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若是到了他那般年纪,再遇上成絮,那便多半要像小叔同顾师父那般,明明是想举杯邀月共饮,却不料,徒留杯中只影。
「成絮……」
霸道的青年一边加重了身下力道,一边忍不住拿手不断磨蹭他的嘴角,「喊我的名字……喊我的名字我听听……」
「苏,苏如盛。」
「嗯。」
「记住了,是我。」
「……好。」
终章
五年后,再值中秋月圆际。
当今圣上在这五年内,移了多半政权与他这最出色的侄子。
而立之年的苏如盛现如今已独揽了祈天的东南二部,也算是与他小叔平分了半个祈天。
可是承担越多,活的也就越累。
江湖上仍旧有一代又一代的侠客更迭,即便顾笑白和贺楼大猫依旧是个不破的神话,那也有诸多豪杰退隐江湖,便是连当初那神出鬼没的『诡公子纳兰』都一并划入历史过往的浩瀚尘海当中。
毕竟,岁月不会为任何人驻步。
难教日月同岁长。
可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苏如盛那日像往常一样,不定期抽查巡视南方帝业。
出门时路过府旁小摊,忽见到街上已叫卖起了月饼。
这些年他虽有枕边人成絮在侧,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也恰是因自己捞到如此福分,才反而更加担忧起他小叔。
想着忽起了兴致,亲自去这路边小摊上挑了月饼口味,包好了便差了成絮去送。
成絮诧异,「我不陪你去巡视了?」
「时间怕是赶不及,其他人又不熟,我怎生放心他们随便出入宫殿。你早我半日启程,我中午向南行进一趟,第二天自己带几个精兵快马加鞭,满打满算应是能在十五夜恰同你一并行,可入主殿。」
说着又笑,「你难道就不想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殿看看,我们苏家的气派嚒?」
成絮淡声应了,听了他的话,先行启程了。
只为护送这两块月饼。
也是小气,竟然就只买了两块。
苏如盛说,「到时候咱俩同分一个,让小叔这个孤家寡人,好好儿的看着咱俩吃。」
你都三十了。
怎么还起小孩子心性。
成絮原本想笑他,后又忆起当今圣上对苏如盛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於是也并无多话,领了命便快马加鞭的往帝都出发。
苏如盛也像往常一样率兵向南巡视。
一路上风静无波,除了少了那样一个熟悉的身影相陪在侧,多多少少有点不适应。
睁眼闭眼,翻来覆去的熬过了成絮未陪在侧的一夜,第二天黎明未至,苏如盛便收拾妥当,准备先行回了。
就算是以『陪他天纵小叔过个中秋』为由头,那也没人会指责他这一年巡视不周吧。
总之居高位者……也是需要清闲几天的。
他这么想着,挑了几个精兵,便也快马加鞭的上了路。
奔马不到千里,忽逢了一阵诡雾,叶茂林盛的,他虽未曾大意,却还是着了套。
——这阵仗委实不凡。
远处有人如梦呓般轻语顿齿:
「乾字艮位,请止凶神……」
似唇畔蠕动的模糊口语,以及那并不流利的咬字念音,都让他一瞬知晓来者何人。
——想当年,那想吞噬祈天的娑婆一族,本归曜芒统领,几波逐流之后,因与曜芒尊主意见不合,便分拨独立出去。
曜芒本就人少,更别提这娑婆。
小到大祈天平民几口唾沫都能淹死的国族,此刻又来兴风作浪,怎么这么想不开?
