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真心中一惊,回枪架挡已是不及,只得退了一步。
屈方宁不依不饶,向前跨了一步,又直指他胁下空隙。
这一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贺真却脸色微变,立刻回臂自救。屈方宁变指为戳,贺真向旁一侧,又退了一步。须臾间,屈方宁掌风如削,向他抢攻不止,无一不是指向咽喉、胸腹要害。贺真纵退招架,竟无还手之力。只听一声闷响,左胸已中,一线鲜血激射而出。
那少女惊叫道:“姐夫!”
屈方宁左手本待抢上,见他受伤,便倒跃一步,收掌不发。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才低头察看伤口。那伤口其实也不甚深,他身子一站定,血便渐渐止住了。
屈方宁见胜负已分,道:“小将军,我们走。”转身将小亭郁推向门口,见那小狐狸坐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忽听身后贺真笑道:
“兄弟请留步。贺真还有几招枪法,要请兄弟指点一二。”
屈方宁道:“好!”放开轮椅,跃向庭中。
小亭郁早就巴不得快走,听到贺真又出言挑战,不禁大为皱眉,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输都输了,还要纠缠不休。”
再看场中,二人又已斗在一处。
小亭郁立刻看出,这一场与之前可称截然不同。
贺真的枪法变了。
慢!
与之前招招抢先的快攻相比,他现在的枪法简直缓慢得令人发指。连小亭郁这样的外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枪尖划出的每一条弧线。
若说之前他的枪法是盛夏的一场狂风暴雨,现在却变成了春风里款款摇曳的花。
温柔,缱绻,甚至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花。
他的手法,也如赏花人一般轻柔,又充满怜惜。旁边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父兄在耐心地教导最疼爱的徒弟,全然忘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屈方宁的脸色也变了。
这枪法与他所知的相差实在太大了。就连贺真刚才的枪法,也与之迥异。
那潇洒快意的枪法,竟在刹那间变得神秘莫测。枪意也不再明朗利落,而是出奇的毒辣、阴柔。每一招每一式,表面娇软,内里却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等他惊觉擒拿点戳都无从着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带入了这个缓慢而阴狠的陷阱。
嚓的一声,他左肩已被枪尖撩中,肩下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几乎抬不起手臂。
再几步,右腿又着,这一枪更深,只划得他整条腿血流如注,再也不能腾挪自如。
贺真回手绕了个枪花,嘴边含笑,斜斜一划,向他心口笔直刺去。
宛如丹霞罗绮,又似冷露无声。
这已不是甚么切磋比试,而是以命相搏的决斗。
屈方宁骇然盯着贺真,一瞬间心思百转,猜想了千百个可能,却没一条能完全对上。
小亭郁看场中情形紧急,忽然醒悟,急叫道:“贺叶护,请住手!我们是千叶使者!”
贺真眉心微动,不知是否听在了耳中。
但他这一枪之势毫无窒滞,眼看就要开在屈方宁胸口之上。
屈方宁情知不敌,百忙中伸手入怀,横过短剑剑鞘,想要勉强抵挡。
半空中一个声音森然道:“退后!”
电光火石间,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凌空跃起,一把提起屈方宁背心,将他掷向门口。
他怀中那柄短剑却已被戳个正着,喀喇一声飞起,宝石金屑,滚落满地。
屈方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小亭郁急忙上前扶起他,连声问:“方宁,你怎么样?”
屈方宁微一运气,只觉胸口针扎也似地疼痛,想是那一枪的凌厉之气已伤及肺腑,当下只摇了摇头。
却见那少女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颤声叫道:“天……天叔!”
小亭郁这才看向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只见他一袭黑衣,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看不见面容。
他震惊之下,连见礼都忘了,心中只想:“御剑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
御剑天荒如同未闻,环顾庭中,向贺真道:
“昭云儿又惹了什么事?”
小亭郁这才恍然:“原来她是御剑将军的侄女昭云郡主,怪不得脾气如此娇纵。”
昭云郡主抢道:
“天叔,那个人把你送我的鞭子弄断了,我……我气不过……”
御剑天荒漠然道:“我没问你。”
昭云儿不敢再说,两只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贺真。
贺真瞥了屈方宁一眼,微微一笑,道:“如将军所见,郡主跟人起了些争执,我嘛……只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小亭郁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火起,忍不住道:“贺叶护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啊。”
昭云儿插口道:“你们还要捉我当女奴呢!”
小亭郁听她颠倒黑白,眉头蹙起,捧起那白狐道:“是你追这狐狸在先,怎么血口喷人?当女奴这件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御剑天荒瞧了一眼,向昭云儿道:
“你好得很,自己去向兰后请罪罢。”
昭云儿立刻叫道:“我不去!那个老……老……她老是欺负我鱼丽姐姐,我……我也要弄坏她最喜欢的东西。”
御剑皱眉道:“小孩子胡说八道。”
不再理会她,目光转向了地下的屈方宁。他左肩衣服被贺真挑破,露出一个殷红的云状掌记。
御剑心中诧异,问道:
“你是老屈家的奴隶?”
屈方宁忍痛跪道:“是。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小亭郁怕他责罚,连忙道:“他是我表弟屈林借……借给我的,决计不是私自……逃来。”
御剑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昭云儿却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好哇,口口声声要当我的主人,结果自己才是个奴隶!”
