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朔风吹来,车帘漫卷,几片雪花随风吹在我脸上。那一瞬间,对面交错而过的马车上竟是冬至那天在梅府见过的素秋,只是奇怪的是,她怀里竟似抱着一个襁褓。那一瞬间,从素秋微微变化的表情上判断她也见到了我眼里的惊诧。 两辆急行的马车迅速的远离。我暗暗笑自己少见多怪,世人谁都有着那么一两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何况素秋这样流连烟花之间欢场女子,一生的人和事,更是可以做戏来唱的。我何必露出那种诧异的表情,可能还要被她笑了去。 甜水巷的老宅里几个家丁在下房喝酒,见我回来,有人便笑迎上来,跟我说,"四爷,方才有人来拜访您,正巧您不在,我已让他去城东左家去寻了。"我不在意的点点头,一边往内厅走去,随口问道,"知道是谁吗?"那家丁寻思着答道,"以前倒是没见过,不过气派满大的,他自称姓沈,在门房里留了拜帖。" 我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令下人取了拜帖到内房来。 大红拜帖上赫然写着沈明玉三个字,熟悉的字体,久违的感觉。我倒了一杯酒,拿着那张帖子在火炉前坐了,细细看了半晌。 以前觉得天地再广,没有那个人却是黯然失笑。不过数年,便全然更改了过来。比起深宫中的岁月,我更宁愿这样自由自在的浪迹在长安城里,忘记他,然后好好的活着。人果然都是更看重自己的。 我笑了一下,就着淡淡灯光,轻轻拂过那深墨的字迹。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与江湖。这道理,我总算是明白了。 有人轻敲门扉,是家里下人恭谨的声音,"四爷,有客来访。" 大红的帖子从我手里飘落下去,沾在火盆上,瞬时变成了一堆灰烬。我盯着那暗红炭火看了片刻,终于咬牙答道,"请他进来。" 他该不是认出了我。可是,这又是为何三番两次的前来拜访? 我是该据实相告,回长安只是为了忘记他,还是绝不承认自己就是沈明玉? 正思绪纷纷,有人已推门进来。还未等我看清人影,那人已深深福了下去,"素秋深夜冒昧来访,四公子还请见谅。" 素秋?我凝深看去,眼前的人不是她是谁? 湖绿的小袄从石斑色的雪貂大衣中露出来,云鬓上犹落着几星雪片,如潭幽深的双目正牢牢凝视着我。 我忙笑着让坐,替她斟了一杯酒,"家藏薄酒,切莫嫌弃。" 素秋淡淡一笑也不推辞,饮了此杯,开门见山说道,"四公子方才在车上都见到了,我也不隐瞒。大过年的,楼里生意清淡,我去了乡下将儿子接过来住几天。" 原来是此事。我一笑道,"素秋姑娘大可放心。玉四虽然为人无聊,却最不喜欢与人谈论是非。此事只当我没见过。若姑娘日后听到什么风声,尽管打上我家门来。" 素秋低头一笑,随即叹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多谢公子成全,素秋告辞了。" 我送这单薄的女子出得门去,犹自反复想着那句话,但觉其中凄楚缠绵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回得房来,但见火炉上烧尽的纸灰痕迹宛然,不由长叹一声。 那日之后,素秋便常来府上做客,每每带着各色礼物分发给下人,合府上下一时之间无人不说她好话。 她来也无事,只是看看我习字,间或翻着我旧日诗集,按着音律和着琵琶唱出来。 海棠也常过来听,长安都城的第一歌妓肯唱还有什么人不肯听。有时到了中午便留下来三个人一同用饭。 "此卿大有意趣。"海棠几次之后便悄悄跟我讲。 我失笑,"若是没有易容前,估计大有可能。如今你看我,普通样子普通家世普通才学,她怎么会看得入眼。" 海棠让我等着慢慢瞧,我也只当笑话一笑置之。 大宴小宴,日子流水一般过去,不久之后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若说热闹,没有哪个节敢跟上元灯节相比的,赏灯,舞龙,猜谜,放焰火,吃元宵,比大年还喜庆热闹。正逢盛世,历年来长安城里上元灯节都是举城欢庆,万人空巷。 