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道,轻轻一掌按在燕忆枫后心,"少说点话,别倒在我的怀里了,我的小猫儿。" 柔和内力缓缓入体,红叶夫人道,"七年来屡次试探,你的内功都毫无进境。" 燕忆枫不语,觉翻涌气血在红叶夫人引领之下逐渐平和下来。"小猫儿,你要我救你多少次,才能变成虎豹呢?" 最后一语,竟成叹息。 燕忆枫沉默良久,道,"对不起。" "晚了。"红叶夫人放开了手,"你的兄弟和你一样成不了事,我只得承认在继承人上输给紫菀了。幸好今日你的人大部折损,也省了交接时燕潇丫头多生杀孽。" 燕忆枫愣了愣,"大部折损?难道先生他们......" "你不用担心习寂......不,这担心也是天性。我本阻不了你。他们还好,但你也不用妄想再见他们,因为先生已然决心归隐,未知之门也不再为你开启。" 燕忆枫道,"那这一切何必在我手中发生?" "不必发生,没有缘由,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红叶夫人道,"但是,我不允许你和你身后的人再见面--如果你们再见面,我不留情面也要杀了他。" 燕忆枫皱眉,"为什么?" 他如今内息渐平,但伤势犹在,让他中气不足,没法卯足力与人吵架。燕忆枫身上疼痛,这样的痛会让他不及反应不是?但是他是铁汉,任谁也不能折辱他,"谁要杀他我就杀谁。"燕忆枫狠厉了眼,冷冷道,"别以为如今我有伤在身,没有之前权力就可随便取笑,昔日苏晚晴一无所有之时尚未惧过什么,今日燕忆枫亦然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以惧怕?" "你终究还是怕了,"红叶夫人笑了起来,"我的孩子,不用再嘴硬了。我本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希望你这样,但是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她顿了顿,道,"如今新一任未知之主是燕潇,左使紫竹离任,去向不明,右使空缺,未知总管习儒秋隐退,我已经妥善安排了我的人的后路,紫菀,接下来看你的了。" 红叶夫人笑起来的时刻,那能够吸引一切人目光的美,让一边的年轻女子都失了颜色,"我十五岁接管未知,至今二十八年,杀孽无数。爱过了,恨过了,我一生如此辉煌,如今不是我的时代,那我也该寄心山水之间,安然归隐去。" 她言毕,望着燕忆枫,微微一笑,"至于你,我不管你了。" 红叶夫人转身飘然而去,燕忆枫望着母亲的背影,神色变幻,却终于又露出他素日淡淡笑容来。"放下的话,对谁都好。不过我在想,未知主人啊,你身边这小孩是什么编制?" "我?我只是来找小弦儿的。我说对了吧,我不是为了一个要杀掉你的阴谋来的。"萧澈开开心心地道,"事毕走人,把她抢回去。谁知道大辛在哪里呢?我好久没跟他共饮了。" 燕忆枫道,"晴公子在未知。你们办接下来的事情罢,我有要事,先走了。" 他从萧漠怀中接下泠盈,将那失了温度的身子交到燕潇手中,想了一想,又道,"可以让我一见玲珑君么?" "他也走了。"燕潇道,"你知道,他决定要回去的时候,谁也不可能拦着他。" 终于不得不走上互相背离之路。燕忆枫道,"萧君,以后若能再见,我们依旧是敌人。" 萧漠不语,他已久久不言语。燕忆枫交还萧漠长剑,那原本稳定的手,缘何有些颤抖? 燕忆枫不愿再想,扭转身子,向着城池方向走去。伤势因红叶夫人相助而略好,但经年旧创又哪是那么容易平复的。 燕忆枫走进城门之时,觉得眼前发黑,不由在门侧城墙上倚了身子。冷而硬的城砖让他的神志逐渐清明,果然是一旦放松心神,疲倦便会如洪水一般涌来啊。那种无法回避,无处可逃的疲倦。他扶着墙慢慢走进城,如今日头已至天顶,满城风铃随风轻响。