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道玄日子也无变化,如死水波澜不惊。
修行无日月,不知过了多久,某日晨间叶道玄久候豹子不来,不由心中微奇,忆起昨日情状,不由心中一动。
果然没过多久,门“啪”地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日日所见的豹子,而是个身材高挑健美的男子,浑身□□,并无遮蔽之物,坦荡异常。
叶道玄立时黑了脸,对方稍靠近了些,就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化了形就去穿衣服!”
豹子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对方难得地连目光都不愿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委屈无处可诉,可又看了看对方身上衣物,与自己身上,终于有所领悟,光着屁股往树林中奔去。
叶道玄见他离开,终于叹了一声,暗道妖怪做人果然麻烦,样样都要教授。
半个时辰后,豹子就回来了。
他腰间围了一圈树叶,身上披了块兽皮,好歹把关键部位都给遮住了,或许是对自己打扮极满意,正站在门边搔首弄姿,以期引人注意。
叶道玄乍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失笑出声,初时还只是闷笑几声,后头却似忍耐不住,大笑出声。
他这番表情无一丝作伪,豹子看在眼中,只觉得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美景,瞧着瞧着,“啪哒”一声,却是不由流了口水。
叶道玄撇过脸不去瞧他,他却如福至心灵般,自己凑上去坐在对方身边,仍如未化形时候,在其颈间蹭了蹭。
他肌肤是漂亮的麦色,筋骨结实,肌肉触之极有弹性,身材又高大,如此撒娇的动作做来,殊为怪异。
叶道玄犹豫片刻,将手放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尔后低声叹道:“我还是喜欢你原来模样。”
豹子终于怒了,豁然抬头:“你说你不喜欢一身毛的!”
5、
豹子在人形还是原型间纠结,叶道玄指尖划过他身上,原本随意搭着的兽皮变作了贴身的衣物,虽然不算好看,但至少有了遮蔽功能。
自从有了人形,豹子往来更加自由,日夜不拘,想来便来。
来的次数多了,他便注意到了些从前未在意的事情。
譬如说,屋内虽有道书,却只寥寥几本,叶道玄平时看似闲散无事,也不知是如何修炼的。
又譬如说,挂在壁上的桃木剑。
剑身木质温润,偏偏刃上一道血线横亘,平和冲淡的桃木便多了丝艳色。这剑常年挂在壁上,不见叶道玄清扫过,偏偏点尘不染,浑然如新。
他看的次数多了,心痒难耐,又觉得随意乱动东西不好,某日里趁着叶道玄不在屋中,终于伸手向桃木剑摸去。
触及的一瞬间其实并没有太大感觉,只心跳如雷,不知在害怕什么。豹子指尖往旁边偏了偏,正点在那一道红线上。
霎那间,红线如活了一般,光晕流转,豹子眼睛哗地睁大了,下一刻却觉得冲天怨气直冲入自己脑中,原本清醒的思绪被搅乱,身子都在发抖。
那怨气太烈太可怕,他虽有了人形,到底修行不久,境界还不够,直面如此冲击,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豹子此时什么都想不了,只觉得自己如狂风暴雨中的小船,稍一疏忽,便将翻覆,惧意深重。
不知过了多久,后脑处被敲了一下,清凉的气息漫过全身,豹子后退一步,终于脱出了怨气的包裹。
叶道玄站在他身边,将位置有些偏离的桃木剑重新摆好,见他后怕模样,摇头笑道:“我屋中的东西,你怎敢随意去动。”
豹子听出他并无责怪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气,可见了那差点让他心神崩溃的桃木剑,仍不住心中一凛,战战兢兢问道:“……这剑中藏了什么东西?”
“这剑?”叶道玄说着,伸手摘下那把桃木剑,二指拭过剑刃,分明是无刃的木剑,却偏偏被他拭出了剑气纵横的感觉。
他道:“我早年曾遇见一恶龙,兴风作浪,滋扰百姓。见我乃是修道之人,更想将我吞吃入腹,以长功力。我本不欲管它闲事,可既然惹到了我头上,也绝没有姑息的道理,便将之斩杀了。”
龙乃是天地之灵,如赤练那等大妖,也得从蛇身化了蛟,再求龙身,可见其强大。
叶道玄说这些的时候,语声平平,只如述说故人往事,并不见有多少自傲,豹子听在耳中,却几可想见那时的惊涛骇浪。
独身一人,剑斩恶龙,该是何等的风采。
豹子想得心神俱醉,突然问他:“吃了你……能长功力?”
叶道玄重又挂回桃木剑,听他如此说法,柔声问道:“你想……吃了我?”
