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轻巧,似乎是早已习惯。事实上也应该习惯了,一路上过来,每次投宿时总会有人盯著看,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可不知为什麽,今日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心里好象是有个念头,隐隐地不安著。 看了看韶华,见他神色如常,念头一转,终是没有把这心思说出来。韶华这三个月来已是十分疲惫,眼睛下面的青色迟迟不褪,我知道他每天只睡得三两个时辰,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现在若是把话说了,恐怕也只是徒惹担心而已。 心里其实早已做了决定,若是真被裴晨找到了,也不能把韶华他们拖下水。洗了澡,又舒服地睡过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戌时了。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被韶华拖了起来,下楼用膳。 已经过了时辰,大堂里也只是三三俩俩地坐了些人,并不热闹。韶华在一边点了菜,坐下来时边上一桌的人正好说道:“哎……那将军也是可惜了。听说还是先帝的大皇子呢,最後竟然连个全尸也没。” 我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不禁僵了一下,杯里满满的茶水也洒出了些。 “王爷……”韶华皱了眉,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唤我。 苦笑一声,我只拿了杯子凑到嘴边,继续喝茶。大哥叛乱不成被诛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这里的人竟然现在还在讨论。 “是啊……可也奇了怪了,本来说是要凌迟的,皇帝还监督著呢。听说当时鱼网都拿上来了,那将军突然拿了什麽东西扔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脸都绿了!” “你看见了?” “别插话!我这不是听说呢麽!你还想不想听!” “听!我不插嘴,您继续!” 我转过头去,见那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又慢悠悠的抓了个花生扔进嘴里嚼,直把同桌的两人急得要动手,才重新开口:“听说那皇帝立时就喊停了,抓了那东西宝贝似的抓手里,冲到刑台上抓著那将军的衣服说了几句话,不对,不该用说,该是吼!据说那时候皇帝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绘声绘色地说著,倒真像是亲眼见了那情景一般:“後来,後来怎麽了你们知道不?那将军只说了一句话,皇帝就整个脱力了!被赶过来的大臣扶著离开,也不凌迟了,改为斩首,最後行刑的时候还围了布,也没什麽声响,那白布就成了血红色。”他说完之後又抓了粒花生,同桌的两人还没缓过神来,好久才蹦出几句感叹来,我却是没心思再听了。 之前只知道大哥被赐死,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麽故事,竟是可以用来被人当作闲话来消遣的。心里有些茫然,以前总觉得京城里的事禁城里的事总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了,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叛乱被平定也只不过是百姓们茶余饭後消磨时间的话题罢了,只怕即使是改朝换代,他们也只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而已吧。 以前还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客观!您的糖醋鲫鱼!”小二殷勤地上菜,本要离开时看了我一眼,便又止住不动了。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正要赶人,却听得他道:“难怪公子要戴帽子的了……”我一愣,忘记了要说的话,只由著他继续说道:“公子这麽俊俏,若是不戴帽子遮遮,杭州城里早起风波了……”他自顾自地说著,全然没有发现我一脸的哭笑不得。 这算不算拍马屁?我是不是该赏些银子? 那小二一边摇头一边走远,嘴里还在念叨著什麽,韶华却是早已要忍不住笑,只得拿了筷子抵著嘴,几乎浑身都颤了起来。我皱了眉,有些无奈:“想笑便笑吧,何苦忍著……” 话音才落,他就已经大声笑了出来,直引得周围的人齐齐地往这边看。我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拿起筷子低著头把饭往嘴里使劲扒。 韶华的笑突然止住了,然後我听见一个很嫩的声音,说话时还带著几分撒娇:“沧落,你可回来了!” 抬头,才看见一个妆饰华丽的孩子,正掂著脚挂在韶华脖子上…… 那孩子脚踮著,似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韶华身上。我看著韶华的反应,见他起初似乎是愣了一下,却是很快就装作无事一般继续夹菜,不觉有些怪异。 这时候,我听见边上刚才说话的那桌有椅子滑动的声响,晓得他们要走,我急忙起身,几步赶到那边。那个像说书一样的人可能是以为我要坐在那里了,还往边上让了一让,朝我点头示意。还他一个浅笑,我一拱手,问道:“请问……先生刚才说的那件事……先生可知道之後的事?” “之後?” 