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三娘亦听出了李倓话中之意,虽说她并不在意朝堂及皇室之事,但因着她的夫君是永王,她的儿子李玚亦是李氏子弟,她虽醉心剑法,但会偶尔听到有关皇室的消息。何况李玚也从不会忘记随时打听皇室消息,包括他的这位建宁王叔父。
杨尹安见席间气氛渐冷,忙笑着圆场道:“王爷为何不提前与我说一声,我这里现在只有门人刚晒好的莲心茶,不然我早几日就该遣人去杭州郡带些杭白菊回来。”
李璘笑道:“老门主不必客气,更何况我喜酒远甚喝茶,”他说着把喝空的茶杯搁下,“茶已喝了好几壶,不知老门主与我可一齐去与太白先生饮几壶否?我可是带了让人刚酿好的竹叶青。”
杨尹安一听有酒喝,忙咽了下口水道:“王爷亲自酿的竹叶青可比酒庄里酿的都好,竹叶青蒸馏去糟极其考究,也只有王爷您这样心无旁骛的人才能酿得出来。”
李璘连连摆手道杨尹安谬赞,但脸上掩不住得意。李倓坐在一旁抿茶,将李璘的神情收入眼中,人人皆说建宁王毫无野心,但比之李璘,李倓必须认输。李倓又看了一眼坐在李璘身旁的苏十三娘,苏十三娘看着李璘的眼中满是情意,李倓挑挑眉,也许就是有苏十三娘,才让李璘觉得拥有的天下。李倓心中苦笑,若李沁还在,他沉在心底的野心也不会被他掘出,李璘其实与他是一种人,不过李璘比自己幸运,他想爱的人,想守护的人皆在他的身边,那深藏的野心与欲望就被他撬出来。
李璘此次来的目的并不在与侄子李倓相见,作为李氏皇子,他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李璘要见的是在醉浮居的李白,他还特地带了自己亲手酿制的竹叶青。杨尹安看了看日头,向李倓告辞,然后带着李璘与苏十三娘沿着漱心堂后院的小径往李白的醉浮居去。
路上,杨尹安走在前,李璘夫妻在吼,苏十三娘挽着李璘,对李璘低声道:“李倓好像变了很多。”
李璘轻轻地拍了下苏十三娘的手背,安慰道:“李沁对他来说是相依为命之人,李沁和亲吐蕃他一直就反对,差点闹得太子殿下要将他撵出王府,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太子殿下生气。李沁殁于吐蕃,他一时接受不来,心性改变也是难免,只是看他如今的模样,我倒担心他会愈发执拗,这孩子心性不坏,自小就有自己的考量,只是需人指点一二,不过这人不是你也不是我,你再担心也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
苏十三娘点头,她自是知道李倓之事不是他们所能置喙,她亦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李璘也看得出,只是李璘无心在此些琐事上苦恼,故而苏十三娘也不再说些什么,与李璘继续跟着杨尹安往前走去。
漱心堂内只留李倓与杨逸飞再坐,本就无话的两人愈发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李倓终是叹息了一声,将杯中最后一口茶水饮毕,而后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他边走边道:“此次南游,本王故人已见,也该回还西都,叨扰门主多时,多谢门主款待。”
杨逸飞仍坐在原位,看着李倓一步一步走出漱心堂,汇入盛夏的阳光之中,却觉得李倓周身的光芒在触及李倓的一刻好似凝固,化为寒冰。
杨逸飞知晓,李倓这一次离开也许两人之间再也见不到,杨逸飞捏紧了手中的杯盏,却未追上去。他看着李倓越走越远,最终低头看着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的眉梢居然敛在了一起,杨逸飞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抹平自己的眉,在触及额间的一刹那杨逸飞又收回了手,他轻叹一声,自嘲道:“该放下了啊。”
沉壑(1)
暮色渐沉,李倓独自一人乘船离开长歌门后来到了千岛湖的贺城。
贺城是一座古城,这里民风淳朴,管辖这里的人正是永王李璘。
东汉建安十三年,东吴大将贺齐在此建城,至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贺齐初建贺城,将贺城分为内外城,石桥、木栅为人工屏障,围绕在外城,内城设有商货市场、民居,五百年来,贺城作为勾连杭州郡的交通要塞,经济繁庶,百姓富足。
安隽按照李倓的要求觐见李璘后又回到了贺城。李璘准许安隽将建宁铁卫驻扎在贺城外城,而安隽谢绝了李璘的好意,未住在李璘在千岛湖的行宫花月别院内,而是与建宁铁卫一齐住在了贺城外城。
安隽接到李倓的书信后早早来到了贺城码头,夕阳余晖铺洒在千岛湖面上,千岛湖仿佛刹那一间便被染成了金色。夕阳下,宽袍广袖的李倓负手而来,安隽遥对李倓作揖行礼。待李倓走近安隽,他瞥了一眼躬身行礼的心腹,伸出手来,将安隽带起了身:“一切可还好?”
