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刚果回来。」 「喔。」我不知為何松了口气。 「不是叫你不要这麼回答别人吗?你这次多久没去学校了?」 「......两百五十九万两千秒而已。」 「一个月对吧?不要以為换成秒我就算不出来,学校老师有打电话给我,不过我那时候人在亚马逊没接到。我就知道你又蹺课蹺过头了。」我的友人说。 「别像个老头一样教训人。」 「我本来就是你的监护人,不是吗?而且我已经够纵容你了。」 我不满地又翻过身,瞪著沙发的背。他说的没错,虽然他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但实际上已经三十三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变成我的监护人,总之从我懂事开始,我除了丛林生物之外,人类中比较熟的就只有他。 他也从来不摆监护人的架子,他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不确定我喜不喜欢他,但是就像羚羊和羚羊总会群聚在一块一样,我对他有一种,嗯,不知道该怎麼说,同科同属同种生物的情谊在吧? 「刚果还好吗?」 「不太好,污染的很严重,热带丛林几乎都被开发光了。因為邻近都市大开工厂的关係,有些地方开始下起酸雨,没了树林,生物没了栖息地,死亡率就大幅提高,现在每天估计有十六种以上的物种正在迅速灭绝。 「我们的团队试图和当地交涉,但没人理我们。」我的友人忧心地说。 他从来三句不离本行,就如各位所见的,他的职业非常特殊,我小时候花了很多时间才逐渐理解,他是个生态保育学家,尤其专攻濒临绝种的生物。 我三岁的时候,他的 Team发现了一隻卢文氏树蛙,听说全球没剩下几隻,虽然他们製造了最好的生存环境,那只可怜的树蛙还是鬱鬱寡欢,甚至企图绝食闹自杀。John抱著我去见它,那是我第一次接近野生动物。 我那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因為我听到那只树蛙在哭。 我告诉 John,但我的友人却不当一回事,我乾脆趁著他不注意,跑去和那只树蛙串门子,才知道原来它老婆刚死,它很难过,想随它老婆而去。 我那时还不太懂老婆是什麼,但我根据树蛙的描述,画了一张树蛙老婆的画像,现在那张图看起来还真烂。可当时那只树蛙大喜过望,贴著我的脸跟我说谢谢,当天就吃了好多蚂蚁当晚餐。 因為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 John也开始相信我真的有这种能力。后来遇到举止怪异的动物,都会带来找我,我也慢慢地扩展起我的动物人脉。 「这个你打算怎麼办?」我的友人指著沙发上的鬼男孩,他正和蝙蝠开心地玩著飞高高的游戏。 John也是个异于常人的怪人,看到鬼一点都不惊慌,「他是鬼吧?」 「应......应该是。」 「人类死掉之后,不是最多只能在阳世停留四十九天吗?那之后 就要到阴曹地府报到,决定是要投胎还是下地狱。」 我的友人虽然是生态保育学者,却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 「真的吗?可是他好像待在那个四合院裡很久了耶。」 「是吗?听说也是会有例外的情况。例如死者死前留有强大的怨念,或是非因寿终正寝而死,又或是受到死亡地更强的引力而滞留,都有可能延长停留阳世的时间。」 「啊......难道说......他之前好像一直住在一口枯井裡!」 「那就是了,如果是因為死亡地点的话,就是俗称的地缚灵。地缚灵如果受到牵引,离开束缚地的话,那之前的延长条件就不復存在了。」 「这麼说来......这个男孩子......」 「嗯,他会消失。」John对我点点头。 鬼男孩和蝙蝠开始玩起躲猫猫,看起来像青梅竹马一样和谐。我脸色苍白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没有让他不消失的方法吗?」我问。我看了鬼男孩一眼,他好像真的比我们发现他时更淡一些。 「恐怕很难,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了,是因為那口井的关係才能勉强留在人世,除非再回到那个井底,否则消失是一定的。而且我担心,如果过了投胎成佛的时间,这个小孩子应该会魂飞魄散,连地府也没办法去。」 这个人真的是生态保育学家吗? 「那简单,就让小鬼回去就好啦!」 我瞥了一眼鬼男孩,他和蝙蝠玩得不亦乐乎,在我家天花板下飘来飘去,我握著双手坐直起来,「就把他送回井底,蝙蝠先生想他的时候再去看他,反正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我也不可能一直让他们待著。」 友人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摸了摸他长满胡渣的下巴。 每次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时,都会做这个动作,就像我不止一次问他「為什麼你会变成我的监护人?」,他每次都用这个小动作带过。这种时候还是放弃跟他沟通比较快。 但是我很快就遇到了难题。 「要把我送回去?為什麼?」小鬼听了我的提议后,瘪起了小嘴。 「乖,你听大哥哥说...... John,你不准笑!那个......因為你和我们不太一样,所以不能在这裡待太久,否则会有危险。」我耐心地解释。 「会有危险?」 「有危险我会保护他!」小蝙蝠挺起了胸膛。 「我不想回去,那裡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孤单。」小鬼说。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裡啊!」 