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君,安大人在询问我俩身份。”李倓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对“卢延鹤”道。
李倓即是对“卢延鹤”说,也是在对安禄山先表明了诚意,“卢延鹤”与他将真实身份藏起,而无名的身份并没有什么不妥。虽是如此,安禄山也不敢轻易放下戒心,他要静等李倓与“卢延鹤”身份揭晓,再看他们几人是否有值得合作的必要。
“卢延鹤”对着安禄山拱了拱手:“袄教长老伊玛目。”
安禄山猛地睁大了双眼,袄教乃波斯大教,当年玄宗曾与重用从袄教离开的三大长老之一的陆危楼,并扶持陆危楼建立的明教,若非明教中人野心太大,只怕这武林之中明教的地位可与天策府与纯阳宫持平。
李倓淡然地看着安禄山神色转变,他的唇角藏着一抹不屑的笑容,安禄山毕竟只是一个有野心的普通人而已,亦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殿下,现在该您了。”伊玛目遥对李倓举杯。
李倓收起嘴角边那一抹笑容,对安禄山道:“九天,钧天君。”
“九天?”安禄山蹙眉,这次他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九天”为何。
“安大人想掌控天下是也不是?”李倓问得赤/裸/裸。
安禄山骤然握紧了酒杯,并未轻易回答。
李倓见安禄山不答,笑道:“安大人若与我们合作,想掌控这天下却也不难,半壁江山怎可配得上安大人?”
虽然李倓所言句句顺心,安禄山也知,这不过是李倓引他入局的诱饵而已,可这个诱饵太过吸引人,安禄山不愿拒绝。
沉壑(3)
李倓眯眼看着沉默不语的安禄山,他已经将最大的诱惑摆了出来,就等安禄山入局。李倓知道,这个局,安禄山一定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伊玛目与无名与李倓同样心思,他们并不着急催促安禄山,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若安禄山立时一口答应下来,他们反倒要掂量掂量到底该不该与之联手。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烛火的噼啪声听得分外清晰。李倓给自己的杯中又斟了一杯酒,酒能暖身,他一身寒意吹被酒水给暖了起来。
不知何时,一声琴音自窗外飘来,飘飘渺渺似真似幻,李倓蓦然抬头,喝了一口的酒杯他放下,他目光落在窗外,再想细听,那琴音却消失不见。
坐在李倓对面的伊玛目见李倓显出茫然神色,压低声问李倓道:“殿下是否觉得不妥?”
李倓这才回神,见伊玛目与无名一齐望着自己,李倓收敛心神,摇头道:“无事,本王喝得有些多,不胜酒力。”
伊玛目与无名对视一眼,又自顾自地捧起了自己案席上的酒杯。李倓又转头望向窗外,一轮孤月寂寥地悬在漆黑的天幕上,李倓想起那一日离开千岛湖之时,也是这一轮孤月陪伴,李倓自嘲一笑,若是杨逸飞知道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恐怕会与自己绝交吧。
“恕安某冒昧,建宁王乃太子三子,又受圣人喜爱,建宁王合该为李唐尽忠尽孝,为何会与安某为伍?”安禄山虽然讨得圣人的欢心,但他毕竟是胡人,如今他又与此三人图谋大事,安禄山须得与此三人坦言相待,才能考量下一步谋划,故而他才会有此一问。
李倓早料到安禄山会如此问,他将刚才的思绪全数收起,朗然笑道:“安大人所要做的事虽与我等目的不同,但我们有共同的阻碍。”
“殿下是说杨国忠与高力士?”安禄山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朝中诸人的利害关系,李倓不过只提了一些,安禄山便猜到李倓说的阻碍是何人。
李倓点头,杨国忠与高力士虽不想坐拥江山,但他们都想得到极大的权力,这恰恰是安禄山王者之路上的阻碍。杨国忠与高力士想控制玄宗进而获得摄政之权,他们是权臣,但心性比之安禄山终究是输了一截;而安禄山的想要登临天下,必须将李唐所有旧臣扫尽,围在玄宗身侧的人自然也就是他的敌人。李倓向安禄山暗示杨国忠与高力士也是他必除之人,他们与安禄山就有了共同的目标。
安禄山终归是有谋略的人,杨国忠与高力士是他必除之人,这两人也是如今忠良的朝臣们最为憎恶之人,一旦此二人被安禄山除去,玄宗身边再无谄媚诱惑之人,那岂不是白白替人做了嫁衣?安禄山搁下酒杯,桀骜笑道:“殿下好计谋啊,利用我之手除去杨国忠与高力士,圣人身边不就少了阿谀奉承之人,我岂不是帮圣人‘清君侧’了?”
