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细文捧着一个牛皮纸袋，哆哆嗦嗦地回到寝室。
之所以哆嗦，是因为兴奋到不能自已。作为一个来自山西农村的大学生，在江南这所全国闻名的大学混得风生水起，在大二这一年，入了党，当了学生会主席，拿一等奖学金以及各种单项奖学金，而现在，手上捧着的牛皮纸袋，装的是去美国波特兰州立大学交流学生的各种证明。
他坐在桌前，热泪盈眶。对于他这种出生贫困的人来说，去美国，是遥不可及的梦。并不是不可能实现。考GRE，毕业后去美国读研究生，在成绩方面，对他而言，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只是家里绝对没有钱能够拿出来支付这笔费用。实际上，他得到的奖学金，有一半要寄回家，因为老父亲在外打工受了伤，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在读高一。
不知道坐了多久，寝室门开了，室友们涌了进来，看到他白痴一般地坐在那儿，脸上有悲有喜，无法名状，都愣了，突然反应过来，老大轻声问：“结果出来了？”
向细文点点头。大家伙都欢呼起来，闹着要他请客。向细文笑得傻乎乎的，连连点头。于是寝室六个人，加上闻讯而来的同学，唱着跳着，往食堂里去了。
在食堂，大家伙闹哄哄的。一人一个快餐，手里一瓶啤酒，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调侃向细文。向细文乐得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刷饭卡的时候，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晚上又是一通闹。寝室里开起了小型的Party，人流来来往往，都来为向细文庆贺。同学们大部分自己带了食物，也有拿了酒过来的。向细文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维持学习和生活，这个大家都知道，说要宰他，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由此可见向细文的人缘有多么好了。他受欢迎是有理由的。家虽然穷，却不自卑，也不猥琐，成绩好，体育好，尤其是长跑，在校运动会上拿名次的。做事认真，不推诿，对人客气，哪怕是最惹人厌的家伙，他也能彬彬有礼，说话有理有据。再加上相貌也不错，虽然黑黑的，却高大威武，很有男子汉气魄，追他的女生，那是排成了长队。
正闹腾着呢，有人敲门，“咚咚咚咚”的，不急不缓，有人去开了门，“啊”了一声，高兴地说道：“是许熙啊，告诉你哦，向细文拿到了去波特兰的名额了，真嫉妒他，可以现场观看NBA呢！”
走进来一个人，许熙，跟向细文一个专业不一个班，也算是一号风云人物，成绩响当当，跟向细文不相上下，稍矮一点，长得那个漂亮，跟明星似的，家境富裕，本地人，性格……有点儿别扭，也是交流学生资格的竞争者之一。
向细文马上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许熙，一起喝点酒吧。”
许熙面上带着奇怪的笑，并不走近，声音很冷淡：“恭喜你。我们系唯一的名额落到你的手上了。不过呢，现在已经十二点了，明天还要上课。你不用参加期末考试，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要参加。我还觉得奇怪，平时一到十一点，管理员就嚷嚷着要大家不要吵闹，早点休息，今天怎么都不吭声呢，原来是会长大人要高飞了。”
寝室里立刻静了下来。大家都能理解许熙的不满。单从学习成绩来看，许熙赢的可能性更大，他不但书本上的知识牢靠，动手能力也很强，才二年级，就已经帮专业老师一起做试验了，据说本专业最牛的教授早早就定下他要他考自己的研究生，英语也是一级棒。这一次推荐的学生有三个，另一个根本没有一点胜算，而许熙和向细文两个，谁上都不稀奇。
而向细文最终得手，得益于他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工作能力。连系主任都劝许熙，说他出国是个小菜，而向细文，机会要少很多。
令同学们都感到诧异的是，从来随和大方的向细文和清高无所谓的许熙，这一次都铆足了劲在争。一些对两个人都看不上眼的学生本来想看一出好戏的，谁知这两个人虽然手段使尽，倒没有采用什么搬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最终向细文获胜，高兴的人占了大多数。
向细文很尴尬，陪着笑说：“对不起啊，实在是太吵了。我们这就散，这就散。”
许熙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里带着不屑，对着房间里的人一个个扫视过去，露出讥讽的笑，转身走了。
房间里立刻开了锅，鄙视许熙的，安慰向细文的，又吵了十来分钟，终于散了。
老大拍拍向细文的肩膀：“真是扫兴啊。不过，这种竞争，难免会伤和气。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向细文的快乐一扫而空，苦笑两声：“没事，没事。他那人，就那副样子，哈哈，我们大家不是都已经习惯了吗？”
老大扮了个鬼脸，和向细文相视而笑。
（2）
许熙回到寝室，躲在蚊帐里，心情还难以平复。
向细文这次能够出去，凭的全是系领导的关爱。张教授虽然很看好许熙，还拼命地推荐他，问题是，他跟系主任不和，结果越帮越忙。