苏如盛起先是如此想的,不屑归不屑,却未掉以轻心。
缓缓抽出腰侧佩剑,与这雾中若隐若现的敌手对峙了一会儿之后,苏如盛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群蝼蚁的抗命本领。
「噌」的一声后,刀光剑影血起一片。
浪淘沙尽,传闻说,大风常起于青萍之末。
*****
夜间小林,有一人奔马狂驰,再度入东城境内,荒无人烟,犹入死城。
娑婆门新锐之势,势不可挡。短短两日之内,这在中原蛰伏了五年的娑婆便疯狂的屠戮了祈天大半疆域。
所有人都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当初在塞北兴风作浪的那些,无非是娑婆门主狠心送出来的『诱饵』,是为了起这五年后阵仗的,必祭之物。
这次卷土重来的娑婆门,已经不单单是狠戾了,它几乎带着一股子从地底上反出来的绝望和怒气,向这安稳的地方痛下杀手,以试图将这天下,搅和的跟他心一样肮脏。
这也可能就仍旧还是那『时也运也命也』。
先不提如何好运气的在暗夜潜行之时,遇到了形单影只的苏如盛,光是连攻防东部的同族都异常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早在来之前,『娑婆门』就隔断了东边连壤的酆族势力,援兵们还没能撕破那个口子,可娑婆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们或许本就不是抱着能『生』的希望来的,他们无非就是想见识见识这富丽堂皇的祈天,究竟是怎么蒸蒸日上,然后在其越来越接近太阳暖意的融光之下,奋力地多为他们污上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恩怨。
——这就是江湖。
三日后。
江湖上神话重现。
那一双隐退多年的江湖侠客,并着那传闻早已隐世的『诡公子纳兰』,一并现世。
只为讨伐这任娑婆门主,手段残戾,暴虐无道。
还有许多不出名的侠客,也都自发的涌至东城境内——
不知有多少是沽名钓誉之辈。
也或者,有不少是真心仗义拔刀相助之人。
成絮赶入城中时,只看得那灰墙血壁上,横七竖八的锋利铁钩悬垂着几块断臂残肢。
听说是娑婆门主特意差人将那人的淋漓尸首,如此般分尸剁碎,然后亲自一点点,伴以恶毒的诅咒,用这些钩子将那人尸首串起来,悬在了城墙之上。
说是——
要好好的立个下马威。
要好好的让苏天纵看看,他即便要甚么有甚么,却偏偏就是甚么都留不住。
当初唯一挚交顾笑白留不住,尔后能接位的苏如盛也留不住。
祈天统辖之下的海晏河清,你若能留住,又能留待几时?
便就是也要你尝尝这前事无人应,后事无人料的最苦境地。
「你当时说你选择天下。」
「说放手也放的洒脱。」
「其实只不过是你除了『天下』之外,没有选择其他东西的余地了。若是连这点天下你都留不住,你……还剩下甚么?」
「苏天纵……归根结底,你也无非跟我一样,是个一无所有的囚徒罢了。」
「——可我真的不是你一直想要较量的那个人。」
东风小楼里,随此句话音消落,猛然响起一声利刃绞破血肉的声音。
成絮也听到了那声惨叫,立在楼下的执琴人一身白袍早已染作血色,浑身负伤累累,再难以往前多行一步。
更何况,有人先他一步,上去了。
眨眼前一秒还空无一人,后一秒,猛然飞去三支玄色暗箭,丁点声响也未发出,却在破窗而入直取屋内之人首级时,顿时箭身暴涨出滔天烈焰,显然是被持弓人内力所激。
而几乎与箭随行的,还有一黑衣人。
并非是夜行衣,只不过他身形委实太快……这才是真正泠泠月下的惊鸿掠影。
成絮一瞬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这个人,江湖上关于他的流言太多了,所以基本没人不知道,顾大人只喜欢穿黑衣。
但顾笑白也不过堪堪停在了楼门口。
利刃寒冰的一双眼,无波又无澜。
他步子虽刹住了,身侧的箭矢却不能如他那般停行自如。
此刻门板忽然一开,扔出来的这堆肉泥正中了贺楼大猫射来的玄箭,一时间『嗙』的一声,火焰烧得好似要焚天。
隔着这灼目焰光,顾笑白看见了对面那个与自己身高齐平,也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
与自己所不同的是,他脸上覆着一张狰狞的鬼脸面具。
同样无波无澜的一双眼,平静地好似已入土多年。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亦不见得早。」
他平静的回,尔后翻身而下,几个起瞬便消了影踪。
向来不善言辞的顾大人便也只能把安慰的话咽回喉间,向那人消失的方向,静默地看了几眼。
贺楼经赋此刻也从旁侧楼瓦上跳了过来,起纵之间飘逸灵动的身形完全对不起他那虎背熊腰的规格。
想了会儿,他挠挠头道,「那大不了我们这次在祈天住久点好了。」
顾笑白眼风淡淡,「你早就知道?」
贺楼大猫诚实摇头,「我早就猜到。」
——『诡公子纳兰』,纳兰和惬,那个在祈天出名甚至要早于顾笑白的神童,那个武学天才,打生下来便是一身狂姿傲骨,却不知怎么,在未满弱冠之前就销声匿迹了。
江湖上有人传言,过慧者易早夭,指不定便是这人太通透,老天爷看不过去,将他收回身边去了。
茶馆里说书老者的话当不了真。
纳兰平静的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样的自己……即便还活着,那也同死了无异。
和惬和惬,纳兰和惬。
本就是一个悠游自在的名字,可在他拿下面具的那一刻,看着对面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他便有了另一个身份。
「苏天纵。从今起,你记得,你再也不叫纳兰和惬,你叫苏天纵。」
「师,师父……你,你当初一直不让我行走江湖时摘面具,莫非就是……」
「是。我当初捡了你,就是因为你长得十分像他。祈天立起来不容易,这时候,不能没有那个掌舵人。」
那一刻于纳兰来说,是天崩地陷的。
十六年来,视为天地间唯一光的那个师父,便就是以一种近乎于残苛的笑意,温柔地同自己道出了所有事实。
果然,帝王家……向来最无情。
「我若是不肯呢?」少年几乎含着哭腔吼出了这句话。
为甚么,为甚么会是这样……当初,当初师父曾说好带自己一起共游江湖啊,还说了,如果他有一天老的走不动了,自己背着他,一起去看这天下浩大啊!