安隽道:“按照殿下吩咐一至此地便先去拜会了永王,永王安排属下与建宁铁卫在贺城外城扎营,但内城属下也已悉数摸清。”
李倓点头,此时夕阳已完全消失在山后,月色与火光交织,将李倓略显憔悴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安隽能从一名普通的建宁铁卫擢升为校尉,是因为李倓看中了他的办事能力。安隽说已将一切办妥,那就一定是办妥了。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回西都,让将士们尽早歇息。”李倓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悬着的皓月,今日天朗气清,但头顶之上空悬一轮圆月,璀璨的星辰不知何故藏在了厚重的云层之中不见光芒,李倓无声而笑,过了一会才继续对安隽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是。”李倓的命令不容辩驳,安隽看出李倓神色疲惫,但李倓的事情从不容他过问,他只需照着李倓的吩咐办好就行。安隽没再多言,目送李倓走入自己安排好的休憩的屋内,而后转身向身后建宁铁卫驻扎的营地走去,江南的风光只在这最后一夜了。
第二日清晨,李倓带着一队建宁铁卫离开了千岛湖。
建宁王离开千岛湖的消息晌午传至了长歌门内,正在怀仁斋内与雷变一起研究如何修复流霆琴的杨逸飞听见这个消息,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杨青月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弟弟,杨逸飞将所有的愁绪都掩藏住了,唯独忘记将眼中的那一抹失望之色掩藏,或许,杨逸飞并不想掩藏。
“说说你这几日在贺城里打探到的情况。”李倓没有坐在马车里,他骑了一匹白马,与安隽走在队伍最前方,两人边走边谈,就算烈日当头,也不觉得有何暑意。
安隽正色道:“贺城在永王殿下的管辖下井井有条,不过最近却不□□稳。”
“哦?”李倓挑眉,永王李璘不足成为一名杰出的治军之才,但治理一个小城还是绰绰有余,即道明了这一点,这后一句话安隽指得应该不是永王。“我那位闲云野鹤般的王叔小时也是用过功的人,还受李白与高力士同时指点,治理一城倒不难,若说贺城不安稳,应该是我那个‘天资聪颖’的堂弟在捣得鬼吧。”
当年在西都之时,李倓第一次见李玚就觉此少年眉目中藏有狡黠之色,又见其眼中冷芒慑人,李倓就能感觉到李玚与他父亲李璘并不一样,或者说是大相径庭。
“殿下所言正是,”对于李倓的准确的猜测,安隽并不感到惊讶,他已经见过太多,除非李倓料错,那才值得安隽诧然,安隽接着说道,“属下在贺城内走动,发现贺城内的百姓对襄阳王十分惧怕,很是憎恶。属下小心打听后,得知襄阳王的名声实在不好,恐怕永王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都要被襄阳王败坏了。”
李倓问道:“李玚做了什么?”
