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平静。
就像是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能接受一样。
「成絮。」
他往往喊他名字一声,便没了下文。
因为压根不知再该说甚么好。
——毕竟在此之前,他俩压根未曾有过交集。
无非这人在失了『刹修罗』之后,竟能舍命在一次围困中替自己挡了一刀。
那时候自己才注意到,身边的护卫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冷傲到甚少开口说话的『三清妙音』。
只可惜,称号不是浪得虚名,傲骨却是虚的。
这人浑身就是一把软骨头。
肤如冷玉,适合被人压在身下,仔细耐心的好生打磨钻研。
「成絮……」
他有时也难冷静地自抑呼吸。
也有的时候,苏如盛索性取拿黑绸系铃以缚他口,便就是为听他那一两句支离破碎的呜咽。
脆弱的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想当年,祈天刚立的那时候,江湖上许多人也几多不齿。
不齿他那顾师父顾笑白。
本该是天狼之主,却宁肯投奔到祈天麾下,成了条彻彻底底的丧家之犬。
污言入耳。
几多难听。
那个时候,他还没遇上贺楼经赋。
天狼族零零散散的就那么几个人,经历覆族之事,来到祈天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在无人的夜里,如失群孤狼那般痛嚎过?
可……
可他终究是顾笑白,是自己的顾师父啊。
是祈天,最得力的干将,最厉害的一匹哑狼。
遇见贺楼经赋的时候,顾师父本就是那独一无二的强者。
这一场强者的对决,谁也未曾落得下风。
所以强强联手,便更是激出了让人不敢直视的神曜之光。
可他当时也是真不敢上前去多加询问:
在他还没遇见贺楼经赋的时候,在那些暗夜无光的时候——
「顾师父,当初那些痛苦又不被人理解的日子,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是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这个法子,好来开导他的成絮。
只是後来他不必问也知道。
顾师父的所有心事都掏空在了曜芒的雪峰之上。
他走出囚笼之时,本就是一身无垢。
他再入世之时,虽然是这天地间的禹禹独行客,行事手段又狠戾又凶辣,可他心里仍旧存了那曜芒雪峰上,最纯净的暖芒。
——干净的,空白的,即便无一人再可入他心底的白茫境地。
众人谑他为丧家之犬。
祈天立后,又尊他为开国功臣。
——无论是丧家犬还是开国臣,他是後来才知道,顾师父压根都未将这些往心里去过。
这个人,起了个含着笑意的名字。
却冷的如尾字难染。
无极爷爷曾打趣过,「贺楼经赋那究竟得是多么一个乌漆墨黑的人啊,才能把这顾白眼狼给拐走了。」
那个人有没有乌漆墨黑的一颗心他不清楚。
但他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明明出世入世几旬,也仍旧是一颗赤子之心,无将春风往心放。
就是这样两个完全不着调不靠谱的人,偏偏将心栓到了一处去。
自此之后,再也没甚么能中伤得了他们。
因为他们强大到本就不需别人来评价。
——可是天纵小叔呢?
他的另一层身份明明也是可以做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却偏偏,担了这劳苦劳心的位置。
「可能跟了帝王家的,都难有个好名声吧。」
苏如盛曾想如此安慰成絮,可看着那人紧蹙的眉头和潮红的面容,一时恍惚又忘记了所有要出口的话。
只想将这身下人更触一分,更深入一分。
只想将他血脉骨髓中都烙印好自己的痕迹。
成絮。
天下之大,因我是个入世之人,便终不可能佑你不被风言所垢。
帝王也有说不出的苦。
我该如何同你相诉。
「成絮……」
再度固执地揽起他早已瘫软下的细腰,
……【哔哔哔哔……】……
扔进去滚了几圈,拾起来时还淅淅沥沥的往下淌着湿稠水色。
澄澈无波,通透的,就像是在宣世昭告——
「戴上它。」
成絮险些叫他气吐血来。
这扳指他看清了,是圣上赏他慎独统领权时一并同赠的。
基本上……见扳指如见人。
这,这打个严重的比方,这就好像是军令一般,哪有随便予旁人的道理。
还是,还是自己这么一个身份的货色……