李倓似笑非笑道:“如此一来,圣人身边不就只有安大人一人了么?”说罢,他隔空对着安禄山举杯,接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安禄山看着李倓将酒喝完,而后他哈哈大笑:“建宁王啊建宁王,你若与我为敌,我怕还未与你对阵就已输得一败涂地了。”
“好在我们并非敌人。”李倓手指按在酒杯边缘,笑道。
凤栖楼的夜宴只持续了一个时辰,为了不让人发现,李倓先行离开凤栖楼,随后伊玛目、无名、安禄山再离开。然而,李倓终究是算错了一步,他离开之后,屋内的另外两位九天与安禄山进行了另一场交易。
安隽迎着李倓走了过去,李倓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安隽,让安隽将马车内的暖手炉拿来,然后让安隽带人先回府,他自己一人拐向了凤栖楼后。
李倓记得那琴音是从凤栖楼后传来的,凤栖楼后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曲曲绕绕最后与兴庆宫边的龙首渠汇流。白天的时候,这里船来船往,人流攒动,如今城内宵禁,虽每坊之内还可宴饮游玩,但出入坊间的河流上往来船只皆已泊岸,只留一些画坊上还有点灯火。
刚从凤栖楼上飘来的似有若无的琴音忽然又传入了李倓耳中,这一次李倓没再错过琴声,他敛神静听,那飘渺的曲调自远处一灯火朦胧的画坊上传来,李倓疾步而行,未几便来到了画坊之下。
画坊上,一群身着粉色衣裙,头戴扇钗的少女们或立或坐,围在弹琴的白衣女子身边,听女子抚琴。女子所扶的琴音时有时无,粉衣的少女们却似不觉,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分外专注。
待李倓要再走近一步,抚琴的女子忽然勾出一声尖厉的琴音,琴音携带气劲逼向李倓,李倓心中一惊,急忙向后退开数步,那气劲这才消失。画坊上原本凝神听曲的少女们纷纷望着站在月色下的李倓,她们柳眉倒竖,对这个忽然闯入的男子颇为恼怒。
“某冒昧,望诸位姑娘勿怪。”画坊之上虽是一众女子,李倓也丝毫不敢怠慢,从这些女子的穿着打扮上,李倓便知这些女子出身扬州七秀坊,而那位抚琴的白衣女子应是琴魔高绛婷。在南诏之时,李倓以南诏剑神身份诱七秀等五派掌门被擒,他所用之人康雪烛又在多年前砍去了高绛婷的双手,李倓不禁苦笑,若这些七秀女子们知晓他的所作所为,怕早双剑来攻了。
高绛婷站在画坊之上,抱琴而立,低头看着月色中长身玉立的李倓,清冷的眉梢微抬,一向鲜少开口与外人说话的高绛婷忽然对李倓道:“不曾想在此处见到了建宁王殿下,也罢,本还想亲自前往九龄公故居替杨门主捎个口信,倒也省了些脚程。”
李倓是大唐皇子,高绛婷一介平民,但高绛婷话语之中带着一抹怒意,她又提及杨逸飞,李倓想许是高绛婷从杨逸飞处得知了什么,这才会对自己怒颜以对。
“高姑娘请说。”李倓对待女子向来礼让,何况高绛婷与杨逸飞乃是至交,看在杨逸飞的面子上,李倓也不会怠慢高绛婷。
李倓的谦逊倒出乎了高绛婷的意外,高绛婷道:“杨门主说,长歌门虽不能助建宁王一臂之力,但所欠建宁王之恩,长歌门铭记于心,有朝一日建宁王若有求,长歌门倾一门之力保建宁王无虞。”
李倓一怔,而后却是摇了摇头,杨逸飞这又是何苦,他本都不愿要长歌门还他这个人情了,杨逸飞偏偏还要记住。
“烦请高姑娘与杨门主说,李倓谢杨门主,然庙堂与江湖相去甚远,望杨门主珍重。”李倓这是彻底要让杨逸飞与自己划清界线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将长歌门牵扯进来,他就要将自己与杨逸飞的所有过往断绝,他走的这条路不能有太多顾念,他必须狠心,将不愿利用的人都隔绝在外。