东西两市今夜都没了宵禁,焰火爆竹声里,满街人潮熙熙攘攘。各色灯花星星点点将街上映的宛如白昼。 海棠约了一群人去鹤云楼喝酒。我因素秋有约,迟了片刻。 街上人流拥挤,马车竟是寸步难行。我干脆下了马车,随着人潮向前走去。行得片刻,听得喧嚣中有人在高喊,"快看啊,放焰火了,放焰火了。" 人潮一阵涌动,纷纷向前挤去,我忙撤身闪到路边的灯花摊旁。未几,一阵欢呼响起,城楼上空,万朵烟火绚丽开放,然后摇曳着化为流星轻轻坠落红尘间。 我不由笑起来,这场面可真是热闹,海棠他们在鹤云楼上不知道喝成什么样子了。 此时却听身后有人说道,"玉公子也来观灯啊,真是好兴致。" 我转过身去,笑意还在脸上来不及收拾便已僵住。 明灭烟花影里,人来人往街头,重炎站在几步远之外微微笑着,向我一抱拳,"在下沈明玉,当日在梅府与玉兄见过,不想今日在这里又遇到了。" 我只在人海之中,看着他微微楞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夜色苍茫,我渡海而过,却在此岸又见彼岸风光。 (二十三) 焰火重楼,一片繁华人间。 重炎与我在附近的面摊上坐了下来,一壶浊酒,一碗素面,在喧嚣集市中也颇有自得其乐的感觉。 明明灭灭的烟花影里,我含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七年前第一次带他出宫的时候,他站在长安街头,茫然四顾满脸新奇的可笑样子。一转眼,已这么多年。 重炎喝了一杯,忽然笑着看着我道,"不瞒玉兄,在下并非沈四公子。只是出来行走,免不了要掩饰一下。" 我点点头道,"海棠跟我讲过,你是当今天子。" 重炎奇怪的看我一眼,"玉兄,你们苗疆,叫自己兄长是直呼名字的吗?和中原大不相同啊。" "呵呵,只是我们从小就这样叫,也就习惯了。" "苗疆是好地方,有人曾跟我讲过,千山万壑青翠欲滴,"重炎沉吟片刻道,"我一直觉得玉兄很象那个人,可是你们又明明长的完全不象。" 我不置可否的喔了一声,"难道陛下怀疑我就是那个人所化?" 重炎直视着我,轻轻点点头,"我手下也有不少江湖人,他们说过武林中有一种神奇的易容术,可以将一个人的样子完全改变。" 一桌之隔,重炎乌黑的双眸定定凝视着我,并无锋芒,却有说不出来的忧伤。 有些话,我今夜一定要告诉他。 替彼此斟了一杯酒,我淡淡问他,"我真的很象他?" "是,"重炎肯定的说道,乌黑双眸上竟淡淡浮起一层雾气,"我一直以为天底下只有玉儿一个人会那样淡淡的笑,只有他有那么温柔又悠远的目光,无论他站哪里都好象有一层微微的光围绕在身边。他看起来很骄傲,不喜欢理别人,其实他是害羞不知该怎么跟别人交往。他表面上很坚强,什么事都肯自己承担,可心里却很脆弱,很容易就会被人伤害。就象是一个小小的蜗牛,你轻轻一碰,他就缩回自己的壳子里,躲起来不肯见人,一个人偷偷在心里哭。我一直想要好好的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到他,不要让他一个人躲到壳子里去,可是他还是走了,留我一个人到处找他却找不到,每天都想着他躲在壳子里会不会哭,会不会也想我,会不会有一天再回到我身边。" 重炎别开目光,看着街那边嬉闹人群,一点晶莹的光芒在眼角轻轻闪烁。 我凝视着他秀丽的侧脸,空落的心里仿佛缓缓绽放出洁白宁静的莲花来,尘灰落,怨憾休,只剩澄清的心宇清明如洗。 我轻轻握住重炎的手腕,重炎身体一震之下转头呆呆看着我。 "何必想不开,你找回他又能怎么样?"我侃侃而谈,紧握住手中重炎轻颤的手腕,"对一只蜗牛来说,这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你的手心,而是他坚实的壳。虽然那个壳里没有你会让他觉得是遗憾是痛楚,但是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在我手心里就不可以吗?"重炎凄然问道。 "您是一国之主,是拥有整个天下的人,你的手心里有着太多的东西。虽然那只小小的蜗牛或许是您此刻最珍爱的,再或者是你今生最珍爱的,可是他依然不安。