越想越气,怒气冲冲,道:
“我的宝贝鞭子,居然被你这个身份比猪狗还卑贱的东西……弄断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
她气得狠了,说到末尾几个字,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屈方宁捂紧心口,面色苍白,艰难道:“请……请郡主责罚。”
御剑见她抽泣不已 ,不悦道:“哭甚么?天叔再送你一条便是。”
昭云儿哭道:“才不呢!这鞭子是我八岁生日时你送我的,我跟阿初哥哥一人一条。我抱着它睡觉,做梦都会笑出来!现在阿初哥哥没有了,鞭子也没有了。你再送我一千一万条,它也回不来了!”
御剑听她提到“阿初哥哥”,似乎也心软了,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屈方宁喘息道:“小人实不知此物如此珍贵,否则……”一口气没上来,放声大咳。
小亭郁忍不住道:“郡主既然如此看重这个礼物,便不该轻易拿它跟人打赌。”
御剑收回手,问道:“什么赌?”
屈方宁如实说了。昭云儿急道:“天叔,你说这鞭索儿里掺了天蚕丝,寻常利刃也削它不断。谁知这贱奴……”
贺真此时却已将那柄短剑连鞘拾了起来,道:“郡主,这可不是寻常利刃。”
御剑瞥了一眼,道:“贺叶护识得此剑?”
贺真笑道:“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只好猜上一猜。”
那短剑薄如秋水,盛夏之中,犹自寒气凛然。
他轻抚剑身,缓缓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我观此剑气势萧然,千载之下犹带悲决之意,想来应是燕丹名剑‘易水寒’。小兄弟,我说得可对?”
屈方宁怔怔道:“这把剑不是我的。贺大人说得对不对,我也……不明白。”
贺真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将短剑与崩落的几颗宝石包了一包,放在他怀里。
小亭郁心中大大地不悦,想:“这个人刚刚还想杀了方宁,现在却又笑嘻嘻地来跟他说话。脸皮之厚,简直闻所未闻。”
屈方宁似乎也将适才的生死一线完全忘了,道了声谢,便要站起。只是胸口疼痛,一时失力,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站起来。
御剑忽道:
“昭云儿,还不去扶你主人起来?”
这句话一出,庭院中顿时静悄悄的。
昭云儿颤声道:“天……天叔,你让我叫他主人?”
御剑语气肃然,道:“自己立下的诺言,怎能反悔?快去!”
昭云儿的眼睛刚刚哭过,红肿还没消,此刻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她哭道:“天叔,你从小是最疼我的,我小时候不喜欢穿鞋子,总是光着脚到处跑,扎了许多次也不改。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儿,非常骄傲的。她是南朝那个将军纪伯昭的孙女儿,穿着一双漂漂亮亮的缎子鞋,我跟你说我想要,你就破了那座城,给我拿了来。你这么爱惜我,现在却叫我去当……当别人的女奴!”
她哭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甚么任性刁蛮,一点儿也没有了。贺真和小亭郁都忍不住要笑,连御剑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屈方宁五指紧紧扣着扶手,勉强站起,低声道:“小人可自行起身,不敢偏劳郡主。”
昭云儿如蒙大赦,立刻一步也不走了,眼巴巴地看着御剑。
贺真笑道:“主人都放过她了,将军就饶了郡主罢!”
小亭郁立刻也道:“将军,我也要带他回去了。”
御剑方道:“那就暂且记下。”一转身,向小亭郁走了过来。
小亭郁只觉一阵迫力向自己沉沉压来,情不自禁地就想后退。却见他一伸手,提起了那只小狐狸。那狐狸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滚成一团,浑身瑟缩,显得更小了。
御剑道:“我给兰后送回去。”又询道:“占星天灯是你改制的么?”
小亭郁怔了一怔,道:“是、是我。是不是……有甚么不妥?”
他是第一次出使,这改制别国庆典的事情是否符合规制,也不十分清楚,心中忐忑不已。
御剑注视他,道:“不。兰后和鱼丽都夸你能干呢。”
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面具下那双眼睛,的确有着赞赏鼓励之意。
小亭郁只觉心中发热,声音也哑了起来,只说了声“是!”便再也说不出话。
御剑又向屈方宁怀中一指,道:“此剑寒气太重,于你伤势不利,不可再带在身上。”
屈方宁实在跪不下去,只得躬身道:“多谢将军。”
昭云儿大着胆子去挽御剑的手臂,那狐狸立刻吱吱地尖叫起来,只好自己在一边沮丧。
贺真则举步向那匹白马走去,经过二人时,向屈方宁笑道:“方宁兄弟,今天多有得罪。”
屈方宁道:“贺大人这么说,小人惶恐无地。”
贺真摆手道:“甚么大人?我虚长你几岁,你叫一声贺大哥便是了。”
屈方宁垂头道:“小人不敢。”见他翻身便要上马,忽然心中一动,开口道:“贺大……哥,你刚才最后一套枪法,很是奇异,不知叫甚么名字?”
贺真身形一顿,回头道:“嗯,问得好!你看它像甚么?”
屈方宁思忖道:“像……许多花儿,一朵朵开着,每一朵都……要命得很。”
贺真大笑道:“兄弟好眼力。这枪法的名字,便叫做‘心花怒放’!”
小亭郁心想:“这人人品不佳,取名字的本领倒是不错。”见他一骑绝尘而去,便握着屈方宁的手,想带他回去。
一握之下,不禁惊道:“方宁,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屈方宁回过神来,道:“没甚么。咱们回去吧!”
使馆的大帐,今夜安静得有些可怕。
屈方宁看着肩上、腿上厚厚的纱布,又看了看门外沉默不语的小亭郁,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将军,你在生我的气么?”
过了半响,门外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没有生气。”
屈方宁道:“小将军,朋友之间,是要坦诚相见的。如有了隐瞒猜忌,便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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