为甚么要这样对他啊!
若将侠客囿于朝堂之中,即便活着,又与死了何异?
他是谁,他可是纳兰和惬,十三岁初入江湖,一举挑了江南五大恶人,天下人称赞的武学神童,擅百家武学,一招一式间有千万变化,便是天下第一见他都要矮去几分。
——若有天下第一的话。
『诡公子纳兰』,他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他本也就是侠骨狂情,喜行踪不定,喜阴晴不定。
更喜欢偶尔真扮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郎,去茶馆酒楼中听一听自己的好事迹——
「听说那位诡公子啊,前些日子又去平了西北匪乱……啧啧,这么年轻就如此有为……」
太多太多……
可现在,自己最在意的人,要告诉他,自己,将来是要做另一个人的皮囊,是为了能巩固下祈天的飘摇之境。
「我若是不肯呢?」
「……你若是不肯,那我,那我也只多撑几年,勉力试试,还能不能活下去了……」
病榻之上,那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笑着打圆场,他身侧立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手里攥着一把药草,见他开了口,又忙将药再度堵回他嘴巴里。
也就是这片刻错神光景,待得他回神,为时已晚。
贺无极的那句「师兄!」也堪堪卡在了喉咙中,无法得出。
纳兰和惬几乎惊恐地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人,手中剑还在源源不断的淌着血。
师父的血。
「算师父求你了,如若这世道再这般乱下去……民不聊生的残相,又要现了……你师父不成器,这辈子别的事做不了,偏就只能是个行医的命。祖上三辈得苏家庇佑,难道眼见恒儿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天下,又硬要在这节骨眼上断了嚒?」
「再帮……师父最后一个忙吧,纳兰。」
尔后,世上再无『诡公子』。
而那个几乎在娑婆门以为彻底毒杀绝了的祈天之主——苏天纵,又稳稳当当的立回了朝廷之中。
一举一动,皆受世间瞩目。
——这就是江湖。
——一场关于人心的,恩怨江湖。
「饮尽天下不平事,难留江湖见侠骨。」
明明是一个跟苏家帝王冢无关的少年,却在这数十年中,硬是以政务折断了自己这一身傲骨侠胆,心甘情愿的呆在那凉尽月色的宫墙深院之中,独自一人饮下所有苦闷。
——再也没有那个山野月下,潇洒自在的林间匆匆打马高声过,不怕无人和不怕无人对酒同歌的诡公子纳兰了。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日了。
本以为握住一把剑就能握住这天下所有生杀予夺快意事,却不料……
最终只剩下这广阔无边,却偏偏不会属于他的天下。
贺无极曾十分郑重的携着那人在他面前三叩首,说是这天下人,都欠了他一场难还的情分。
我俩尤甚。
他那时候只能无奈的笑笑。
原以为出了个顾笑白,出了个苏如盛。
结果,顶着别人的名字久了,还真走了别人的命途。
八字上批了一笔——
说是苏天纵这三字,本就起的戏命霸天,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想要甚么,便有甚么。
「然后呢?」
「甚么然后?」批命的是个在穷乡僻壤处,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的老者,早已不知山外几世轮转,山中几回晨昏。
也亏着这混小子走走停停,幽幽荡荡,能偶入这么一个山沟沟来,见他身边摊开几本小卦书,便硬是凑上来也要求途问卜。
——呐,说来惭愧,就是信口那么一诌,装装样子,能蒙二两浊酒钱。
这一时被问住了,久久不知该如何答出最令他满意的下文,才能顺利地将这酒钱捞到手。
「你说我能问甚么然后,」这少年不耐烦地咂咂嘴,「要甚么有甚么,听起来是不错,可我却想问问,守不守得住呢?」
……
「守不守得住?」
想当初曜芒的神算渡敷也曾这样一遍遍跟入了魔障般问神不休。
倒不是因顾笑白是天狼主,而坊间又传遍了得天狼者得天下的流言。
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与自己本该是同路人。
——「只可惜,同路不同归。」
「但所幸路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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