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坐荒山上,每天都能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提个食盒往返与山腰上的玉兰院,他天天都去照看那棵枯萎的玉兰,风雨无阻! 龙鸦说过,他是在这颗玉兰树下出生的;他还说,一个走江湖的骗子预言他的人生只有两次花开的时间;他还说,只要我来,他就一定在这儿;他还说,他喜欢我;他还说…… 他说的每一句我都记得;只是,为何明知是深爱,却表达不完美;为何明知要放弃,却不甘心就此离开;为何明知是煎熬,却又躲不掉,为何明知无前路,心却早已收不回来了?花开一次那时,他在,我也在;第二次,是我一个人,等了一年又一年,黑色枯萎的玉兰树却始终都没有结苞再次开放的打算。 “龙鸦,你今天心情好吗?我心情可不好,我心里不痛快,你听我说说?!” “龙鸦,守着这颗树,就好像对着你,你放心,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它开第二次,我要守着我要让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龙鸦,我喝完这杯米酒就要走了,天冷,天黑山路难行,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没有等到玉兰树再次开花,胸中积郁逐深,身体逐现衰态,起初还不态在意,直到卧床不起了,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我的身体竟然拖住我无法再去玉兰院了。 “你别这样好不好,所有人都说你疯了,每天去山腰上给枯树送饭,你明明就知道山上除了你就没活人,你明明就知道你送的饭永远都没人吃,你明明就知道院子里的枯木已经死了多年永远不可能开出什么狗屁花。可你就是要那么折磨自己,我看那地方不简单,怕是你有心睹物思人,却不得其所吧!” “你瞎说什么~!”咳嗽着,就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却被小涧一把按住,这些年过去了,他都成了二十多的帅小伙了,力气和身高也早已超过我,再加上我身上无力,轻易便被他重新推回床上,盖好了被子,力气大得让我困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少生,你不想面对这一切,你是个懦夫,你不是害怕失去,你只是没种去接受一无所有的自己罢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有我陪着你,什么日子我们不都过来了吗!我们现在不也活着好好的吗!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你,我也还是能记得你的,可是……你从来都不看我……从来都不……” 小涧说着,伏在我身上呜呜地闷声哭起来。 这么多年了,就算我一字不提,我每日上山还是让他看出了些苗头,摸摸他脑袋,有气无力的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他。这段日子小涧守在跟前伺候汤药,从未离过半刻,对于他,我是十分的愧疚,可我能给他的,也只有这十来年时间的陪伴了。只是,还能再陪多久…… 好累啊,力气好似一点一点的,从四肢八脉流到了地底。我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再看看那颗树,到底开花了没有! 第 91 章 当阴阳涧再次站到宫门时,已经是十五年后。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回来,而且,竟是为了帮他原结心愿。 入夜,一个黑影悄悄潜入皇宫,来到当今圣上寝宫所在。夜深,但寝宫内仍是华光通透,找得宛如白昼一般。阴阳涧咬牙暗想,没睡就好,爷爷找的就是你! 入得大殿,却发现里面竟有人正在争论些什么。藏在屏风后面,却见当朝皇上,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跪在地上的三人正为什么争执得激烈。而皇上却好像事不关己的,半个身子斜靠在龙塌上,一只脚还闲若无人的弯曲着,眯着眼睛冷冷地扫着大殿中正争执的三人。 阴阳涧觉得有些奇怪,小心探出脑袋,隔着垂地的珠帘发现堂下立着的三人里,有一个竟是久违多年的谷尾,他老了,两鬓略见灰白,身形也没以前挺拔了。而跪在他身边的两名少年,眉眼上翘,神色还有几分同谷尾相似。再听到他们说话,阴阳涧便更加肯定这就是谷尾和他的两个儿子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是兄弟又怎样?我们彼此真心,何必去管世上悠悠众口!” 其中一个紫衣少年一脸怒容的朝他身边的中年男人怒吼,望向谷伟的眼神中闪着冷傲的光。此番话的气势竟压住谷尾这样的辩才,搞得他竟然一时哑口无言。 “哎呀,报应啊报应啊,你们非要气死为父不可吗!早知道生个女儿被人调戏,也好过生了你们这对违背人伦的畜生要好啊~” 谷尾对着他两个儿子捶胸顿足了一番后,又跪在地上鼻涕横流地求皇帝开恩:“皇上恕罪啊,这对畜生竟然在皇上的书房里做出这等苟且之事,污了圣上龙目,实在是罪该万死啊,皇上~皇上啊,微臣家门不幸啊!臣愿带他们受死啊!臣……” 高坐在上位的人似乎有点听得不耐烦了,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脸凄哀的谷尾,挥了挥手,微怒道:“闭嘴!他们何罪之有,念你曾是他的兄弟,都滚吧,让朕清净清净……” 谷尾三父子听到皇上要他们滚,不要他们脑袋了,开心都来不及,谷尾当下恨不得真拉了他两个还在眉目传情的儿子们‘滚’出大殿,头也不回的消失掉。 极位之上的某人,看着两少年肩挨着肩,一同离去亲热的背影,神色一阵恍惚,双眼竟迷离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当年,也有人这样质问过你,你也是这样一番的言语。只是我那时太傻,看不透你的心意,耽误了自己……也错过了你……” 躲在屏风的阴阳涧将这话倒是听了个清楚,本来以为已经死到轮回的心又悲恸起来。 忽然,耳旁听到几声细响,一根尖刺物体朝他飞射过来。还好自己身手极快,躲过暗刺。大殿内光芒猛地一暗,幽暗的大殿更加阴森,尖刺宛如飙轮疾旋着,但殿内虽空旷,阴阳涧竟感到自己无从躲闪,好似黑暗中一直有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你?” 黑暗中,一个恨不得将他拆皮扒骨的声音骤然响起。“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阴阳涧猛然转身,额间碎发突然被一阵阴风吹散开来,身后有个人死死地盯着他,黑暗中一双闪烁着恨意的眼睛,紧紧盯住他。