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床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龟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精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吹,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草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交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穴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吧。”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干干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草原贵族中时兴的南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挥了挥手,让她们也下去了。
小亭郁暗暗吃惊:“这王后好大的气派!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哪有这样指手画脚的?”
再看那兰后,盛装之下,依然带着楚楚之致,教人一见便要心生怜惜。年纪也甚轻,顶多不过三十岁。说句失礼的话,跟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是极不般配。两人的模样,莫说夫妻,就连做父女也嫌差太多了。
忽然间,天边毕帕、毕帕几声巨响,一只黑色铁舟从天际急速跃水,划向洲边。一名女子双手各握一支粗大铁桨,挥得一团黑云般相似,口中呼喝不绝,宛如雷霆万钧。
商乐王笑道:“鱼丽来了!”
众官与使者忙上前迎见。小亭郁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不禁十分好奇,往前推了好几步。
的尔敦双手握筒,凑在嘴边叫道:
“一别多年,公主骁勇如昨,真是可喜可贺!”
鱼丽公主也遥遥举桨,笑道:“老敦,你也精神得很哪!”说话间,铁舟已接近岸边,溅起水花无数,惊得凫雀乱飞。
老敦佯怒道:“什么老敦?连叔叔也不叫了!”却伸出手去,接她上岸。
公主大笑道:“你能大我几岁?甚么狗屁叔叔!”把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小亭郁见她一身戎装,皮靴橐橐,肌肤黧黑,眉眼中颇有征伐之气,分明是一员骁将。哪里像个公主?
当下跟屈方宁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又吃惊、又好笑的神色。
的尔敦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又唉声叹气,似乎在寻找甚么。
鱼丽公主笑道:“老敦,你别找啦!他不在这里。”
商乐王关心道:“贺叶护还未归来么?”
鱼丽公主道:“原本就是今天,女儿刚才在洲口没接到,想是绕了远路。”
商乐王微微颔首。的尔敦却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神将’贺真么?”
商乐王笑道:“正是。”
的尔敦赞叹道:“早听说这位贺叶护骁勇善战,曾单枪独闯千军之中,怒斩敌首二十有三。千叶早已遍传盛名,只恨不能一见,想不到竟是大王的爱婿!”
鱼丽公主笑骂道:“放屁!千叶有御剑坐镇,贺真这点名头,值得甚么?说不定私底下早就议论了几百次,说我嫁不成御剑,只好找了个次的!”
的尔敦立刻高举双手,道:“真主可鉴,我可没这么说过。”
鱼丽哈哈一笑,道:“我不同你废话!贺真好得很,你一见便知。”拉他入席,斟酒对饮。
凡此种种,兰后全不关心,只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白狐的皮毛。
片刻,其蓝大巫师面有忧色,躬身奏道:近日天雨,占星天灯受潮洇湿,“星变”之典恐不能如期举行。
兰后才叹息一声,道:
“下去罢。还嫌不够丢人么?”
小亭郁只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很是异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宴席重新开起来,商乐王再次唤来舞乐,这一次来的是拉着马头琴、穿织锦镶边的袍子的歌者。
过了一会儿,歌者就以一种温柔又充满悲伤的声音,唱起了古老的歌。
“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帐房,宽又亮,
盛开的花儿,雪一样。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
忽然之间,屈方宁从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
小亭郁抬起头,看到兰后的一只手依然轻轻地抱着那只白狐。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在椅子上握得发白。五片尖尖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毡毯上光滑的缎面。
*化用自科尔沁民歌《诺恩吉雅》
第4章 银鞭
两人经过这场别致的宴席,简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踏上回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还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
一时说起鱼丽公主,均啧啧称奇。看她独驾铁舟、谈笑自如,只怕一般的男子也没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贺叶护,更不知是如何雄浑的模样了。两人穷尽了想象,连甚么黑金刚、狼头人也猜了出来。
老太宰忽然开口道:
“错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双眼睛还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屈方宁大着胆子问道:“甚么错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说:
“我们贺叶护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离水的小姑娘,常常几天不吃不睡,就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郁自然不信,向屈方宁一指,问道:
“比他怎么样?”
老太宰眼皮睁开一线,瞥了屈方宁一眼。两人都等着他发表高见,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见。一看,又打起瞌睡来了。
于是又说起那位派头十足的兰后,说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商乐王却什么都听她的,一点也不敢违拗。
忽又听见老太宰断然道:
“错了!”
屈方宁轻轻撇嘴,道:
“难道不是么?商乐王明明很爱看搏击舞,兰后不喜欢,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不敢看自己喜欢的物事,可见怕她怕得厉害。”
老太宰摇头晃脑,道:
“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畏惧只能令人一时低头,另一件东西,却能叫人永远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你们现在不明白,等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类的东西,离小亭郁的人生还有无限的遥远,因此也不屑听。屈方宁却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会儿又说到那“星变”之典,听说是其蓝最隆重盛大的庆典,礼成时,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灯点点,交相辉映,令人目眩。但此灯最怕雨水,只要天气有一些不对,这种绮丽的景观便见不到了。
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一层黄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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