我点头,“是。不晓得後来是怎样了呢?可有人知道那将军是被埋在那里吗?” 他突然笑了起来,打量了我几眼,回道:“公子把那皇帝想得太好了吧……咳……”他突然低了声音,又假咳了一声,似乎是害怕被人听见,“那将军可是要反他,他没把他五马分尸已经很不错的了,哪还会好好埋他?”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哎……其实这事我也不是亲眼见的,我一个亲戚那时候正好上京,回来告诉我的。那时候很多人见著了血就都避开了,嘿嘿,不瞒您说,我那亲戚其实是被吓著了,腿软走不了……所以後来的事他倒也知道些,身体好象是往城外的方向拖出去了,应该是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也就算了,至於头麽……那倒还真不知道了……” 我心下一凉,却是因为没有想到裴晨竟如此狠心,任大哥在荒郊野岭的…… 罢了,多想也没有什麽用处……况且,他若是慈悲为怀,怕是也到不了这个位子…… 朝那先生告别,我转身准备回去,却看见那孩子已经坐在我原先坐的椅子上,正在和韶华说著些什麽,一副惊喜的表情。我走了过去,在韶华的对面坐下,伸手从那孩子面前拿过自己的碗筷…… 那孩子大约是韶华的故人,那我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为好。 然而事实总是和预想有差别的,见我过去,那孩子竟又站了起来,笑著挪到我面前,然後又爬上我的腿,“你是裴曦?” 我被他的动作吓得不敢动弹,生怕自己一动他就摔下去了,也因为那孩子并没给我什麽时间让我适应,就已经坐在了我的腿上,两手并用掐我的脸颊。孩子的手劲不大,不会带来疼痛,也谈不上什麽礼数之类……可我实在是尴尬得很。张了张嘴,我想要制止他的动作,但他就已经先一步开口:“裴曦……嘿嘿……来,乖乖叫一声舅舅!” 我彻底呆住,只隐约地,似乎听见韶华压抑著的笑声……
接下去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当天下午我就被那孩子重新塞上马车,再下车时,已经在内院。 心中明白这里应该就是楚天教的总坛,这一路上那孩子一直在车厢中陪我闲扯,再加上马车没有停在门口而是直接入了院子,恐怕都是为了防我认得路途。 刚下车不久,那孩子又粘了过来,抓著我袖管,嘿嘿直笑:“小曦,到家了。” 我一愣,然後朝他送去一个浅笑,试图不著痕迹地抽出手,却是被他拉得更紧:“来,我带你去瞧瞧院子。” 被拖著进了内院,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我不禁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宫中,回到了母妃的寝宫。那里也弥漫著这种香味,不是花草,而是清新的草药的味道,从小到大萦绕在身边的,错不了。其实刚才在车上就已经被告知了会被安排住在母妃出嫁前住过的院子,可是现在到了这里,才知道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觉得难过了。 母妃…… 我没有感伤多久,因为往前直冲的楚酝转头来不见我,自然是跑回来了拉著我和他一起赶。 “楚酝!”我喊住他,然後抚著胸口,不住地喘气。 现在才真正感受到了楚天教的财力,想这里也不过是一个内院而已,可被他这样拉著跑了一圈下来,竟发现这里就算比起皇宫,大概也差不得多少的。甚至比皇宫更加好,这一路上碰到不少奴才侍俾,行礼时眼角都是带著笑的,比起那总是另人感觉阴冷的皇宫,无疑多了些许人气。 他突然被我拽住,似乎有些不高兴,一垛脚转过头来,小脸通红:“不是让你叫我舅舅麽!你怎的这麽不懂礼数?!”倒是一下子把我怔住了。 按理说,楚酝是母妃的么弟,算辈分的话我确实是该喊这麽一声的,可……可一对著眼前这人,不知为何,我总会想起自己那个爱撒娇的弟弟,两人年纪相差无几,性格也同样粘人,要我对著这样一个……孩子……我…… “嘿嘿,小曦脸红了。”他靠近了些,猛地抱住我的腰,仰著头傻笑:“好漂亮……” 这下,竟又让我想起了裴晨。 我想我此时的脸色必定很不好看,我明显地感觉到那孩子怔了一下,然後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缓缓地挪开身子,小声唤我:“小曦……?” 我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不过是小孩子一句无心之话,怎麽竟会想到他身上去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话,也只有他对我讲过了…… 顿时觉得很累,其实一路从京城到杭州,即使韶华全力照顾,也不免会感到疲惫,进城之後也还未好好休息,途中染的风寒还没全好,头依旧隐隐地痛著。 “王爷。”我正不知应该如何向楚酝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然後身体被人扶住。韶华转过头,语气中有些责备,楚酝只是低著头听了,也不解释,末了,挪到我身边,喃喃地道歉:“小曦……下次再来找你玩……” 再次见到楚酝的时候,我已经休息了半月,身子已经大好,也正闲著无事。 他却不是为了消遣来的。 “惜若传了信来。”他道,面色凝重。 我一愣,随後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口时带著激动:“是母妃麽?”我看他脸色,心下一颤,急忙又问:“可是出什麽事了?” 他凝眉看我,不同的表情在脸上变换,许久,才叹了一声,道:“你来了之後便联系了长姊向她报告你的行踪,这次是她的回信。” 