。我拼命想要掩盖的一个影子。却永远也无法抹去他留下的痕迹。 我想起了梵天曾经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神情。他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并不意外。我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可是，我却无法知晓他心中的想法。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无法知道他的想法。也许，他的死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也许，那是对我的一次惩罚。我总以为，他不可能会死，所以他会永远记得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但我却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话，都做到了。他说他会为了我而选择自我毁灭，我曾讥笑他，认为那只不过是句戏言。未料，一切，都是真的。 我开始怀念。怀念曾经在他身边的每一刻。我是伽罗，他最爱的儿子。他总会微笑着是唤我：我的伽罗宝贝。可是，他却总是和别人一起。我只是他的儿子，所以他对我好。也许，他曾经一度那么想。直到我长大之后，我杀了一切喜欢他和他喜欢的人之后，他才开始不那么叫我。那时的我，只是希望他的眼里能只看着我一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和我。 达沙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可是，他却并不那么喜欢他。因为达沙从来不顺着他的意思做事。他邪恶，叛逆，却又如此真实地表现着一切。梵天不喜欢他，却总是关注他。这是我所不喜欢的。我并不清楚，那时梵天是否早已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远不止父子之情那般简单。也许，他一直都知道，却从来不点破。 我做的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善事，暗地里却从不干好事。达沙所做的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恶事，无论表面还是内在，他都邪恶地如此简单，令人不齿。我想，也许梵天是故意让达沙出现在我面前。我厌恶他，却又羡慕他，所以，我决定让他万劫不复。 我看着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我的手背上，如流水般滑过。我又回到了如此后悔，如此不甘的心境，回到了选择自我封印的那一刻。原来，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他却已不在。 我垂眼看着小腹被包扎完好的伤口，轻微的刺痛让我的思绪飘回。我已经不是那个消失在世间的伽罗，早已不是。记忆依然，却是物非人也非。 看向枕边，圣君留下的佛珠，和那块火红的血玲珑。我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回梵天，也许，这是他对我的惩罚。对我任性的惩罚。 我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却看见窗台边上，匍匐在桌前的那个人。月色洒在他的发间，脸庞，眉头，染上一层霜白。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肤色，细柳般的眉微微蹙起，细长的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脸颊侧枕在玉白修长的手臂上，神情偶尔带着哀伤，偶尔又恬淡地仿佛一个孩子。我安静的看着他，想要轻声唤他，却还是收了声。 …… “我的伽罗宝贝，你这是……”梵天看着我新做的泥人，神情滑过一丝错愕。一个和他长得如此相似的泥人，他看着这个泥人，仿佛在看着自己。梵天错愕的神色渐渐转为温和的笑容，问：“伽罗宝贝，你希望有两个爹爹么？” 我摇头。我自然只有一个爹爹。 梵天想了想，又问：“伽罗宝贝，你替他取名字了么？” “名字……我还没想好。” 梵天端详着眼前之人，随即摸着我的脑袋，垂眼道：“我看，既然伽罗宝贝是依着我的样子做的他，不如就叫他依凡吧。” …… 眼前的人微微挪动了下胳膊，转动了下脸庞。月色落在他漂亮的脸颊上，风微微颤动起那卷翘的睫毛。他皱了皱眉，我以为他要醒了，却又沉沉睡去。 有些时候，人总是很矛盾。想要得到，却又害怕失去，总是止步于某处，宁可默默看着，也不愿去触碰。 我伸手撩起他耳边垂下的发，摸了摸他的脸庞。许是我的手心冰凉，他有些不适地想要避开。我小心地用食指摸过他的眉骨，他的眼角，他的脸颊，他的下颚。一切都是如此完美的组合，美的令人心惊。我一直都很希望，他会成为那个人，但最终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看着那张脸，缓缓垂下脸，小心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很小心，很小心。害怕会把他惊醒。他的脸上微有些凉，我的唇带着温热触碰在上面，他微微抖了抖，我以为他醒了，急忙抬起眼，却发现他依然紧闭着双眼。 想起自己曾经对他所做的，对所有人所犯下的罪过，愧疚之感开始搅得我内心极度不安。我觉得，我不应该再出现在他身边，也没有资格。任何人，我都没有资格再去爱上，也没有资格去被爱。包括那个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伸手摸过他的发。他，我最完美的杰作，却也是被我伤得最深的一个人。他不可以记起，哪怕是一点一滴的过去。更不可以再次迷恋上我这个罪人。 俯身，轻轻吻过他的额头，睁眼时，他却睁大着双眼看着我，眸子里透着晶亮的目光。我一惊，向后退去，他却一把揽住了我的腰，猛地吻上了我的唇。他的唇带着异样的火热，烧的我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我想要推开他的脸，他却吻得更激烈，如狂风暴雨般地侵入我的口腔内。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缓缓松开手。我看着他，他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霞红的色彩，衬得整个人诱人犯罪。我吞了吞口水，推开他的手，挪开椅子，向后坐了开去，别过眼，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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