漆黑的深洞衬着他异常白俊、但也异常枯槁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 自己虽是抱着必死的念头,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阵寒意,但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阴阳涧弓身忽的在地上一滚,迅速躲开直朝他飞来的暗器,就在他翻身滚开原处的瞬间,几道蓝色的光向他方才立足的地方疾射而至,牢牢刺入石板三寸有余! 一招未中,龙鸦又是叩指一弹,逼近身急问道:“说,他在哪?” 又是几枚泛着蓝光暗器朝阴阳涧飞去,如果说刚才龙鸦会失手,是还不知道暗处躲着的是谁,那这次,他弄清来人,起了必杀之心,阴阳涧哪能轻易逃过。别说是他,这世上之人又有谁能躲得过! 阴阳涧身中暗器,顿查暗器上涂有剧毒。想要施展伸手与他打斗,就算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打上一回,才不枉这么多年的暗恨和入骨的妒忌。哪知,一口真气还未冲上来,一口鲜血却先从胸中涌了出来。 龙鸦站在阶梯顶端,双手张开,宽大的黑袍临风乱舞,仿佛暗夜的妖魔,夜色就在他手中摇曳乱舞。这无边夜色中郁积了闷烈的暴躁与恨意,似乎要将阴阳涧活吞下去。只见他朝自己阴毒一笑,长袖一拂,一道微光闪过,不知哪里竟猛地冲出一对扁头獠牙的黑蛟,一前一后高昂头颅护卫在他身前,等待主人一声令下,随时准备朝阴阳涧冲击而来。 哈,本来就没打算还活在这世上,索性跟他拼个同归于尽,这样,他在下面也就不会寂寞了吧! 阴阳涧神色一黯,他甚至还来不及回想起易少生冲着他笑时的模样,手中的匕首就已出鞘,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跟他团聚了。利刃一下削断了两条黑蛟的脖子,但与此同时,龙鸦手中一道劲风也随即而来。阴阳涧还没冲上龙塌上的台阶,就被这股巨力击得向一侧猛摔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他身体的一侧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那地方就在龙鸦的龙椅后面。 劲风倏然再至,拉住他的身体,向后猛摔。这股力量好大,一直将他摔到了大殿的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风带起,透出微弱的光线来。 阴阳涧此时已是伤痕累累,忍痛撑起血手在地上将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手中匕首窜射而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只匕首好快,还是当年他送的。眼见匕首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龙鸦全力维护的秘密!龙鸦脸上猛然泛起了一阵惊恐之色,他发出一声恐惧的吼叫,身子倏然从龙椅上弹起,竟舍开了自己的宝座,向那匕首扑了过去。 阴阳涧一愣,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一咬牙,将陷入肉中的三枚暗器挖了出来,用力扬手即刻飞打出去,打在了龙鸦的肩膀上。咯的一声响,他听到龙鸦肩骨碎掉的声音。 哪知龙鸦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的身体好似无法掌握平衡,歪了几下,跌进了布幔中。 过了良久,阴阳涧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全身的筋骨都断裂般剧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复仇的兴奋。 第一次看到龙鸦如此失态。阴阳涧紧紧盯住他,吐了一口鲜血,心中思索,那片纱幔后的暗门里究竟藏着些什么,竟让他这样在乎?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阴阳涧目瞪口呆! 第 92 章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阴阳涧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深邃、并向上盘旋的秘室,里面层层的阶梯上,每一层阶梯都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白玉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白玉人偶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白玉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名男子日常里的一颦一笑,只见风姿潇洒,器宇轩昂。看得久了,阴阳涧眼睛竟湿了,觉着那人偶越来越眼熟起来。 阴阳涧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已是泪流满面,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猜测:难道这些白玉人偶的原型,就是——? 是啊,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龙鸦生死相守,痴迷如斯? 或许,这千千万万个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少生曾与他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珍爱。 一天一次的镌刻临摹,摹画出心爱之人的无双容颜,也镌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再的缠绵。 千万人偶和铜镜的布置巧夺天工,即便是坐拥天下的龙鸦,只怕也要呕心沥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然而,他朝思暮想的人,根本……已经看不到他苦心造就的杰作了! 龙鸦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阴阳涧不明白,难道他只是希望这些永远也不会有温度的人偶,能在这空寂的宫殿中,陪伴他日渐哀朽的躯体,一点一点的死亡吗?