「大哥哥,你觉得我很麻烦吗?」 「不,没有,只是如果你不回那个井,我怕你会......」 「大哥哥,你讨厌我吗?」 「......」 「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我好孤单,不要丢掉我......」 我的友人一直在旁边闷闷地笑,我挫败地抬起头看他。他竟然笑到全身都在抖动。 「笑什麼啦!有这麼好笑吗?」 「没有,只是觉得天底下的小鬼都一样。」 「什麼意思?」我挑眉。 「我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John正色道。 我正想回嘴说「我小时候才没这麼难缠」,但其实我是个健忘的人,小时候的事情大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当然不会承认。 小蝙蝠和男孩倒是同仇敌愾,也不想想是谁让他们在一起的,听到我要把小鬼送回去,就一副好像我是坏蛋似地看著我。 我叹了口气,就说我跟灵异事件无缘了嘛! 「怎麼办?」我紆尊降贵地向我的友人求救。 「自己想办法。他们可是你的客户,就像我不会叫你拯救热带雨林一样。」 「动物不在你的拯救范围内吗?」 「等哪天蝙蝠濒临绝种再说吧!」
蝙蝠篇 第二章 我实在讨厌城市给我的感觉。车辆排出的废气、冷气运转的隆隆声、盖上厚厚一层尘灰的路树,电线杆上停满了过多的麻雀,除此之外,人类以外的动物几乎绝跡。 我常常觉得,城市就像是一种变态的、不正常的肿块,像瘤一样附著在本来健康的生态系裡,每一次的发作、每一次的病变,都会让地球更接近死亡一步。 所以如非必要,我是从来不踏进这种地方。 我也不常看书。 John告诉我说,人类一生所必须具有的知识,都可以在你所生存的环境裡习得,只要你够用心的话。书的知识都是多餘的、用来填塞和麻痹灵魂的,它让你觉得有些知识好像很重要,实则对你的人生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过图书馆这种地方有时还是很有用的,我不是指睡觉,虽然那也很重要。 「跟鬼有关的书?灵异照片大全吗?」 不过我不擅长和人类沟通,就算她是图书馆员也一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我不熟悉的书海中,找到几本看起还像是我要查的东西。 不过没想到人类对鬼有这麼浓厚的兴趣,包括什麼《你不可不知的100种鬼怪》、《我的不可思议撞鬼经验》或是《今夜,让我们来说鬼》之类的书不胜枚举。 在这其中,也有提到住在井裡的鬼。 在一本《让我们看鬼去!》的书裡提到,井是以人力侵犯地底的行為,加上井的形状下凹,所以特别容易聚集阴气。自古以来,就常有小孩子掉到井裡面淹死的案例,但人生活需要水,又不能没有井的存在,所以井就经常成為人类世界中的鬼怪栖息地。 我忽然想到,确实,那个小鬼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死因。 「啊,这麼说来......」 我在另一本《一分鐘内认识好兄弟》中,看到了更令我在意的讯息。 裡面说大部分意外死亡的人,特别是昏迷再死亡的案例,很多人即使变成了鬼魂,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如果是死前受到过大的衝击,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话,有些鬼会连生前的事情都一起忘掉。 我「啪」地一声闔上书,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事情,却又拼凑不起来。 我把成堆的书扔在桌上,跑出图书馆。这时候我的行动电话响了,接起来是 John。 「你去上学了?」 「没有。」 「那你去了哪裡?你家电话没有人接。」 「John,今天晚上十二点过后,你可不可以来我这裡?」 我听见友人笑了一下。 「干什麼?你都几岁了,还要我陪你睡觉吗?」 「不要开玩笑了! John,我在想,如果我的担心成真的话......」我拿著手机抬起头,青空下,一架民航机缓缓犛过白云。 「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不用想睡了。」 我回到位在丛林裡的家时,小鬼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他和蝙蝠先生闹了一整晚,吵到我睡不著觉,而且小鬼虽然能穿过大部分的傢俱,蝙蝠却是实体,他们两个追来追去的结果,就是小蝙蝠经常扑过小鬼的身体毁灭我的不动產。 「大哥哥,晚安。」 男孩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 我绕过成堆翻倒的杂物,坐到他身前的桌上,小鬼把我家的音响转到最大声。 因為非常喜欢宗教音乐──儘管我不信任何宗教──我想办法弄到最优质的音响,虽然它贵到差点害我被 John拖出去斩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小鬼变得比之前更淡了一些。 我以不打扰他的姿势凑近他。「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你记得......你知道你爸爸妈妈是谁吗?」我想著适当的问法。 「爸爸......妈妈?」男孩歪著头,好像不太懂我在说什麼。 「好吧,那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住在哪裡?读哪个学校?叫什麼名字?」 小鬼困惑地瞪著我,好像我在跟他说火星话似的。果然是完全不记得生前的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原因又是什麼? 「那......」