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小声告诉我:“这人是现今是吏部尚书罗云虎,前不久才从翰林提任上来的。”
我小声问道:“与我爹爹何干?”
江涵已经朝罗云虎施礼,道:“罗大人节哀,人死不得复生。”
舅舅朝我摇了摇头。
罗云虎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竟然抱着我痛哭流涕,“侄儿如今也长大成人了,可是我潭大哥……潭大哥……”
我被他抱了个措手不及,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宽慰道:“大人……节哀。”
江涵忍不住也抱着我痛苦起来。
我那厚颜无耻的老舅也凑过来,抱着我们三人嚎啕大哭。
路上行人皆神色怪异的看着四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没出息样子。
我想起爹爹从此再也宠我不得,便也跟着大哭起来。
这日晚些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我爹爹的生前旧友。
先骑着白马来的就有两人,一人叫清谷,一人叫灵玉,皆与我爹爹年纪不相上下。
接着衙门也来了人,四人抬着官轿停在我府上,下来一个七品芝麻官叫王文翰。
再后来,一辆马车掌灯的时候才到了府门口,下来一高一低的两人,一个叫秦青,一个叫小鸽子,进了门就抱着我鬼哭狼嚎。
他们两个一哭,一屋子人也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我娘亲只得一个一个上前解劝宽慰。
这晚虽是我丧亲的大悲之日,幸而有这些人陪伴着一同吊唁,倒也不是那么悲痛了。
后来,众人都哭得累了,娘亲安排众人在厢房睡下,唯独罗云虎罗大人和江涵还不肯睡,说是要在陪我爹爹和我一晚。
我那厚颜无耻的老舅也要来凑热闹。
罗大人面带悲戚的朝我道:“茗园呐,你爹爹生前是个大善人。”
我倒是不知我爹爹哪里是个大善人了。
罗大人又道:“想当年我们一家在街上行乞,住在胡同里的狗棚子里,若不是你爹当了衣服把钱给了我,我如今也考不得功名当不得官,你爹爹实则是我罗家的大恩人呐。”(云虎就是小乞丐,详细参见第45章)
没成想我那十分不靠谱的爹爹竟然还做过这等好事。
我们四人又喝了一回酒,方才睡下。
翌日便是我爹下葬之日,棺材落在坑里就差掩土了,东边忽然飞奔过来一群人马,跑得飞沙扬尘的。
我们都愣住了,谁如今这么大胆子敢当着罗大人和江将军的面来砸我爹的场子?
江涵挡在我们前头,一手握住了腰上的宝剑。
一群人马停在我们面前,马上跳下来一群大汉,为首的那个叫马智,后头跟着一个长相斯文的叫汤城,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叫于不。
马智大嗓门道:“哪个是我贤侄潭茗园?快来叔父面前相见。”
江涵放下握着剑的手,朝我使了个颜色。
我上前施礼,这群人便开始抱着我大哭。
“我潭老弟如今怎么说走就走了,留下我这孤苦的贤侄着实可怜啊。”
我舅舅小声嘀咕道:“一群大老爷们鬼哭狼嚎的也不害臊。”
江涵上前劝慰这群人,道:“诸位仁兄节哀,贤侄由我们照料,日后定不会孤苦无依的。”
罗大人也跟着保证。
最后,马智等人非要再见我爹爹最后一面不可,我爹爹的棺材只好暂且又提了上来,延迟一日再葬。
我爹爹好不容易安葬之后,众人纷纷散去,每至清明和祭日,都会再来府上悼念我爹爹。
只是一年一年,该入土的也渐渐入土了,我爹爹的祭日也渐渐冷清起来,唯独江涵和我老舅年年不曾缺席。
自我爹爹去世,罗云虎罗大人便时常照顾于我,我虽说是屡次考不上功名,最后却借着他的光,入朝廷挂了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也算是官运亨通了。
只是我虽然官场得意,情场却屡屡失意。
先是,我小表妹潭淑仙死活吵着闹着要嫁给我,我舅舅却死活不许。
他不许,我还不乐意呢!