苏如盛却全不在意,左右四顾一番,索性直接并拢二指作了剑气,直直地向旁侧桌案上的琴弦削去。
『当啷』一声,崩了一根湛清碧绿的小弦。
拿回手里又用内力将其弄软了,这才穿过了这扳指,将他拴在了成絮颈间。
越看越满意,忍不住一边将身下之物再度牢牢塞回成絮体内,一边俯下身,猛的在他白皙脖颈处啃吸了几口。
——他总是喜欢将他的成絮,弄成这副人尽皆知的模样。
世人笑他玩物也好,唾他毫无侠客风骨也罢。
这是我的成絮便好。
你也成不了甚么别的,你也就只能是我的成絮。
成絮此刻在床榻上领了这『慎独』统领之权本就不大开心,这便算了,眼睁睁见着小兔崽子上自己不说,还得亲眼见他毁自己琴弦一根。
这是放到现在自己心死,懒得反抗了。
不然……不然何止这般落魄下场。
却听他忽然附耳道,「『慎独』算不了我活命的资本,所以我不屑它。将这扳指碾碎成粉不是不可,可转念又想着,予你做个玩具亦是不错。毕竟你总是很少笑很少说话。领了慎独,势必要多跟你手下接触,不厌其烦的听他们汇报成果,多多少少,也总是得夸或者斥他们几句的,总不能一直冷着脸听他们讲吧?」
「你常背的那把琴也不是你活命的资本。所以我希望你也不屑它。将整把琴都拆了,你换个袖箭或者背囊也不是不能走天下,却固执地仍旧抱着琴……所以我只取一根断弦,是希望你也能放下一些以前的事。」
「囚笼太高了,帝王业有帝王冢,江湖有江湖林。没几个人能逃得出去。但我现在却开始庆幸,庆幸着,抛开这浮名功利,身外之事,却亦有一人能是我活命的资本。」
「成絮,我指着你活了。」
「日日夜夜,魔障一般的思念。贪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更贪你销魂入骨的滋味。」
半晌,苏如盛略停了停身下动作,有点寂寂道,「成絮,你懂不懂我在说甚么?」
烛火明灭间,只那人一双眼眸亮得出尘。
许久之后,成絮才轻道了句,「曾经的『三清妙音』,其实并非浪得虚名……只是我……」
苏如盛却出手如电的捂住了他的嘴巴。
笑的依旧姿态狂放,「若是你不浪得虚名,我怕是如今也难将你这般肆意压在身下,由我为所欲为了。」
又是许久之后,成絮才忽的噗嗤一笑。
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开怀而笑。
也好像,那把背负的愈发沉重的古琴,终于临近可放下的那一天了。
所以说这造化,终是巧妙的。
虽然失了这侠骨,可换一心安处,又怎知不是另一种福气。
第 6 章
那一年,成絮二十五岁,刚被招入慎独。
年仅十五的苏如盛经历了十岁那场重伤,用了五年的时间堪至痊愈,硬是熬着所有苦头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祈天表面是稳坐了这中原霸主之位,实则仍处于『暗涌』之际。
祈天的第一高手顾大人,也就是他後来的顾师父,当时还奔波在一场又一场恶战中。
天纵小叔也仍旧每天面慈目善的立于庙堂之上,笑饮着所有明针暗鸠。
就包括活在地宫中的那位……也是一样。
可是不管王座上坐的是谁,苏如盛都知道,活下来,他们以这个帝王的姓氏活下来,就是为了护天下海晏河清。
活着永远比死亡痛苦。
而活着的人,势必要担负活下来的责任。
救他的人是天纵小叔和贺爷爷。
教他武功的是顾师父和贺楼大猫。
再後来。
他十七岁时便揽了『慎独』,最开始还不认识成絮。
慎独中比他出名的侠客有许多。
甚至光凭江湖名号,若没有『刹修罗』,怕是无人知『三清妙音』。
他傲的就剩一把莫须有的尊严了。
那种真正见识过血与泪,泥土与腐尸的人明白——那种压根不值一提的狗屁尊严。
折断他那一身傲骨。
苏如盛一开始是不屑这么做的。
他从小学的帝王心术,效仿着他天纵小叔的一切算计与计谋,偏偏就没有跟江湖侠客死磕这一说。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标榜甚么清高谈论甚么尊严。
『慎独』能建起来,这个收揽江湖人的组织能建起来,便已是某种意义上的胜利了。
自古权财相较,势侠相压。
可他们做帝王的却不怕这江湖群侠——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话虽说的不好听。
可却是大势所趋。
真正让苏如盛注意到成絮的。
是那次意外的相见。
那人神情寂寂的坐在屋顶上。淡白月华之下,更衬得那人一身傲姿,肤薄颜净,清透得不可方物。
可苏如盛不为所动。
他虽年纪小,却早已要甚么有甚么了。