燕忆枫抬头看了看,天边有串细小影子,自南方飞来。 雁归,本便是冬夏皆有去处,而他,如今却一无所有。 燕忆枫步履艰难地走回客栈,不管别人的眼光,钻进屋中,一头倒上床榻。一直以来背负的担子如今卸去,他终于不必再忍耐。如今,还是好好睡一觉罢。 燕忆枫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睡着的时刻和醒来的时刻日头都正在正南天上。屋外没有下过雨的痕迹,他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皱纹,他还没有睡一百年呐。 燕忆枫醒过来觉得力气些微恢复了,也开始觉得肚饿。他下楼去找吃的,但伙计说店家去郊外踏青,回来之前客人都得吃冷馒头。这就和除夕直至初二时候一样,但是燕忆枫很难想象这里的店家兼任厨师的样子。 冷馒头是全无味道,燕忆枫口中发苦,毫无食欲,但他必须快点恢复,之后--之后他才能为了自己前去那个地方。被折叠了很多次的字条尚在,这最后一单大生意,便是他自己而非未知的生意。 六国之枢,伤城之主。鸳舞既出,剑神末路。 可能见不到湛淇了,那家伙此时走了或许也好。如今,我们连朋友也不那么好做了。 燕忆枫回到屋中,忽见桌上有些刻痕。细细一看,先是一剂药方,药方之后,长长一行小字,却是四句诗。 莫笑医者多痴傻,安愿伤城见故人。侯门似海可由我,只教此心不作真。 "你果然在骗我。"燕忆枫看着那四行小字,喃喃道,"湛老兄,你有这必要么?你这傻子。" 他抄下药方,交给伙计让他依方抓药煎了,却见伙计两腿筛糠。他不知为何,只当如今春寒料峭,自己比常人经得起罢了。他耸耸肩走出客栈,虽然输了,还是要去那里看看么? 燕忆枫走过长街,因为伤处作痛而微蹙了眉。如今再无敌人,可会让我前往听琴?他那样思忖着,走到怡梦轩前,抬眼一看,却不由讶然,原本二层小楼,如今已成灰烬。火能洗净一切残存的痕迹不是? 他走进原来栽着花木的院子,院中那棵梧桐业已遭火劫,桐木已焦,枝叶败落。就用这焦桐斫一张琴如何?燕忆枫只是想一想,却不曾动弹。 身后忽地有人开口,"世道真是变了,居然容死人在街上乱跑。" 燕忆枫淡淡一笑道,"只有死人才有气力乱跑,难道不是?" "这么漂亮的死人,许久未见过了。"身后的人回答,燕忆枫转过了头,见是辛晴。晴公子露出爽朗笑容,全无敌意。 若以旧事了,何故怨轻轩(中) 燕忆枫轻笑道,"晴公子别来无恙。" "我如果拍拍你的肩膀,会不会把你拍倒?"辛晴打量一下燕忆枫,皱着眉头道,"你看起来一副死人样,是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溜回来的?我真怕碰你一下你就晕倒,到时候人该说我闲话了。" 燕忆枫耸肩,"那样的话,你最好别拍。今日是初几?" 辛晴望着燕忆枫,"莫非你刚醒?" 燕忆枫觉得脸有点发烧,轻咳两声道,"被萧君,秋君和剑舞君三人一起打,你以为我能好到哪里去。" 辛晴笑了起来,道,"算了,你别脸红了,我们都知道。按你这么说,你睡了四天整。居然没有饿死倒真是你的本事。这四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不少,大柳烧了怡梦轩到别处开店去,店里的小鬼们四散了。未知新主人宣布你与汴的神官相爱,最后殉情,把你们的骨头运回临安去了,估计要来个风光大葬,还顺便派了些杀手让某些人永远闭嘴。我说啊,这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你那档子事情,被人说你跟一个女人殉情了,是不是很可笑?" 