小淑仙小的时候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可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便渐渐变得泼辣起来,任哪家公子见了也不敢娶她的。
淑仙天天与我老舅吵闹,我老舅最后也不知说了什么,她乖乖地嫁了大财主的爱子张咸丰。
那时我恰十八,该是到了正经成家立业的时候,偏偏却没有姑娘肯过我家的门。
我娘亲急了,拎着我老舅的耳朵,问他究竟当初和淑仙说了什么,叫淑仙不肯再嫁给我?
舅舅捂着耳朵道:“也……也没说什么?”
我娘恶狠狠的瞪着他。
我舅舅吞吞吐吐道:“这……我只是说贤侄他同我姐夫一样是个……是个不举……”
“什么?!”
我娘亲那日像泼妇一样追着我舅舅撵了足足一条街,惹得街坊四邻人人都知道我潭茗园是个……不举……
“……”我正在厅上喝茶,听丫鬟如是说,好悬没被茶水噎死,怪不得城里的姑娘不论美丑见了我都只看不搭话,原来是因为我老舅这番恶意污蔑。
后来又过了两年,我娘将城里待嫁的姑娘家都骚扰了一遍,好话说尽也没能给我求来一个媳妇。
为此,我娘亲到死也一直记恨着我老舅。
第78章 三
我反倒是看得开了,一个人也落得自在,缘分这东西如何能强求。
若说桃花运,唉唉,我这一世倒当真给撞上了,只是这桃花开得有点……
却说我二十九那年,也就是我爹爹过世又十五年后,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管家急急忙忙跑来叫醒我,道:“老爷,老爷不好了,有人在府门口晕倒了。”
我忙穿衣,出去看时,果然见地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脸上脏兮兮,活像一只流浪猫。
我忙差家丁将这少年扛进了府里,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他把脉调养,药也是我新手为他熬的。
我为何要对这少年如此好?
我自己也不知为何。
我第一眼见这少年便觉得亲切,他脏兮兮的躺在地上着实可怜,我为他擦洗了脸,才瞧清他这面容,恬恬静静的一张脸,睡觉时也皱着眉头,着实惹人怜爱。
也或许我平日里空有满腔情无处寄托,见了这个乖乖巧巧的少年,便想要如亲人一般疼爱他。
我想着,身边若能有一人长伴,总好过形单影只。
这少年醒来,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与我并不陌生,接着又轻轻闭上了眼。
我拧干布巾,替他揩去额头上的细汗。
这少年的相貌与脾性生来便惹人怜爱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我又道:“你父母在何处?”
他又摇了摇头
。
我自此便不再多问,想来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我又岂能揭他伤疤?