我鼓起勇气,再这麼绕圈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你记不记得,你是怎麼死掉的呢?」 我本来以為我的话应该可以给小鬼适当的衝击,没想到他竟对我笑了一笑,说道:「好奇怪喔,大哥哥,怎麼今天一直问我奇怪的问题?是在跟我玩吗?」 我叹了口气。这好像是最糟的状况,如果照我从图书馆得来的资料,小鬼的死因一定不单纯,至少不会是寿终正寝就对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问又把注意力放到宗教音乐上的男孩:「蝙蝠先生呢?」 「小蝙吗?它说它要回家一趟。」 嘖,已经有昵称了。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我决定去找蝙蝠大情圣谈一谈。我不知道鐘乳洞的确切位置,不过森林裡的鸚哥应该可以协助我才对。 我出门时,听到小鬼在我背后喃喃地喊:「不要丢下我......」我觉得奇怪,这句话,昨天他也哭著对我喊过。 我那优质音响依旧隆隆地放著音乐,我忽然想起来,这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蝙蝠先生并没有给我家庭访问的机会,因為我一走出家门,就看到那只蝙蝠倒掛在我家门前那棵亚热带橡胶树上,带著哲学家的神情看著远方的树林。 「小鬼说你回家了。」 「鬼鬼吗?我骗他的。」 嘖,在没女朋友的少年面前,你们节制一点好不好? 「怎麼啦?你们吵架囉?」 蝙蝠没有回答我,一直沉默地倒掛在树上。「他会消失对不对?」 「咦咦?」 「我们家的人听力可都是很好的,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小蝙蝠老气横秋地看著我。 说的也是,听说蝙蝠可以听见好几公里外同伴的呼唤。 我本来以為它会开始质问我,要不然大概会用超音波哭给我看。没想到它忽然拍动翅膀,飞到我面前,用它的红眼睛看著我。 「吻我。」 啥......? 「吻我嘛!人类不是常这样做吗?」小蝙蝠很急躁地对我说,竟然还学爱情片裡的女主角闭上眼睛。 最近的哺乳类动物是不是都太早熟了? 「......你这麼快就移情别恋了?」 「快点吻我就对了!」 「虽然我不并排斥多元性向,但就生物演化的观点,雄性还是跟雌性结合比较有益於生态系的永续发展......」 「哎哟你很婆婆妈妈耶,难怪你没有女朋友。让我练习一下会怎麼样?」 练习?我还没有搞清楚它到底在说些什麼,蝙蝠先生已经等不及地把眼睛睁开,用它的大翅膀包住我的头,然后就把它整颗头往我嘴唇上撞下去。 「怎麼样?」小蝙蝠很害羞地飞退三尺,然后看著我。 「......很痛......」我的嘴唇肿起来了。 「听说第一次都会很痛。」 「......」 「感觉好吗?这样可以吗?」小蝙蝠紧张地问我。 「这到底是在干什麼?」 「我......哎哟,就是......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听说人类都是用这种方式......你知道的嘛!所以我才想说找人练习一下......」 蝙蝠先生把自己包裹在翅膀裡,很害羞地扭动身体。 嘴唇还在痛,我听到它闷闷的声音。 「请你不要把他带走。」 「可是,不把他带回去的话,他可能会......」 「那也没有关係。」蝙蝠忽然把翅膀打开,很认真地看著我。 「因為,他不想要回去,我也不想让他回去。这样就好了。」 我呆了一下,小蝙蝠说完这句话,好像把它毕生的勇气都用完了,一溜烟地打开翅膀,钻进它熟悉的夜色裡。 我呆立在橡胶树下,觉得自己的头好痛,屋裡的音响还在播放著曲子。老实说,我处理动物的爱情这麼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麼奇怪的case。 「你在和橡胶树聊天吗?」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我还没进化到和植物沟通的地步。」 「口气真差,心情不好?」 「你来干什麼啦?」 「......是谁打电话说今晚很寂寞,叫我十二点过后来陪他的?」 因為太过烦恼的关係,我竟然忘记自己打过这通电话,而且蝙蝠先生的一席话,也让我原定的计画產生了重大变革。 「你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要借助成人的智慧吗?」 John走到我身边,一脸无忧无虑地笑著。 「不用你管,你去救你的热带雨林。」我转过身。 「真的不用?不要到时候又哭著跑来喔。」 「谁会哭啊!」 「嘖嘖,我就说嘛,教养男孩子就是这点讨厌。」 「真抱歉喔,我不是会叫著『叔叔,给我抱抱』的小萝莉,抱起来旋转还会露出小裤裤的那种。」 「......你从哪学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决定一星期不要和我的友人讲话,逕自大步走回我的小屋,我感觉到 John跟在我身后,但我还是不理他,打开门就往沙发窝。 我接触到柔软的沙发椅,音响还在大声地播著《弥赛亚》,我滚了一圈,定格,然后猛地爬起身来,环顾我的小屋子一圈。 「...... John!」 一星期的决定在三秒内破功,事后我虽然很懊恼,但那时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John,你快来!大事不好了!」 為了慎重起见,我还把我的小浴室打开,连衣橱和床底下都一併翻过。然后才抬起头来,对著匆匆赶进来的友人露出仓皇的眼神。 「小鬼他......不见了......」 「每个地方都找过了吗?会不会去找那只蝙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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