燕忆枫攥紧拳头道,"将来一定要让那丫头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辛晴笑了一笑,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我说,你那个小跟班的武功还真了得,叫什么玲珑的那个,看着跟个女娃娃一样,谁想是这么个大高手,我说啊,他是你从哪里骗来的?" 燕忆枫答非所问,"他已经走了。" 辛晴眨眨眼,"你回答的又不是我的问话。" 燕忆枫轻笑道,"你真要知他是谁?他是剑神之子,原名杜珩。" 辛晴大睁了双眼道,"剑神后人?哎哟妈呀,上次我居然还认真出手,幸好他没顺手把我砍了,这事太可怕了。" 燕忆枫笑道,"他的手还不曾染血呢,那孩子曾说不想再重复父辈的路途,"他顿了顿道,"但是,他不会回来了,无论他会不会成为新的剑神。" 辛晴道,"如今剑神还未死不是?" 燕忆枫抬头,"快了,"他轻声道,"剑神很快就会死,不知剑的传承,会不会落到我的小雏鸟身上。" 燕忆枫谈起玲珑的时候,神色也渐柔和了起来,"那孩子如果能成为新的剑神,也许可以解开那个一直加诸于他家族的咒诅。我想一个敢于离开那座城池而从未存有放弃心念的孩子,会得到他所应当得到的荣耀。" 辛晴耸肩,"你似对他格外器重。" 燕忆枫道,"他可是我的得力下手,连晴公子你都能打败,我能不喜欢他么?" "若非我轻敌,他也未必那么快赢得了我。"辛晴尚自嘴硬,"喂,如果你死了,现在怎么称呼你才好?" 燕忆枫望着废墟,一片枯叶飞下焦桐,落入他的手中。他轻轻握紧了手,再伸开,那片枯叶已然成灰,"我曾经有个名字,与你的名字有一个同样的字......"他抬起头,微笑道,"但是,那个名字我也不想再用。想怎么叫我是你的事情,反正于公于私,我都已经死了。" 辛晴诧异望向燕忆枫,道,"你现在也还年轻啊,若要东山再起,总有时机。" 燕忆枫笑着摇头,"一生多舛,大起大落,如今我是看透了。事成之后,我必不再存留于江湖。" "即使作为敌人,看不见你还是觉得很遗憾。"辛晴道,"不说别的,你至少很漂亮。" "少拿这话损我。"燕忆枫转过身子,"我最恨就是人拿我长相玩笑。" 燕忆枫告别辛晴,缓步走回客栈。伙计已经将药留在他的屋中了。燕忆枫嗅一嗅汤药,觉得气味很是奇特。他一边希望自己不要反胃吐出来,一边捏着鼻子喝下那碗药。药本来味道便让人不敢恭维,且因药凉而更加难以入口。燕忆枫喝下汤药,敲敲心口,轻吐长气。 他坐上榻。湛淇的方子总是令人瞌睡。这样继续耽搁时间,何时才能继续行路? 前路漫漫,此役又能否生还?燕忆枫不大清楚这些,如今不必为别人想,也不用为了组织取舍--剑术极诣,却并不会因为取舍或者不取舍而得到。 燕忆枫闭上眼睛,听见远远风铃声响,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众叛亲离,如今又是孤身一人,但是罢了,他也再不用管他们。 迷迷糊糊,他觉有人在侧,勉力睁开眼睛,周遭黑暗,已是入夜。是谁在身旁?燕忆枫坐起身子,觉伤处触痛,轻微咳嗽。身边有人,坐在他的榻边。 "他们说你死了。"入耳却是少年枫华的声音,"我原以为你不会为了女人殉情。" 幸好如今夜深,看不出他发红面颊,燕忆枫咳一声道,"你专门来取笑我?" "不笑你笑谁,我自己?"来客打亮了灯,燕忆枫见枫华一臂吊在颈上,想是受伤不轻,"我来告诉你,你在怡梦轩中失去多少人马。" 燕忆枫道,"不必说了,我早知道。如今我不再掌管未知,对未知之事也不关心。" 枫华忽道,"你当年为何弑父?" 直接一句,攻其不备。燕忆枫面色惨变,他虽知枫华总有一日会问他这个问题,却不知是在这个时间地点。燕忆枫闭了眼睛,久久,道,"因为我是枭獍。" 他作出回答的时候,不自觉又挑了唇角,"你想杀了我,是不是?" "我若要杀了你,还要等到现在?"枫华回答,"我想杀了你,实话说,我真的想杀了你。" 这算什么,他很让人觉得怜香惜玉么?