他既然遇到了我,便是我与他的缘分,自此我便把他留在我府上,给他取了名字唤作“栾卿”。
栾卿刚来府上并不爱同我说笑,对下人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见他常常一个人盯着我发呆,便拿话逗他,引他多说上三两句话,日日夜夜与他相伴。
如此过了两年,他渐渐乐意同我说话,也只乐意同我一人说话,对其他人仍旧爱理不理。
他对我的依赖,正像当初我对我爹爹的依赖一般。
栾卿虽然不喜说笑,却是个最让我舒心的人,我瞧着他总觉得亲切,我想着,若是他能一直伴我左右也是好的。
再后来,连栾卿也长大了。
江涵如今头发也全白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手下人用轿子把他抬来府上给我爹扫墓上坟,与我再说些当年的闲事,回去便也一病不起了。
不日,江将军府上哭声一片,我去吊唁时,江将军的棺木前早围满了前来哭丧的人。
我远远站在府门外头,那匹叫七曜的老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见了我便往我怀里蹭,鼻涕和眼泪蹭了我一身。
我倒是头一次见马也会流泪,便摸了摸七曜的头,宽慰道:“你这畜生倒是爱主心切,你也节哀罢,你家主子如今去了,也不用年年记挂着我爹了。”
七曜马的眼泪哗啦啦的淌了下来。
江涵是这年春天过世的,我舅舅也没能活过这年冬天。送走了江涵,又要送我这厚颜无耻的舅舅了。
栾卿十八那年,我已三十有二,早看淡了许多人世间悲欢离合之事。
只是这年栾卿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对我不再唯命是从。
我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寒夜,我一早赴了罗大人的家宴,罗大人苦苦挽留,这才招致我喝到四更才回到府上。
马车停在府门外,管家出府迎接我。
我下了马车,酒气冲得脑袋昏昏沉沉,小丫鬟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走到府门口,一抬头便瞧见栾卿穿着一身白衣,眼神哀怨的瞪着我。
这眼睛瞧得我心神恍惚,我隐约感觉曾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明明很是熟悉,我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我尴尬的一笑,道:“栾卿,天晚了,睡吧。”
栾卿从丫鬟手中接过灯笼,上前扶着我。
那灯火照进他眼中,我分明瞧见两汪泪痕蓄在他眼底。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道:“栾卿,你哭了?”
栾卿别过头,搀着我往我的睡房走去。
我依稀记得那晚的夜风带着沁骨的凉气,门开了,一阵凉风卷了进去,栾卿手里的灯笼一晃便灭了。
我的手碰到他那双冰凉凉的手,这手也很熟悉,我猛的想起我那去了已久的爹爹,这手,这眼睛,这气息……
我隐隐记得一双冰凉的唇瓣在我脸上划过。
微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我便意乱.情.迷起来。
我已分辨不清谁是谁了,我遵循着本能,将我的栾卿拦进怀中,褪了衣衫,缠.绵至梦深。
再后来,我过了不惑之年,又将近知天命的年岁,鬓角的头发也不再黝黑。
人老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这是天定的,我自然不能违背。
我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我的栾卿每日里为我簪发的时候总是面带悲伤,用手指抚摸着我鬓角花白的头发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道:“你长大了,我也该老了。”
栾卿用手捂住我的嘴,擦去眼泪,抱着我的脖子深深的吻了下来,唇齿缠绵久久不愿放开。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要引着我去榻上,我尽我所有,他才肯稍稍的放开我。
我早有打算,待我死了,我的这些家产自然是要交给我的栾卿的。
如此,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最后那些日子,我久病不起,头发彻底的白了。
我的栾卿日夜在我床前侍奉,形容也日渐消瘦起来。
我宽慰他人固有一死,谁也免不了,他却不听,每日里仍旧是看着我发呆,好似又变回那个初来府上的满怀心事的少年。
我摸着我的栾卿的脸,如今他看起来倒是比我还要憔悴。
我瞧着他的眼睛,这眼睛柔情似水,似有说不尽的情道不尽的爱。
我恋恋不舍的盯着这眼睛,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我那不靠谱的爹爹潭子实,我伸出手去摸那双眼睛,那眼睛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瞧见我的栾卿疯了一样的抓住我要落下的手,抱着我的脖子哭得像个失离了亲人的孩子。
“别哭,栾卿,我的栾卿。”
只是他再也听不见我的话了。
……
第79章 四
我化作游魂飘出潭茗园的躯壳,瞧见窗台边,那本豁牙老头给我爹爹的书被窗外的风吹得哗啦啦响。
那书中的故事从头又娓娓道来,前世纷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头脑。
我想起潭子实,那个眉飞色舞的少年指着我的鼻子道:“有鬼!”
这少爷翘着二郎腿,张狂的好似刚出了那阎王殿,“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当不了正人君子,若是能事事遂心,日日逍遥,当个败家少爷也不错……”
一桩桩一件件,我竟记得分毫不差。
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变,那神采,那光辉,即使几世轮回我亦认得。
这书被风吹了个遍,便停在了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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