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婉儿立刻就笑开了,点著头说愿意愿意,一边盈盈一福到底。 □□□自□由□自□在□□□ 又是一年清明。 转眼来到杭州已经三年,依旧过著与以前大同小异的闲适生活。每天下午出来逛一圈,要麽去小食店给楚酝带些零嘴回去,要麽去茶楼坐上个把时辰,在这个时候婉儿就会把各种新鲜事情讲给我听,从帝王将相一直到邻里琐事,从来都不缺话题。 讲过哪一年科举殿试,状元与探花一言不合,竟当著皇帝的面打了起来,双双被削了名分爵位,赶回家乡,从此不得应考。婉儿手舞足蹈地讲著,引得边上一桌的两个客人插嘴问,是为了什麽事?小丫头这才知道羞,坐下来吐了吐舌,据说两人本就认识,吵的什麽东西旁人也听不懂。 也讲过哪一年的秋天围猎上,皇帝看中了哪一家的女子,接回了宫里好生宠著,可没过一个月就早逝了,皇帝三天没上朝。说到这里的时候又要忍不住添两句,那姑娘家可真幸运,怎麽就被皇帝看上了呢?我轻摇著扇子不作回答,心里想著是哪个朝廷命官那麽大胆,明知裴晨讨厌这种算计的把戏竟还是冒著杀头的危险要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 还讲过,好象是去年,去年秋天,关外的狄族来求亲,皇帝应了,因为没有女儿,就把最小的妹妹嫁了过去。婉儿说笑一般带过,哎哟那小公主才几岁!,这麽一路嫁到关外,以後也不知要吃多少苦。我端著茶杯的手一抖,撒出来的水弄湿了下摆。芑纶麽?才七岁啊……可也只有这麽一个没嫁人的了,裴晨一向宠她,估计这回也该心疼好久。 两年前母妃去世,也是婉儿告诉我的。小丫头一边说著一边偷看我的反应,而我只是凭栏看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事後她吐著舌头跟我说,其实已经连帕子都准备好了。我调笑著问她,难道以为我会哭麽?她一本正经地应了,倒变成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其实有些东西藏在心里就好,何必什麽都拿出来摆在脸上?这三年间我也想明白了很多,可我宁愿就这麽一辈子捂在心里就好。我展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著,雨从中午就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淅淅沥沥地落著,街上的行人也没了平时的悠闲,一朵朵伞交错著飞快地移动,边上的婉儿还在讲著城西新开的一家豆腐铺子,当家的明明是个大汉子,偏偏做出来的豆腐又白又细又嫩,别人都猜著是不是家里有个贤惠的妻子。 “公子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早上特地去那瞧过了,那个男人哟,我看让他挑几担豆浆是没问题,可怎麽也不像是会做豆腐的。” 我看了看天色,回她一句:“豆腐好吃麽?”这个话题她已经讲了半个多时辰,我若是总不说话,会被骂的。 她喝了几口茶,缓了缓气又继续道:“哎呀公子您忘记啦?前天您不是还说那个小葱豆腐拌得好麽?就是那家的!。” 哦。我点点头,收了扇子抵住下巴。其实那时候我是想说那个麻油味道不错,香味纯正,还有那个葱也很好,厨师好本事,几乎都切成了粉末,撒在豆腐上薄薄一层,看著就舒服。我听著她继续叨念,心想这话可不能说,不然明天的话题就该换成麻油铺子的老板和那个一笑下巴抖三抖的厨子了,那样的话我还是情愿听听豆腐的事情就可以了,好歹还有个西施可以用来念想。 “公子,酉时了。咱回不?”又讲了会,她终於止了话题。 我起身,跟著婉儿下楼,接过她递来的伞,融进人群里。婉儿另外撑了一把,跟在後面,“公子,今年的清明,雨也没停呢。” 我不回头,只在嘴角勾著一抹苦笑,“依旧是在回廊里烧吧。” “恩。” 两年前我从楚天教里搬了出来,独自找了处院子住下。楚酝闹了几天,最後被韶华拽了回去。然後他便隔三差五地来,来了便抱怨沧落又欺负他了,一边从袖子里掏银票塞给我,偷偷地说小曦你好好照顾自己别累著了,这些都是我夜半去那些地主家拿的,你尽管用,城里那麽多坏人家那麽多金库,够咱用一辈子的了。通常话还没讲一刻锺韶华就来了,有时还会带些人来,不理一边楚酝的吼叫,只朝我道,昨天在城东一家菜馆里看中这个厨子,北方菜做得挺地道,想著王爷大约会喜欢,给您买下了,又或者是,早上吃完早饭路上闲逛的时候看见这个小姑娘,卖身葬父,一手刺绣不比宫里的绣娘差,前天不是给您带来个裁缝麽,改天让她俩再给您做几件衣服,快过年了都,再或者,刚才去当铺查账,看见这个小玩意,估计您会喜欢,一边说著一边拿了块小玉佩给我,用料讲究雕工精细,摸在手里温凉润滑,哪里是寻常百姓能拿来当的?还没回过神来,楚酝就已经被拖著走了,嘴里还在嚷著过几天再来。 这两人,也不怕我这小小院子塞不下这麽多东西麽?我也不推辞,他们送什麽我收什麽,转身就让婉儿都收好了,银子够用就行,余下的都藏著,佩饰之类的也都放好,反正戴了也没人看。楚天教势力很大,可若是哪天出事了,恐怕也会落个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他们待我好,我也做不了什麽回报,给他们留条後路总是对的。 院子离茶馆并不十分远,清明前我给下人们都放了假,只剩下婉儿留下帮忙。