八尺汉子落到这种下场,还真是令人扼腕啊。燕忆枫坐在榻上,披散的头发刺得面颊发痒。他不看枫华,道,"这么优柔寡断,你真的是我的兄弟么?" "优柔寡断,纵使很不情愿,我与你毕竟一母所出。你是众人宠爱的长子,我是不应出生的少子,最后犯下杀父十恶的,却是兄长你啊。" 燕忆枫唇角轻提,又躺倒下去,"对不起,"他低声道,"一年后若我还活着,你随时可以来杀了我。" 一只冰凉的手放上他的前额,"晚了,你总是晚一步打动我。"少年道,"我如今要走了,再见,天地之大,再困不住我。" 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他闭上眼,那高不可测没有星子的天空又沉沉压下来。 小苏,若是没有活到一百岁,可不要来见我哦。 湘姐姐的温柔笑颜仍钤刻在心,但他怕是活不到百岁了呢。而且,不同国度,不同信仰,我们不会再相见。 他是在六国之中徘徊的过客,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已然毁坏。如今他再无牵挂,那些微的遗憾,也早已沉寂心底。 手边长剑静伏在侧,燕忆枫摸着剑鞘,听到那不可捉摸的剑的声音。 只有亡者才会入梦。 燕忆枫梦见泠盈,与过去一样,眼睛里有着笑意,天天和雨神吵架,以至于雨追着他们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女子。曾经以为他是女扮男装而制造了无数次偶遇,让他差点被洗澡水呛死的姑娘-- 上一个触碰我底线的人我已不记得,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是我最危险的敌人。这种关系最危险不过,因为总有一个人会顾及旧情。 所有的谎言都已成真,如今你还记得什么?能忘记的最好忘记,不要再记起这悲惨的旅途。 他睡熟了。弦月偏西,投入他的小屋,给年轻人苍白的脸覆上淡淡的月色。 于是他看见光。 睁眼之时,燕忆枫看见窗外的月。 湛淇留下的方子正合他的伤势,他不由觉得湛淇的出现也是阴谋之中的某个安排--若是未知与湛淇本有交集,这一切到了最后,被蒙在鼓里的只是那个愚蠢的所谓未知主人啊。 燕忆枫想起尹晗那句话,如果他知道湛淇的真名,以后连朋友也没得做,还有湛淇自己曾说过的--"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杀了我?" "怎样也好。"他望着月,喃喃道,"你可不要背叛我,湛老兄。" 是日燕忆枫觉伤势较前几日好些,便又至怡梦轩处。他在废墟中徘徊时听见竹笛鸣响。会是夜歌么?他似乎有些忘记了那个孩子的面容,但这至少是一曲好笛。 饮了三日药,燕忆枫终于打算离开扬州,向伤城前进。时间愈少,他已没有太多可供挥霍的时日。你不知道让你这么做的人为了什么,但你知道在那之前已有无数人试图杀死剑神。 剑神入世,一统世间分崩离析,却又有风神入世独居于邺相抗剑之力。黄沙隔开剑与风的领地,几百年来,昔日真神已成弃神,虽仍受名义上的尊崇,但总是有很多人想要杀死剑神。 某个国度的掌控者,亦或想要一统江湖的人。这些刺杀从未成功过,因为剑神即使传承数十代,非人的力量也一点不曾削弱。他们是弃神,被上天抛弃后也被他们曾经保护的世人抛弃。 真是令人作呕。 他也是这令人作呕的计划中的一把刀。 紫竹曾说他这是送死,但此时还有什么别人可以差去送死么?他必须想一个周全的法子,毕竟他年纪轻轻,也不愿因此而死。 燕忆枫站在怡梦轩的废墟中,抚摸那棵焦桐。笛音不止,渐带上感伤意味。燕忆枫不问这是谁,默然离去。他在客栈中打了包袱,没有钱付店帐,便偷偷溜走,默念许多遍他是一个死人。
23/25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