其实出不出国，许熙真的一点都无所谓。有能力，在哪里不能够成材呢？张教授是国内本领域顶尖的科学家，对自己这么看重，以后读研也好，找工作也好，不费吹灰之力。而且，许熙骨子里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喜欢低头，不喜欢惺惺作态。他愿意搞科研，愿意做学问，如果本、硕、博读完，留下任教，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是看到向细文那么拼命地窜上窜下，心里特不爽。这种交流学生，每年都有，已经搞了四五年了。每一届出去的，读完一年都要回来，不过有一个学长，因为得到那边教授的特别赏识，破例在那儿读完了本科，然后留在美国了。
所以以后，每年在审核学生资格的时候，学校都特别慎重。许熙知道，上到学校领导，下到同学，可能都以为他是那个出去了就不会回来的人，包括张教授，这个疑虑也是有的。
那些人瞎了眼了。许熙恨恨地想，老子我根本不在乎这个。那个姓向的，才在乎这个呢。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
心里又有些难过。在本系，向细文人缘好得出奇，而他许熙，不大跟人打交道，家境好，学习好，长得好，一般会很受欢迎的。怎奈许熙有个臭脾气，别人要贴着他，他不会虚伪的哈哈哈，只会很坦然地给人以白眼。久而久之，自然没有人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向细文也是如此。
可是大一开学时，许熙是向细文在学校交的第一个朋友。
那时候的向细文，多好啊，多可爱啊。第一次上英语课，许熙以他标准的发音、流畅的表述，震倒了全班同学。下课后，大家纷纷拍许熙的马屁，把许熙烦得不得了。好容易都散了，向细文走到他身边，很诚恳地问：“能不能借你的笔记抄一下？”
许熙皱了一下眉头：“行啊。你什么地方没有抄到？”
向细文打开书，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我一句话都听不懂。我是农村来的，我们那个老师，自己都不大会讲。”
“你高考多少分？”
“130。全部靠死记硬背。这个老师上课，全部都用英语，你都听得懂吗？”
“没有，百分之七八十吧。我们高中时老师就这么上课了。”
“唉。”向细文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得费多大的劲才能赶上啊。真羡慕你，听你说话，跟听外国人说话差不多。”
许熙乐了。又打量了一下向细文，说话挺坦然的，不卑不亢，脸上挂着的，是纯朴的笑。虽然英语的听力和口语差，差到不可救药，可是并不沮丧，还蛮有斗志的样子。
军训时就知道这个人了，是他们县里的理科状元，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是并不羞怯，也不怕生，做事情呢，很认真，不虚伪。许熙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大家聊天的时候，学生分成了三派，一派呢，苦学了十二年，进了大学，一定要好好玩玩。一派呢，许熙、向细文之类的，把大学当作阶梯，接着往上爬。还有一派，介乎两者之间，可是无论如何，高考前的那种斗志没了。
许熙是很享受高三时光的。很紧张，压力很大，可是忙中偷的闲，格外快乐。所以进了大学，许熙也没有想过要疯玩。用功之后再玩，那才有意思呢。
向细文跟许熙不一样。他靠借钱、贷款才能读得上书，希望奖学金能够让他和他家缓口气。当然，因为家中无权无势，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的全凭自己，所以，他玩不起。
许熙很欣赏向细文，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扶助对象。
03
另一个寝室，另一张床，向细文也在回首往事。
到目前为止，他最感谢的人就是许熙了。刚进大学，因为成绩好，因为中学时当过学生会主席，所以新生军训时，他就被老师挑出来帮忙做些工作。
对向细文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要出位，首先得当官，以后找工作，也比较好办。
当他觉得大学不过是中学的延续，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时候，第一堂英语课就给了他当头一棒。美丽的英语老师说着漂亮的英文，这还算了，那个帅到天怒人怨的许熙，居然可以跟老师对话，还一说就十几分钟！
虽然别人围着许熙时，那个人表现得很不耐烦，不过，既然要找笔记抄，当然要抄最好的。向细文只有硬着头皮去求助。谁知道许熙态度很好，还答应帮他练习发音和口语听力。
向细文喜出望外，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不过他也知道，学习成绩好的人，那成绩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聪明的人，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复习。而且，做家教，一般要收钱的。不给钱，岂不是占人便宜？
许熙很干脆：“那，你帮我洗衣服好了。”
向细文摸摸头。洗衣服，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感觉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许熙不耐烦了：“随便你。不愿意就算了。”
向细文立刻想到，许熙也许以为他不愿意帮他洗衣服，忙点头：“帮你洗衣服，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好象还是你吃亏了。”