你的手心太宽广,他不是不可替代的唯一,如果有一天,他让你失望了,不再是那个身边围绕着淡淡光芒的美丽的人了,你有太多东西可以代替他。你的手心也太狭小,容不下一个想要自由的心。" "我始终只有玉儿一个人,"重炎反手握住我的手腕,让我们的手彼此紧紧相握,眼里泪影茫茫,"是我贪心,江山和玉儿我都想牢牢握在手中,这些年来,才让他觉得那么委屈。" "他毕竟不是女人,可以放在深宫之中直至终老。若有一天他老了,远离家园朋友,孤单一人,垂垂老矣还扮做女人在后宫之中做着什么妃子,和怪物没什么两样,这是不是一个太残酷的笑话?他始终是要走的,你也不必太自责,并非你的错,而是生活是真实又残酷的,不是两个人有了爱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我轻轻摇晃着重炎的手腕,示意他去看身边经过的一对白发苍苍相扶相伴的老夫妻,"不是任何人都有这般深厚的缘分和福气,可以象他们这样能相偕白头。太多的人,只能让自己在爱过以后,好好的活着,彼此忘记,或者彼此记得。" 重炎已经伏在桌上,轻轻啜泣起来,牢牢握着我的手腕,似怕松开就再也不见了。我低头看着他,心里温柔的疼痛着。 "我也曾经很深的爱过一个人,后来想了很久,还是离开了他。对我来说,这一辈子曾爱过那个人,就已经是全部的意义。剩下的日子,是好,是坏,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是想着他,还是忘了他,都已经无所谓了。从离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其实已经完结。现在的我,就象是望乡台上的魂魄看着生前种种,你明白吗?" 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重炎竟不肯放开,他抬起头来悲切的看着我,"我愿意抛下所有,做一个平凡的百姓与他遨游四海,但求能相守到白头。" 灯火影下,那晶莹泪滴落在我手背之上,滚热的温度瞬时间灼伤我的骨肉血脉。我凝视着那点泪滴,摇了摇头,慢慢说道,"他在后宫之中并无容身之地,就象你在江湖之中寻不到自己的位置。天下之大,恐怕竟是没办法容纳在一起的你们,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你们并肩而立,岁岁年年,直至白头。做个千古明君吧,朝堂上那个威严的君王才是真实的你,看看这些富足快乐的百姓,别说是他,连我都觉得为你骄傲。即使他遨游四海,也会记得你是这世间的王,是他的王。" 我再不迟疑,起身向那汹涌人群深处而去。点点爆竹在身边炸响,衣香鬓影间欢声笑语连连。 远远听得重炎拼尽全力的呼喊,"玉儿,不要忘了我。" 我转身,繁华街上,人影来去交错,灯花隐隐绰绰,竟再见不到那熟悉身影。手背上的泪痕,灼痛心脏。 怎么会忘记你?离开你那一刻的心痛,至今宛然,夜夜焦灼。好好活在这世间,浪迹风尘之中,只怕过了那奈何桥,便会忘记谁是李重炎。 (二十四) 上元灯节的焰火在天空中盛放了整整一夜。我涉着浅雪,一路神思飘荡的走回甜水巷。漆黑的胡同内杳无人声,渐渐竟闻琵琶声遥遥传来,在长夜里随风飘荡。细细听来,唱的竟是我在梅府写的词,"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花天"。 那一夜,响彻人间的爆竹声让我彻夜未眠。 第二日醒来,一群人打上家门向我讨昨日酒债。素秋正好此刻上门来,被那一群无聊人撞见,各人脸上均是暧昧颜色。我倚在窗前看他们自管嬉笑,一时间竟分不清昨夜今朝哪个才是梦境,哪个才是真实。 素秋却面有忧色拉海棠去一边悄悄说话。片刻海棠转回来,拉我过去,一边轻声说道,"素秋的孩子好象有些不对,请了医生也没什么用。她以为我会用药,哪晓得我是用毒的。好歹得你出手了。" 我向海棠点点头。素秋紧张的迎上来,我便随她上了门外的马车,一路向她的养琴阁而去。 那个雪夜曾见过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的样子,小小脸已涨的通红,舌苔上起着淡淡白点。