高绛婷冷冷地看着转身离去的人,良久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最怜不过痴人而已。
沉壑(4)
李倓从长歌门回来后就搬回了自己的府邸,不再居住在张九龄故居,原在张九龄宅邸里伺候的下人要跟李倓去王府伺候,李倓婉言谢绝了诸人的好意,并叮嘱下人们继续再九龄公的宅邸里扫洒,工钱用度皆由建宁王府出。李倓搬回自己宅邸一是为了不再与长歌门有任何牵扯,二是建宁王府与太子府较近,便于与太子李亨联络。
李倓回到府邸的时候,拓跋双手里握着一盏风灯,只身一人站在门外,瑟缩着肩膀,见李倓出现,拓跋双清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喜悦,她提着风灯快步上前,替李倓照亮回府的道路。
接过拓跋双手中的风灯,李倓将手中的暖壶递给拓跋双,他见拓跋双衣衫单薄,解下身上的大氅给拓跋双披上:“你不是我府中的下人,若再有下次,我便罚本该做你这活的人!”他虽是这么说,终究还是没忍心丢下拓跋双,于是变成了他提着风灯替拓跋双引路。
拓跋双想脱下大氅还给李倓,她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哪里敢让建宁王如此照料,但她跟在李倓身边多年,自然也知李倓的话不容辩驳。拓跋双只得跟在李倓身边,随李倓走入府内。
灯火照耀下,拓跋双脸颊上飞上一抹红霞,她知道李倓对她无意,只因李倓答应过她的父亲要照料她,才会让她留在身边。但拓跋双自见到李倓的那一日起便爱上了李倓,纵然李倓知她心意不回应,她也无怨无悔。只要能在李倓身边,那就足够了。
“殿下用过饭了么?”拓跋双小声开口问道,她知道今天李倓前往凤栖楼,自李倓从长歌门回来后,李倓虽搬回了宅邸,但留在府内的时间并不多,甚至来不及好好吃一顿饭。今日凤栖楼的夜宴,李倓怕也没怎么吃。
若拓跋双不问,李倓倒也没在意肚中空空如也,李倓笑微微地道:“厨房还有什么饭菜么?”
“我温了些粳米粥,做了一些点心,王爷要用些么?”
“送我书房来吧。”李倓把风灯放回拓跋双手里,自己先走回了书房。
拓跋双端着吃食进来的时候,李倓正伏案疾书着什么,拓跋双见李倓眉头紧锁,很想伸手替李倓将眉头抚平,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李倓的眉梢就敛在了一起,好像是自他从吐蕃回来后就未再松开。不久前李倓自长歌门回来后,拓跋双发现就连李倓的脸色也沉了许多。
“殿下,请用膳。”拓跋双小心翼翼地将碗碟放在李倓案头,她偷偷瞟了一眼李倓正在书写的信纸,只瞧见的几个字便让她触目心惊——诛杨国忠,逼圣人退位!
李倓收起信纸,他见拓跋双目光自信纸上挪开,知晓拓跋双已将信纸上内容瞧见一二。李倓搁下毛笔,他未追究拓跋双的僭越,因为他知道拓跋双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你也下去休息吧。”李倓端起粥,对拓跋双说。夜已深,留拓跋双在书房并不妥当。
拓跋双欠了欠身,转过身往门外走了几步,随后又猛地转过身来,对李倓道:“也请殿下您早些休息。”
李倓一怔,拓跋双是个聪颖的女子,但在有些事情之上太过聪颖反而不好,李倓缓缓地放下喝了一半的粥,不经意地笑了一下:“你应该早知道,有些心思放在我身上并无用,何必白白在我身上浪费掉?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你托付的男人,唯独本王不是。”虽说这些话说给拓跋双听十分残酷,该断不断反受其乱,李倓连与杨逸飞的感情都能决绝舍弃,何况是一个从来没有对她有异样感情的人?
“我知道殿下心中已经有一个人,我不奢求能成为殿下的什么人,可殿下,这条路走得孤独,您为何不找那人与您一齐分担呢?”