许熙看着他，笑了：“吃亏就是占便宜，你不知道吗？”
于是，向细文成了许熙的跟班，许熙成了向细文的家教。
向细文没有想到，许熙对他，十二万分的耐烦。从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开始，一个一个地帮他纠正，还把MP3借给他，告诉他如何判定别人的发音和自己的发音的不同。还有呢，如何找到听力的技巧。
许熙没有想到，向细文洗衣服洗得这么干净。许熙是很爱干净的人，却不喜欢自己动手做家务，每周五回家，一大堆的衣服带回去让老妈洗。自从向细文以工代酬之后呢，这个程序就省了。
不久，流言四起，针对的都是许熙，因为他剥削同学。好事者甚至还为向细文抱打不平，当面指责许熙。对此，许熙是不屑辩驳的。向细文却不好意思，拉着那个哥们算了一笔帐，家教费多少钱，洗衣费多少钱，这么一算，他还占便宜等等。
他不说倒还算了，这一说，他的形象立刻高大起来，而许熙，简直成了阴险小人。
在同学的心目中，到外面做家教是一回事，教同学又是一回事。既然是同学，就该互帮互助，还收钱，那算怎么一回事呢？
许熙不过一笑而过。而向细文，更加内疚。于是洗衣服的事情，就转入地下，尽量不让别人看到。
当期末向细文的英语不但没有挂科，反而还排在中上时，向细文乐得不知所以，把许熙的被子床单一起都洗了，还嚷着要请许熙吃饭。
许熙非常矜持地说：“主要还是你自己用功。吃饭就不必了。你寒假回去吗？”
向细文摇摇头。虽然很想回去，可是路费，来回要不少钱。他在到处找打工的地方。
许熙一挥手：“我帮你找了几个家教。放假到我家里去住吧。这几个家教，价钱还不错。”
于是向细文过了一个奢侈的年，一个有收获的年。
在向细文的心中，许熙简直就是他的福星。
04
开学后一切继续。在别人的口中，向细文是被压迫的奴隶，谁知道他是乐在其中。旁人越是排挤许熙，许熙越是不在意，而向细文，就越是觉得许熙有风度，有能力，有爱心，又有气质，哎呀，简直是完美的上流社会的代言人。
向细文不是个自卑的人。不过是出身贫困而已，那不是他的过错。他聪明，在艰难的条件下考上了大学，这应该是让人骄傲的事。只是在许熙面前不一样了，自卑，非常的自卑。只不过，他将自卑深深地埋在心底。跟许熙相处，他学到了很多。小的方面，要讲卫生，要勤洗手洗澡刷牙漱口。大的方面，要淡然面对一切，无论荣辱。他对许熙的崇拜，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许熙压根没有看到向细文心中的自卑。对他，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一次帮他纠正发音，见他一张嘴，嘴里牙缝里还有青菜，立刻皱起眉头：“吃饭后要漱口，不知道吗？有口气，是对别人的极端不尊重。”
向细文立马起身，出门去了。许熙还有点儿后悔，是不是生气了？妈妈老说他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这向细文看上去不像会计较的人，真要计较起来……多没意思啊。
不到五分钟，向细文又回来了，张开嘴问：“你瞧瞧，应该没有了。”
许熙有点儿惭愧，嘴里还偏偏不饶人：“不会刷牙吗？瞧你牙齿，都成这样了。要上下刷，知道吗？”
向细文老老实实地摇头。于是许熙把向细文推到水房，手把手地教他正确的刷牙方式。
向细文感动得五体投地。许熙，心里很满足。这个人，孺子可教。
除了向细文。还有别人也看到了许熙的好处。班上一个绰号“小丫”的极为可爱的女孩子，萌上了许熙。小丫觉得呢，那许熙，相貌好，成绩好，为人虽然骄傲，可是却很真诚，一点都不虚假。只是许熙一向不参加各种活动，小丫的脸皮还没厚道奋不顾身追男孩的地步，只能芳心暗许，却无从下手。
期末考完后，同系的学生自发组织旅游，要去雁荡山玩。许熙对集体出游没有什么兴趣，向细文虽有兴趣，却没钱，两个人都没有报名。
小丫左思右想，据说旅游途中最能了解一个人的秉性，而且也最容易促进感情，于是硬着头皮，跟当时的学生会一个女干事去游说许熙。
那个女生，张雯，口才甚好，把这趟旅行预测到天花乱坠。无奈许熙立场坚定，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继续给向细文补口语。
倒是向细文被说动了，而且对张雯印象极好，非常想参加，通过和学生会的人打交道，也许是进入学生会当干部的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惜经济是硬道理啊，没钱，还能怎么样？
于是当许熙去看向细文洗衣服时，听到了他在嘀嘀咕咕，认真一听，傻眼，满脸黑线。
“……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南涉一溪，见西峰上缀圆石，奴辈指为两头陀，余疑即老僧岩，但不甚肖。五里，过章家楼，始见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高可百尺。侧又一小童伛偻于后，向为老僧所掩耳。自章楼二里，山半得石梁洞。洞门东向，门口一梁，自顶斜插于地，如飞虹下垂。由梁侧隙中层级而上，高敞空豁。坐顷之，下山……”
想起向细文来自北方农村，对江南景色自然心生向往，再加上家里贫困，旅游怕是奢侈之举吧。暗暗思忖了一宿，第二天就去找张雯把名报上了。
向细文又惊又喜。能够去，当然很开心，可是钱，是一个大问题。许熙也不看他，只看着窗外晾晒的衣服说：“反正没事情做，几天而已。钱我先借给你，你拿到奖学金再还给我。我自己也想去，不过跟他们在一起也没有意思。”
1/4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