豹子连连摇头,以示否认,却不知为何,唰的红了脸。
6、
叶道玄屋外的树下埋了美酒,从他初至苍梧起,至今已不知多少年。
拍开了封泥的美酒醇香异常,他独坐在屋中畅饮,又取剑醉舞,闹了大半个晚上。
等豹子第二日来此时,就见得他醉倒在榻上,房门大敞,正待走进去,却发现再不能前,竟是对方为了自身安全,用了手段,禁止生灵入内。
豹子只得坐在门边待他醒来,不想那美酒酿了已逾百年,其中又不知加了什么材料,叶道玄这一醉,也几乎醉了百年。
而这一等,也等得似没个尽头。
豹子初时坐在门边,只看叶道玄醉颜,也觉得心满意足,时日久了,却开始寂寞了。
他是妖身,最是耐不住寂寞,原本还有叶道玄与他说话,现如今却连仅有的这人也不在了。
等了十年之久,豹子终于下山了。
第三十年的时候,叶道玄却醒了。
一醒来,他便知道豹子不在山上,也没多想什么,仍旧过着如常日子。
直至又三年,豹子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还有身后追赶之人。
叶道玄虽着道袍,却不束发也不戴冠,那人倒是羽衣星冠,当的是仙风道骨。
豹子从前并未下过山,只隐约知道些许事情,最初时候,凭着自己法力在人间过得如鱼得水,时间一久,却露了破绽,被身后道士给逮住了。
这道人境界高深,豹子不是对手,拖着一身伤无处可去,先想到的仍是苍梧,还有山上的叶道玄,也不知他醒未醒来。
只是今日和当年何其相似,那时的叶道玄眼见着他将毙命于虎爪之下,毫不动容,今日对手又是道人,更叫他如何相助?
这一想,便觉得自己更悲哀了。
等豹子上得山来,就见叶道玄站在屋前,与从前别无二致,一如故时。
他眼中发酸,差点落下泪来,踉踉跄跄地奔至他身边,被对方一把扶住。
叶道玄将他挡在身后,负手而立,面对那道人不曾有丝毫惧色:“不知阁下何人?”
那道人也没什么好脾气,竖眉怒道:“你又是何人!”
叶道玄不住摇头:“杀心如此之重,也想问道成仙?”
他嗤笑一声,又道:“我养的东西,你也敢碰?”
豹子虽对“东西”这词不太高兴,却对“我的”二字尤为满意,又见这次叶道玄明显是护着他的,面上神采飞扬。
那道人也不是好惹的,反唇相讥:“与妖物厮混一处,你也配提问道成仙?”
叶道玄仍叹道:“这其中……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道人怒极,拔剑刺来,却被叶道玄一袖子给打了回去。
“我说过,你杀心重性子躁,问不了道成不了仙。”叶道玄叹了又叹。
道人跺脚,却知自己敌不过对方,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放言:“我倒要看你如何成仙!”
叶道玄只笑了一声,也不去阻他。
豹子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却问他:“什么是成仙?”
叶道玄深深看了他一眼:“人心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万缘寂处即生真。”
豹子歪了脑袋:“……什么意思?”
叶道玄闭目:“万缘寂处,即是仙界。”
豹子还是没明白,却觉得原本得到对方护持的得意全没了,悲从心起,想着想着,已落了泪,“哇”地一声抱住了叶道玄。
可到底为何而哭,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豹子也不去想那许多,只明白了一点,如果想和叶道玄在一块儿,似乎得先成了仙。
也曾仗剑斩黄龙【终】
7、
功力越高,豹子一身皮毛便越是柔滑光泽,叶道玄最爱让他化作原型,趴伏在脚边,抚过其背,又或是将之翻个身,摸摸肚皮上的白毛。
豹子也喜欢这种感觉,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听来惬意得很。
某日叶道玄抚过他背上时,手顿了顿,豹子抬头,见他若有所思,便问:“怎么了?”
叶道玄又在他背上摸了一把,道:“我想……这身皮子若是做了衣服,必定漂亮又暖和。”
豹子生生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时僵住,被吓到了。
叶道玄说完这句,也没个后文,豹子想问他是不是说真的,偏偏又说不出口。
难道问……你想把我穿在身上?