阴阳涧想至此,突然觉得他可怜起来,但是,胸中一阵悲凉,又觉着自己比龙乌鸦更可悲。他和他一样,守着一个人,守了整整十五年,到最后,不也跟守着一尊人偶无异吗? 自己和他又有什么不同,陪伴着自己在无尽黑暗中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冰冷人偶;陪伴他在鼠迹尘埃中,精心雕刻他迷恋一生的容颜;陪他在凄风苦雨中,漫漫守候着那段遥不可及的感情。 这就已经足够了吗?…… 他和自己一样,此生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后依旧两手空空。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么? 阴阳涧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悲伤。他甚至不忍去看龙鸦的身影。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将阴阳涧的思绪打断。 龙鸦摔倒在地,他拼了命想要护住的,不是自己的周全,而是暗室中心处一个尚未做成的人偶。 这个人偶有真人大小,长发微微扎在脑后,自额头一侧还有刘海随意地搭在脸上,阴阳涧还未看清人偶面目,人偶已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龙鸦伏在地上,曾经一尘不染的衣衫散乱在尘土中,凌乱不堪,连那双纤细苍白的鬼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阴阳涧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呼风唤雨,能令天地变色的狂妄帝王了,他的身体正在逐渐衰退,就像一颗快要枯死的大树,慢慢失去了灵气,眼眶也完全坍塌下去。而他本人,此刻就宛如一只做坏了的人偶,在黑暗中静静挣扎。 他苦心维持的尊严、威仪,都在一瞬间失去,他现在就宛如一条垂死的丧家之犬。然而,他毫不在乎,只是紧紧抱住这个人偶,小心翼翼地弹去它发丝上的尘土。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坚决,仿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维护这个人偶的安全。 “别擦了,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是他让我来告诉你的。他只想让你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帮你守着那棵树了。他要我,无论如何,等到花开的时候,一定要来京城告诉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阴阳涧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龙鸦听了毫无反应,这让他多少有些气恼。 龙鸦心里明白,这么多年了,找不到的,肯定就已经不再这世上了。只是,为什么就算死了,还要找个人来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阴阳涧本想扑过去掐死他,但见龙鸦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体,一只手还在不断地擦拭着怀中的人偶,肩头的伤口不住涌出鲜血,滴落到人偶的头发上。他越擦鲜血就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龙鸦似乎极为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来,喉中发出喑咽的声响,竟仿佛是在痛哭。 多年相思的折磨,让他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形萎缩下去,无比单薄,好似一个临终的病人,纤细的身子整个瑟缩在那袭黑色的大氅中,像极一头垂死的野兽,而他那枯瘦的面容,衬着那头乌黑、散乱的长发,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个让天下人都匍匐脚下的千古帝王。 此刻,却只是一个万念俱灰,抱着他心爱的人偶,在尘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的丧偶男子。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阴阳涧不忍再看,轻声道:“龙鸦,他一直都念着你,就着一点,你就比我强过了千百倍,可是,我们都没有拥有他,他不属于任何人,我们都错了,以为我们可以去拥有他,我们都错了,是他,一直都是他在选择,要不要我们!” 龙鸦停止了颤抖,渐渐回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阴阳涧,良久…… 突然,他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沙哑道:“我要去找他,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然,他一个人,怎么办?” 阴阳涧一怔。 龙鸦低下头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都呕出来。显然,阴阳涧最后的那三根毒针已经伤及他的心脉。 过了良久,龙鸦再度抬起头来,枯槁的眼窝中透出一丝润色,苍白的嘴角牵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强直起了上半截身体,用手指缓缓将散乱的长发拢到脑后。他的动作极为认真,宛如一个要与情人相见的女人,在精心修饰自己,全然不顾强敌环伺。 龙鸦缓缓抬头,口中发出一阵尖锐的厉啸。猛地,轰然一声大响,大殿中,忽然平地爆开,顿时瓦片砖砾横飞。那爆炸声越来越响,急速地向四周扩展着。阴阳涧只是惊诧瞬间,很快便平静下来。他明白,龙鸦这是要散尽自己的全部内力,好让自己早一点与他团聚。 阴阳涧静静地站在地动山摇的大殿正中,丝毫没有要逃离的意思。龙鸦残败的躯体正靠在那个人偶的身边,双手伸出,似乎想要将这具人偶紧紧抱住,永远抱住,让它再也不能离开,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会玷污了人偶的身体,所以只是久久地停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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