我按了脉,转身向素秋笑道,"没大碍,按我说,清清净净饿上两天就好。" 素秋满脸诧异,我解释道,"脉象上看,只是受了燥热之气,你就给他吃了不少名贵的药,小孩子家哪里受得了,越发沉重起来。把药停了,饿上两天,自然清顺了。" "四公子说的一定不错,"素秋略放下心来,让我去客厅喝茶。 养琴阁是京城颇有盛名的雅致所在,寻常客人想上楼一坐都难,素秋更是一唱千金,如非名士,她连见都不肯一见的。那孩子的父亲,想必是绝顶风流的人物了,竟值得名满天下的素秋姑娘为他生下孩子来。 素秋缓缓在对面坐了,端了一盏碧螺春,看着窗外檐上深雪,幽幽道,"四公子定是在想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吧。" 我脸一红,这冰雪聪明的女子洞达世情,竟看得穿别人心思。 "公子不是外人,素秋不想相瞒,其实我只见过那人一次。大约一年前,他来养琴阁听我弹琴,我们聊了一夜,其实是我听他说了一夜的心事。就是那一晚,我第一次留客人住下,就有了这个孩子。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素秋缓缓说着,秀丽唇角弯出美丽的弧度,眼里有着淡淡的惆怅和喜悦,"直到那一日,去梅府献歌,我才重新遇到他。可是他已经认不得我,淡淡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想问他还记不记养琴阁的素秋,想告诉他那一夜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可是,他已经不记得我,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看见素秋渐渐红起的眼圈,和唇边始终勉强着的微笑,心里渐渐明白,"你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 "是啊,"素秋笑到,"我给儿子取名叫沈如玉,四公子觉得可好?" 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来,不忍心再看这个痴情的女子。沈明玉?该是李重炎才对。她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有空,带如玉来寒舍坐坐,我和家兄都很喜欢孩子。"临别时我费事的念出如玉这两个字来,不知这痴心女子他日得知事实真相,面对这个名字,会有何种感慨。 数日后素秋带着如玉来老宅的时候,海棠果然被沈如玉这三个字震的一时无语,半晌才勉强笑道,"如玉,跟我们倒是有缘,大家名字里都有个玉字,不如让我认做干儿子的好。" 素秋抿嘴轻笑,竟令随从拿出四色礼仪来,正正式式的让如玉拜了海棠做干爹。 海棠一边掏出家传的玉佩给如玉挂上,一边轻声在我耳边说,"这儿子可是替你认的,大家心里明白,可别不认帐。" "重炎做的,关我什么事?"我小声嘀咕回去。 海棠冷笑,"素秋可只知道孩子的亲爹是沈家的四公子,张扬开来,你能躲的掉才怪。" 我无奈,"好了,以后我大哥要是犯了毛病,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有了孩子,无论多少,统统记在我名下成了吧?" "明堂才不会那么没节操。"海棠白了我一眼,径自抱了如玉去还给素秋。 世间缘分当真神秘莫测。和重炎有一夕之欢的女子,竟与我偶然相识,最后和海棠认了干亲。其中关系交错,当真令人惊诧。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擦肩而过。我们这些人分离聚合,可谓是缘分深厚。与重炎,想必更是宿世积累下如海因缘,才能在今生相识相知,才有在斜阳殿那漫长七年的相守。我当深谢上天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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