“襄阳王所做的并非一两件事,诸如强纳民女,指使龙图铁卫强拆贺公祠,强征暴敛,罔顾礼法颠倒黑白,包庇自己犯错属下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安隽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变得森冷,李玚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鱼肉百姓,实不能忍。
见安隽语气不善,李倓倒是笑了起来:“恐怕这些还是轻的吧。”
安隽一怔,疑惑地看着李倓,他刚所说的罪状按照大唐律法来说皆是重罪,就算李玚是皇家子嗣,也得被判流放之刑,听李倓口气,似是李玚所做的不仅仅是这些事情,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加无道的事情么?
“他父亲没那个念头,他可是有那个念头的。”李倓勒住马缰,抬手止住了身后建宁铁卫的步伐,让大家先找个阴凉之地休整一番。
李倓与安隽也寻了一处比较凉爽的地方席地而坐,李倓接下腰间的水囊,喝了半囊水后,将水囊递给了安隽:“如今他也有十四岁了,本王十四岁时曾被圣人夸赞过‘智计绝伦’,他七岁时就显露出了非凡的心智,圣人也曾这么夸过七岁的他,他毕竟与本王一样,身体里都流有太宗的血脉,他想图什么,本王怎会不知呢?”
安隽才喝了一口水,就被李倓的话给吓到,呛得咳嗽起来:“襄阳王是想……咳咳……是想……”
李倓摆手止住了安隽接下来要说的话,永王不想造反,他的儿子可是时刻都想着西都里的皇位。
“这一趟千岛湖之行倒也不亏,永王这边可以先放下了。”李倓站起身来,此刻山林之中有风吹过,将李倓一身的暑意解去。
安隽咳喘平复后,将水囊原样还给了李倓:“殿下决定选谁了?”
安隽这一问,也是李倓心中的疑问,永王李璘是高力士和李白一同看中的人,但李璘并非帝王人选,再加之他那野心勃勃的儿子,就算与李璘联手,李玚也非会听自己指使,到时会养虎为患,何况在千岛湖内,李玚名声已坏,日后要扳倒永王倒也容易;高力士既然能够培养李璘,那借助高力士的势力就等同于借助了李璘的势力,结局与前一种相同,更何况李倓心中对高力士十分鄙薄,高力士又觊觎神策军,李倓将高力士划出在外;李林甫已死,余党在朝堂已掀不起太大风浪;杨国忠凭贵妃才走至如今地位,阿谀奉承之人并无真才实学,与之联手只怕会适得其反。如今,李倓能利用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张九龄当时说的“乱幽州者”安禄山了。
然而,李倓却是自嘲一笑:“本王原是想选长歌门,毕竟当年本王气盛之时曾给了长歌门一个人情,可如今本王明明可以利用这个人情,却是下不了手来。本王以为自姐姐去后便不会再顾及任何人,原来我还是顾及他的。”到最后,李倓换了对自己的称呼,从始至终他对杨逸飞都是当做朋友来看,并未有身份之分,可在长歌门时,杨逸飞句句唤他“王爷”,李倓便知他与杨逸飞之间的隔阂已深。
安隽站在李倓身后,假装没有听见李倓刚才那一番自语,他等着李倓做出决定,这个决定他并没有等太久,站在他身前的人背对着他,给了安隽一个答案:“选安禄山吧。”
天宝十三年初秋,建宁王李倓从千岛湖回到西都,朝堂之上,安禄山与杨国忠愈发不和。
沉壑(2)
年年岁末都会落雪的长安城今年在将至年关时还未下一场雪,夜晚的冷风割人,就算裹了一件大氅,李倓也觉得今年的寒意不同寻常。
“真冷啊。”李倓从马车内走了下来,站在凤栖楼下跺了跺脚,似是要把自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意给驱散。
安隽正要把手炉给李倓,李倓摆了下手,对安隽说:“你们就留在一楼,不用随我上去了。”
“安禄山此人阴险狡诈,殿下只身前往,若是有冲突……”安隽踌躇地说。
李倓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伤不到我。”
酒刚上,卢延鹤让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亲自走到安禄山身边给安禄山的酒杯里斟了杯酒。
安禄山眯眼看着酒水将酒杯填满,而后哈哈大笑:“让天下钱庄之首给安禄山斟酒,我安禄山真是受宠若惊!”接着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算是谢过卢延鹤。
卢延鹤搁下酒壶,眼中划过一道锐芒,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恐怕要让安大人失望了,给您斟酒的并非天下钱庄之首的卢延鹤。”
安禄山神色未变:“哦?这是为何?”