她收了伞,回过身来给我换外套,说话时带著明显的责备:“王爷昨天又叠纸钱叠到很晚吧?您别不承认,眼睛下面都还青著呢……”推著我到椅子上坐下,她叹了口气,道:“王爷今天可得早些睡,不然明天就得病倒了。哎……其实为什麽不让婉儿帮您呢?两个人一起叠也快些……” 我摇了摇头,“给我梳发吧。”她知道我是不愿再说,只得转身去拿梳子。 我能做的事情本就不多,可总要干些什麽,好歹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著。每到节日前,我总会叠些纸钱,再写两封信,一封给大哥一封给母妃,然後与纸钱一起烧了。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可笑,但若是不这样,反而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少了一块什麽。 “婉儿。”她拿了根绸缎将我的头发束了起来,我感觉到发束落在背上,知道她已经梳好了,便吩咐道:“你去我房里,昨天叠的纸钱,还有两封信,都在桌上。”我转过身,“依旧在回廊拐角处燃吧,那里挡风,也进不了水。” “小曦!我们来看你啦!”楚酝人还在门口,声音就已经传到了大堂,韶华跟在他身後,一脸懊悔的表情。到了我面前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香囊给我,“王爷,入夏了,这是按著太妃的方子配的,您带身上。” 我笑著接过,替换下身上原本佩著的。边上楚酝又开始数落,你怎麽老改不了口。听著不免自己也要唏嘘一番,韶华其实本名沧落,进了京城假扮成戏院老板後改了名字。来到杭州已经三年,可我总改不了口,他也不介意,楚酝叫他沧落他也应,我唤他韶华,他便依旧像在京城里那样侍侯著。 “哼,我才不跟你讲。”楚酝突然转了头,问我:“怎麽今天这麽安静……婉儿她人呢?” “干活去了。” “干活?!”楚酝一脸怀疑,“她是去听谣言去了吧?”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以前都不知道,原来那丫头的本性竟是这样的,三年前刚来照顾我时还规规矩矩的,才两个月就露了出来,楚酝过来玩时总能和他一唱一合著,十分伶俐。起初我也有些惊讶,後来想想也挺好,活泼开朗没坏处,小姑娘之前活得辛苦,能够这麽高兴地吵闹恐怕也是少有。 “王爷……王爷!”说曹操曹操便到,婉儿吼著冲进来,“不好了……” 我收了扇子,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别吼那麽大声,想让多少人听到?”婉儿在外一般唤我公子,在家里才叫回王爷,可她刚才这麽一路吼著进来,也不知外面的行人会不会听到。婉儿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愧疚,低了头不说话。半晌,才怯怯地略抬起头,抖著声唤:“王爷……” 我假咳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道:“说吧,什麽事?” “大,大事不好了……”一得我允许,她声音便又大了起来,“齐虹公主过世了。” 手中的扇子落到地上,又惊又急之下我竟还能顺利思考:“什麽时候的事?” 边上楚酝也止了与韶华的嬉闹,静静地看向婉儿。婉儿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理了思绪:“今天年初的事,说是冬天得了病,没治好,强撑著过了年,年後没几日就不行了。” 年初? “两个月前的事,怎麽现在才知道?”我冷下声音。 “这……”婉儿似乎是被吓著了,往後小退了一步,也不敢再看我,只把视线移到了楚酝那。楚酝叹了口气,挪过来扯我衣袖,“小曦对著婉儿发脾气做甚?” 被他这麽一说我才算是醒了过来,一时间有些歉意。齐虹是芑纶的封号,去年秋天才封的,之後没几天就被送上了花轿远嫁,可谁知,还未过半年,竟出了这样的事,我听得消息顿时失了稳重,没控制住情绪,害得婉儿平白无故地挨了冷脸。 “小曦。”楚酝盯著我看了会,突然扯了我的手包在他掌心里,他已经十八,身形还是显得瘦小,可指腹间却是粗糙得很,是一直练武的痕迹。他看著我,像是有话要说,犹豫了会,最後也只是安慰几句,便道告辞。 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仿佛这一回就是永别,站起了身想唤他们回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韶华走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院门,见我还愣著看他们,微笑著朝我轻点头。不知怎的,这一笑竟让我又想起了倚筇,当日他要引我去见倚筇时便是这个神情,只是後来的事情来得措手不及,让人不知该如何应付,即使是那个人儿死在宫里,我也是最後一个才知道消息。韶华……如果那天我没有来看戏,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麽多事?倚筇也不会被裴晨带走,而你,或许也还在假扮著“周老板”的角色。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我重新坐下,看向婉儿。