其后叶道玄诸事如常,再不曾提过豹子一身皮毛。
第二日豹子却没有如常再来,叶道玄想,莫非还真被自己给吓到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直至一个月后,豹子终于又出现了。
他看来有些憔悴,原本麦色健康的肌肤也见黯淡,眼皮耷拉着,没有什么精神。
叶道玄只觉得他身上气息微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豹子一下来了精神,跑至他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件皮裘与他,那花纹颜色,赫然是他自己身上之物。
“你……”叶道玄手搭在皮裘上,难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百感交集,千多年不曾动过的心湖乍起波澜,“你……你怎地如此傻。”
豹子垂了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你既然喜欢我的皮毛,那便给你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如今已经成了人形,原型丑点便丑点,少了一身皮毛的确不会对他造成妨碍。
叶道玄手擦过他脸颊,叹道:“可我不喜欢没有毛的豹子啊。”
对于心上人变化莫测的审美,豹子真心想哭了。
叶道玄收了皮裘,再不与他说什么,只取出一坛酒,邀他共饮。
豹子想起从前叶道玄喝醉了不让他进屋的旧事,就紧闭了嘴,不肯饮酒。
叶道玄为他倒了一杯,见他不饮,低低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沉而浅,却撩拨得豹子平静不得,热血冲头,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此前从未饮过酒,一杯下肚,已有些昏昏沉沉,偏叶道玄还不停地劝他再饮,不过多久,已人事不知了。
剥皮虽对他没有实质的影响,却着实痛得很,那种皮毛从血肉上生生剥离的感觉,永生难忘。
此时醉得厉害,倒是没了痛觉。
等他再醒来时,却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再没有丝毫痛感残留,低头一看,那身皮毛好好地长在身上,与从前一般模样,没有半点缺失。
又抬头瞧去,叶道玄正半卧在榻上,未着鞋袜,道袍宽松,见他看来,笑道:“你这小妖笨得无法想,总有一日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他如此说,可话中的亲昵却半点不遮掩,豹子直接扑上床榻,在他脸上舔了一遍。
叶道玄抬手瞧了他的额头:“淘气。”
豹子愣住了。他从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可叶道玄从不会说他什么,为何这次却说他“淘气”了呢。
他想了想,变成了人形,低头在叶道玄脸上亲了一口。
叶道玄一手撑起身子,另一手却捏了他下巴,凑将过去,唇擦过对方鼻尖,然后略略下移,与他相贴。
8、
甫一贴上,豹子就觉得浑身气力泄了,软软地瘫在了叶道玄身上。
叶道玄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开。
豹子垂着脑袋,颇觉无辜。
叶道玄道:“你下次可要长点心眼,这次我能帮你,下一次可说不准了。”
豹子扭头,默默地脸红了。
此后每日晨间,叶道玄仍是收到一束新鲜的野花,花瓣娇嫩带露。
豹子胆子大了好几倍,甚至敢随意凑上去亲几口。
平日里的修炼也不耽误,他记得清楚,成仙似乎是件很必要的事情。
只是他修炼日久,本领一点点大起来,却丝毫没有见着成仙的影子。
他想许是自己修炼的法子错了,便去问叶道玄。
叶道玄坐在窗前,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仙人,你要如何成仙呢。”
豹子一时无言,好半会才反应过来:“那……那你……”
叶道玄摸了摸他的脑袋:“修为再高,都仍是人。人生来即通灵,还有一颗心,血肉所铸,最是柔软。修行将一颗心打磨得光滑透亮,万丈红尘又给这心蒙了垢。哪日里心累了倦了,便是堕了泥尘,身死道消。妖类也是一般道理,开灵智时,便算有了一颗人心。人心……人心……不过是颗心罢了,又岂是人独有的。”
豹子皱眉:“……那就是说,我成不了仙?”
叶道玄低声道:“垢渐去而镜明,心渐息而性澄。养成一泓秋水,我不求镜物,而物自入我镜中。”
豹子呆了……他更听不懂了。
想了想,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叶道玄说:“若你如我一般,活了千年万年,见多了生老病死,朝代覆灭,沧海桑田,这天地间的奥秘便不再玄奇,尽在指掌。”
豹子快哭了:“你说你才一百岁的!你骗我!”
他本以为自己有一日能赢了对方,此时才觉得这目标遥不可及。
叶道玄见他模样,只觉得头痛,伸手为他揩了泪,柔声道:“莫要哭了。”
豹子吸了吸鼻子,又问他:“既然根本成不了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成仙呢?”
叶道玄笑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豹子抱住他,在他唇边亲了一口:“我想和你在一起。听他们说,成了仙就可以活好久好久,就不用分开了。”
叶道玄道:“他们与你不同,他们求长生求超脱,以为天上白玉京,巍峨华美,绝色仙娥到处可见,有看不休的歌舞,听不完的妙音,饮不尽的琼浆玉液……开不败的四季花……”
豹子眨了眨眼:“听起来似乎是个好地方。”
“呵,”叶道玄笑了一声,“仙乡即梦乡,连这点都瞧不透,又如何超脱?”
他拇指揩过豹子面颊:“你可明白?”
豹子摇头,觉得自己似乎让对方失望了,便又问他:“那你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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