“卢延鹤”站直了身来,慢慢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双蓝碧色眼眸中泛着冷光,高鼻方颌,在灯火下细看,他的黑色的发丝里夹杂着一些深红色。安禄山见到换了面容的“卢延鹤”,这才变了脸色,转瞬后,他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原来还有这样的乾坤。安某冒昧请教,到底是何人替我斟了这杯酒?”
坐在安禄山对面将面目全数隐在阴影中的人问道:“安大人何必在意呢?”
安禄山道:“安某来见两位便是愿与两位坦诚以待,两位若不以诚意相待,安某又怎放心与两位商谈大事。”
“两位?”坐在阴影中的人将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扬起,随后又轻笑道,“还有一位贵客晚些才到。”
安禄山心底生疑,眼前的一位是天下钱庄之首,一位是最为神秘的隐元会会主,此两人足以拿下半个大唐,听无名的口气,将要来的人似乎比他二人更为显贵,安禄山正寻思着那人是谁,只听一阵推门声想起,穿着黑色大氅的大唐皇子走进了屋内。
“抱歉,宫内有事传唤,我来迟了。”李倓解下大氅,坐在了安禄山左手边的坐席上。
见是李倓,安禄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来,当初他卖了一个人情给李倓,看来是押对了人。
李倓先与“卢延鹤”与无名颔首,而后将目光定在了一旁的安禄山身上,李倓笑微微地道:“让安大人久等了。”
“没想到是建宁王。”安禄山对着李倓拱手做礼。
李倓听安禄山的口气,便知安禄山在想何事,李倓道:“安大人是不是认为那日安大人替本王在圣人面前讨了封赏,本王才会与安大人今日一见?”
安禄山揣摩着李倓的话中之意,良久后问道:“看来安某猜错了?”
李倓淡笑不答。那边“卢延鹤”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安禄山的表情,这位一直以为天下事尽在掌控之中的胡人,怕知道他们三人真实身份后,面上的表情更加好看吧。
回答安禄山的是坐在阴影中的无名:“安大人下了一步好棋,这步好棋也是我三人最终选择了安大人的凭据。”
“此话何解?”安禄山努力控制住面容上的表情,然而他的心中却泛起一层层寒意。无名的话中指的是李倓与他们二人早已结为一体,他当初为为李倓上书玄宗请赏原是想借助太子李亨打压杨国忠与高力士,不曾想他将自己送入了李倓等人的局中,至今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安禄山握着酒杯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他并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滋味,所以他才不愿永远臣服在李隆基的脚下。可如今他又入了李倓的局里,安禄山升起戒心,防备着屋中三人。
李倓心中冷笑,这位安大人还是有怕的时候,因为时局并未被安禄山掌握在手中,因为这个时局永远都不会掌握在九天以外的人手里。
“安大人现在已经知道是为何了吧,”李倓给自己的酒杯中斟了一杯酒,如果安禄山至此还不明白,那这场酒宴就是安禄山此生最后一场宴会。
“安某明白是明白,但安某不明白,你们到底是何人?”安禄山目光在李倓、“卢延鹤”及看不清面容的无名身上一一扫过。这屋里,无名永远让人看不清面容,而撕去了伪装的“卢延鹤”至今未向他说明身份,看似身份最为明了的李倓却是这三人中最为复杂也最让安禄山戒备的人,因为李倓的野心似乎比他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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