美人嚒……这种东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不在意这个。
年少那会儿还不懂事。
却已明白财权势的重要性。
更要紧的是,他受够了天纵小叔那么落寞的眼神。
所以他想快点长大,快点兑现童年时立下的狂言——能早些替他分担事务,让他得以□□,不仅仅是还他原来的那个身份,让他逃离这帝王冢。
更重要的是,能给他一个去挽留顾师父的机会。
哪怕给他一个完整的陪着他心中所念之人,安静共赏中秋之夜的时光也行啊。
可是。
他成长的太慢了。
世上变数也太多了。
「我听说酆族的那个贺楼经赋……」
「谢主隆恩。」
顾师父很少正经的同天纵小叔讲话。
可那是唯一一次,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干净利落的截断了他的问话。
苏如盛当时没敢看他小叔的表情。
只听到他似尴尬又非尴尬的笑了一声,「这样啊」。
落寞的叹硬生生吞回腹中,只不过为了让自己不输得那么难看。
……
「不是说这普天之下,全都是我们苏家的东西么?」
「可……他不是东西啊。」苏天纵神色淡淡,手持着凉粥苦笑道,「所以留不住。」
原来竟有他们留不住的。
还以为,有了这财权势,便要甚么有甚么了。
却不料,真心捧出去,不一定能换回一颗真心。
有了前车之鉴,少年老成的苏如盛心想,自己哪怕文韬武略比不上天纵小叔,那至少在这种方面,却还是可以赢回几局的。
大不了……
不动真心便好。
便好。
可他偏偏也逢着了他的变数。
那个『三清妙音』,那个在丢了『刹修罗』,竟就能在一场暗杀之局中不再惜命,拼死相护自己的成絮。
彻彻底底地激起了自己心下所有不满。
——原来,竟然真有人以另一人作为信仰,存活于世嚒?
这世上,还真有这般真挚之情?
成絮也未曾想到。
病榻之上第一眼醒来,竟会看见一个几乎这辈子都不会有甚么交集的人。
苏如盛当时百无聊赖的扒着他这皮质手套的边边角角,瞧他醒了,第一句便是,「你这既然不是断指,那做甚么从不弹琴,却非要抱一把琴?」
君主见属下,第一句不行赏不论功,还真如十七岁天真无邪的少年那般,问了他一个异想天开的问题。
那年成絮二十七,整整大了他十岁。
「若是恢复好了,择日焚香沐浴一下,来我寝殿弹首曲儿听听。」
「殿下……」
那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成絮开口说话。
苏如盛已要离去的身影恍惚一顿。
心下无端一紧,这人的嗓音却还真是好听。
「属下无能,真的不会弹琴。」
「哦?」
这一点大大引起了苏如盛的兴趣,比这人出尘的面容,诱人的嗓音,还要引起他的兴趣。
「那你抱着张琴……」
「殿下未曾听过属下在江湖上的风评?」
成絮诧异。
自己的风评不是败坏的一传十十传百,家喻户晓了嚒……
「你?」苏如盛嗤笑一声,「你算个甚么,要劳我去亲搜江湖上有关你的风评?本王问你话,你答便是了。」
这样啊。
成絮目光微微一空,他替苏如盛挡刀那一下伤至肋侧,虽也与性命息息相关,可好在构不成太大威胁。
只不过在说话时还是下意识多提几口气——
呼呼吸吸间,不经意就漏出几声喘息。
苏如盛双眸微微一眯,又盯了这人苍白的唇角几眼,不知怎么,忽然就想为他多添一抹嫣红上去。
要极其鲜艳极其朱赤的惹眼色泽,才能与这人相衬。
成絮却未注意苏如盛的眸光,说白了,他压根不敢与这狂傲之气满满的少年人对视。
提好了气,这才竭力维持镇定道:
「属下抱琴,只是为了附庸风雅。」
苏如盛一愣,随即真真正正地哈哈大笑起来,「此话当真?我瞧着你却不像是这样的人……」
「属下却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本王这次是要给你多加些分赏了对吧?」
成絮一怔,起先不明他所指。
又听他道,「抱着琴是为附庸风雅,入了慎独怕不为求名利却也是为了求财权的。塞北有个叫莫酬风的家伙,若不是我师父嘱咐,我第一个便想做了他,以为仗着自己祖上还有几分家业便了不起,所以哽着头不吃我大祈天的俸禄,自觉也是能混个软饭吃的。
说白了,当江湖侠客劫富济贫的,有哪一个不苦的?这天下尚且被我祈天帝王业护的百姓衣食无忧,要你们来充甚么大头?总之我懂了便是。」
苏如盛又笑了笑,「你若伤好了,来我寝殿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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