我顺著他的目光看见他手上握著一个小竹筒,方才明了他们用的是信鸽,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月里就联系了一个来回。 他却是没有要把信给我看的意思,只是闭了闭眼,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中已带上凌厉:“长姊说,她不知道是什麽事让你这麽急著离开,连她都不知会一声。” “我……”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出不了口,总不能将与裴晨之间的纠葛讲出来,就算不顾忌著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是难以启齿的。 他倒也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她还说,她都不知道你竟会讨厌那皇帝到如此地步,使得裴昕丧命。” 我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被椅子绊住了瘫坐回去。 母妃,终究是怨我的…… 大哥…… “其实,你是能够拦住裴昕的。”楚酝仍旧站在那里,冷冷开口。 我突然有些慌乱,带著被人看穿心事的紧张。我抬头想要争辩一些什麽,却被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深沈与愤怒吓到,又躲开了视线。 “沧落告诉过我,你是被那皇帝欺辱了才逃了出来,这我可以理解。”他顿了一顿,“放心,这事我没和长姊说,我也怕她担心。不过,她倒是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想护著你,却是力不足了……”我一脸惊讶,再次抬头看他,只看到他一脸戏谑,“别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後,自然是要生气了:“我该知道吗?我是他哥!我和他本没什麽交集,他参与夺嫡之後我更是处处躲他,怕与那争斗扯上关系。他登基之後我更加小心,只求保命,我只是个闲散到连一群新选进宫的秀女都看不起的王爷,哪里惹到他了?”我突然觉得有些莫名,还有委屈:“谁会知道他……” 楚酝冷笑一声,“你既然生性淡薄,又何必假惺惺做好人?” “什麽意思?”我不解。 “你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帮他,他能不记得你麽?”他略微眯眼,却不像是在笑:“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冷血?”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反常态地冲动回嘴:“我冷血?!” 他往前跨一步,竟然带来一股压力:“你不冷血麽?你让裴昕只带著两万人进京,这和亲手杀他有什麽区别?” “两万?!”我叫了起来,“不是五万麽?” 楚酝冷笑一声,“皇帝登基三年,天下太平,他去哪找那麽多人陪他造反?”顿了顿,又冷下一分:“何况,即使真是五万人,也抵不了京城的十万禁军。” “我……”还想狡辩些什麽? 其实那时候在军营中,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劝大哥放弃?说什麽知晓他的性子要做一定做到底之类,都是假的…… 不过是因为鬼迷心窍了,竟是隐隐地希望他能赢,也好让我…… 我低下头,咬住下唇,狠狠地。 大哥…… “後悔了?” 何止…… 他又问:“知道自己自私了?”尾音突然往上调,似乎是脱不了他那个年纪特有的调皮,有些玩闹的意味。 我依旧咬著,嘴里一股腥味化了开来,嘴唇上是辣辣的痛。 他突然哼了一声,转身要离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在门口停了下来:“长姊还说,凡事小心。她让惜若打探过了,京城没什麽大动静,但你还是要小心些。”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就关上了门离开。 我站了起来,松开一直紧握著的手,躺到床上。 “曦儿!我没事!不就是破了些皮麽……哎,你别咬嘴唇!我跟父皇说了,是我硬拉著你爬假山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了下来的!跟你没关系……” “可是……” “别咬了别咬了……哎!谁让你是我弟弟呢!放心吧,不管什麽事,哥都不会怨你的……” 我闭上了眼,恍惚中竟又想起了儿时。 大哥……你还是怨我吧…… □□□自□由□自□在□□□ 再见楚酝,又是半月已过。 他冲进来时,我正吩咐侍女把剩下的饭菜端出去,他拦了下来,挥挥手让她退下。 气氛自然立时冷了下来,他开口,不带感情:“你是想死麽?” 我愣了一下,然後急忙摇头。 怎麽可能? 之前那麽辛苦的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现在那麽闲适,怎麽会想死呢? “那为什麽不吃饭不喝药?”他又问,这次竟让我感觉到一丝关切。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解释:“我的病是要调理没错,但那药药性烈,所以一般只在冬天服。”言下之意,现在已经暮春,这药是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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