她也算得是我一个知己,如玉的红颜美人,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自相识到相熟,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从不掩饰我是王爷,也不吝啬钱财,便自以为足够诱惑别人投怀送抱,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便假的吧,你们一直假装下去多好,又何必一个个这麽残忍地扒开伤口让我看? 猛地一阵气血翻涌,我忍下喉口的腥甜,却忍不住大力地拍向手边的桌几,上面一套茶盏颤了几下,婉儿则吓得浑身一抖,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我伸手把扇子捡了起来,平复了心境才开口:“起来吧,我又没怪你。” “王爷……”她依旧跪著,用膝盖往前移了两小步,“王爷,您……别拿自己过不去……” 我有些哭笑不得,想说自己并没有生气,方才不过是急了,却也知道她未必会相信,便只道:“你先起来再说。”说完,也不再看她,起身便走向内屋。 进了寝室後才感觉心中郁闷,又觉得实在理不清心中情愫,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伤心还是愤怒,又或者是都有一些。其实伤心倒也罢了,可若谈愤怒,我又该怨谁呢? 裴晨吗? 可他也不过是为了大局考虑而已。何况对於芑纶的宠爱,他绝对不输於任何人,这次的事,恐怕最不好过的也是他。 其实在这中间,我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人。与芑纶的感情是在裴晨登基之後才逐渐建立起来的,三年间见面的次数一双手就数得完,并不算深厚。 为什麽心会这麽痛呢……胸口好难受……
之後的日子便还是如往常那般过,只是每日午後在茶馆里,婉儿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些消息给我。 裴晨忍了半个多月,终还是没有忍住,三月初的时候找了个茬儿,正式与狄族开战。边疆在平静了五年之後,风云再起。 战争起初还算顺利,可这仗打得到底有些莫名其妙,军队里有些人不服,也不愿打仗,随著死伤人数逐渐上升,士气一落再落,直到三月中旬,在领军的赵侯中毒矢不治身亡之後,落至谷底。狄族将士趁胜追击,十天未到已攻下两座城池,裴晨紧急派了两位将军前去率兵,这场战争变得非赢不可。 然後,五月初,当杭州城的富家子弟们开始食用冬天储备著的冰块制成的点心的时候,当今承晔帝,宣布罢朝,御驾亲征了。 婉儿一面说著一面偷偷瞧我,而我依旧是倚著窗栏眺望街上的人流。杭州的夏天比起京城的炎热更多了分湿意,这种感觉到了晚上是很舒服的,可现在只是下午,让人只感觉连吹著的风都是烫的,一点也不舒爽。小二吆喝著给边上一桌的客人送上凉茶,再看看自己那杯还在冒热气的龙井,我突然觉得有些嫉妒。 “婉儿。” “哎?” “晚上再做次小葱豆腐吧。”其实我更想吃冰酪,可自从去年夏天因著胃不舒服大病一场之後婉儿就不准我碰凉的了,冬天也没藏冰,现在就只有靠些凉拌的菜来解谗。 “公子……”婉儿在边上有气无力地唤我,“公子,刚才婉儿说的,您听见了麽?”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摆著折扇,回道:“听见了。” “那您怎麽都不著急啊?”婉儿急了,连续几步移到我边上,抢了我手里的扇子,“皇上他御驾亲征了!这可是本朝的第一次,就在这麽坏的天气……也不知道……” “好了。”我打断她,“你愿意给我扇的话就快些,大点力。” “公子!”婉儿气得跺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扇起风来。 我转开头,继续盯著楼下街道上的行人看。不知什麽时候来了个卖绿豆汤的老伯,坐在个小凳子上,手里拿了草帽当扇子用,他也不吆喝,可还是不断有人停下脚步看著他边上扁担里的大锅子,交谈几句後走开了,不多时又回来,手里拿了大碗或是小锅子。 我看著那老伯做了几笔生意,才转回头去道:“这些消息都是谁告诉你的?”我盯著婉儿,看她的反应。她怔了一下,低下头,开口时有些结巴,“是,是奴婢在街上听说的。” 我笑著站了起来,把扇子从她怀里拿回来,轻敲了下她额头,“你身头张望张望,街上那些人,哪个人的神情像是知道在打仗的?”我看著她突然睁大了眼,头更低了,手指用力地搓著衣角,都泛出青白色来,突然地有些於心不忍,“算了,也不早了,回去吧。”
晚上婉儿果然又吩咐厨房做了小葱豆腐,盘摆得很漂亮,细细的葱花还是按原来的样子洒了薄薄一层,可我却没心情吃了。 婉儿把菜都端上来之後就跪在了地上。 虽说从小就是有人服侍的,可我也从没试过在边上跪了个人的时候还能心安地吃下东西……何况这个人还是与自己相依生活了三年的。 放下碗筷,我叹了一声,问道:“怎麽了?” 她似乎是颤了一下,低著头,声音却是不轻的:“奴婢晓得错了……” “错什麽?”我有些惊讶。 “王爷……”她猛地抬了头,脸上已满是泪水,“王爷您一直都没说,可奴婢也知道,您其实早就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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