“一齐分担?”李倓揣摩着这四个字,然而这四个字并不是拓跋双说出来那般简单,李倓回拓跋双,“在你眼中本王是个懦弱的小儿么?”
拓跋双又一欠身道:“拓跋双并非此意,但殿下您对那人似乎格外牵挂,为何不与那人商谈呢?”
与杨逸飞商谈么?若是可以,他自然愿意,可惜……他所做的事情最不愿牵扯的人就是杨逸飞。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人说得无错。
“本王看上去像是格外牵挂他?”拓跋双的一句话让李倓心中一颤,他自己都不曾觉得对杨逸飞有多少牵挂,却被拓跋双看出来了么?
拓跋双点头:“殿下您不觉得么?您虽从未提起过他,但您的表情已经显露了出来。”
李倓下意识地抹了下自己的脸,原来这么明显?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拓跋双话已说完,她向着兀自出神的李倓欠了欠身,解下身上的大氅放在一旁,退出了李倓的书房。夜晚的寒意一层重过一层,拓跋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天宝十四年二月,杨国忠再次上书玄宗,安禄山有反心,玄宗不喜,杨国忠遂不再言。
这一月,李倓往来太子府颇为频繁,广平王李俶时常与李倓一同觐见李亨,而张良娣总伴随在李亨左右,李倓与李俶觐见完李亨后,李俶对李倓道:“这位张良娣真是深不可测。”
李倓随意一笑,张良娣入太子府已有四五年,如今俨然成为太子府最有权力的女人,不论是太子后宫,还是依附于太子的大臣皆对张良娣唯命是从。李倓冷眼旁观,张良娣野心勃勃,恐怕在除掉杨国忠与高力士之后,他还须戒备这个女人不会成为第二个武氏。
“眼下她还掀不起什么风浪,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安禄山,范阳那里最近似乎不太/安稳。”李俶虽与李倓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李俶对李沁与李倓姐弟颇为照顾,故而李倓对这位大哥也心存感激,只是他与安禄山联手之事不宜告知李俶。
李俶点头:“虽说杨国忠这几日进言圣人安禄山之想要造反,圣人却是不信,这位杨相国恐怕也不是关心我大唐天下才如此好心,他不过是忌惮安禄山权势过大,到时候若被安禄山击溃,他杨国忠积攒下来的权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沉壑(5)
李倓摩挲着手指,嘴角边划过一抹冷笑李俶没有瞧见。不论是杨国忠、高力士还是安禄山,都不过是他棋局中的棋子而已,李倓想他们生就让他们生,想他们死,他们不会多活一刻。李倓让人送李俶离开,而后转头望着巍峨的大明宫城,夕阳余晖铺洒在城楼上,耀眼的金色中掺杂着一抹墨色,风雨将至,而在含元殿里的那个人却丝毫不知。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寒风席卷了整个西都,烈火点燃了长安城内百姓们的恐惧。天宝十四年腊月十二,东都天策府被安禄山叛军攻破,自那场战役中回到长安的李倓言,狼牙军势如破竹,朝廷军队年久疏于作战,无力抵抗。玄宗听闻大怒,先后斩杀大将封常清、高仙芝。玄宗虽痛惜天策府,但听信高力士等佞臣之言后,只下了一封简短的吊文,让天策府统领李承恩收聚残兵继续于后方抵抗狼牙军,李承恩接到此封书信后,一拳用力击向案几,案几应声而碎,站在李承恩身边的朱剑秋拧眉不语,他后悔当初未能及时制止建宁王进驻天策府抵抗狼牙军。随后,在太子李亨等人的进言下,玄宗启用大将哥舒翰至洛阳平叛,哥舒翰至洛阳大败安庆绪所率狼牙军,使得安禄山无法进入潼关。天宝十五年五月,宰相杨国忠上书玄宗让哥舒翰主动出兵攻打狼牙军,而大将郭子仪等人则认为应坚守潼关,玄宗最终听信杨国忠所言,命哥舒翰出兵。身在潼关的哥舒翰接到旨意后怅然长叹,抚膺恸哭,天宝十五年年六月,哥舒翰领二十万大军交战狼牙只余不到八千,哥舒翰无奈投降安禄山,潼关失守,西都长安最后一道防线崩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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