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抬步往里进,头顶上『咻』的一声落下杯烫茶来。
下意识反手预备抬琴格开,一眼观清之后,他却在甩琴上肩时又拍了下琴尾,将其愣是再度打翻了个个儿,换做较平整的一面向上,接住了这杯热茶。
当初掷杯这人也是使了个巧劲,灌了内力将其直直往下坠的,此刻并未溅出分毫,稳妥地与古琴相契,「噹」的一下撞出声沉韵余音来。
成絮刚才抬眸一眼,恰看到那熟悉的修长手指缓缓收拢,袖袍处一片浮华的璀璨暗金。
又侧眸看了眼琴上冒着热气的清茶,余热化作凉薄雾,渐隐渐袅娜。
直至重新背好琴,双手持好了茶杯,恭敬的站于门口之时,成絮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心下却起了诧异,他怎么来了。
此刻室内室外一同凝寂。
可他知道,他在里面。
他也知道,他在外面。
「你要在门外候到甚么时候?」
似乎终是听到这人不耐烦的先开了口,成絮这才缓慢地推门而入。
杯盏茶凉的刚刚好,他将茶杯恭敬的奉在他面前,不及退下,腕子便忽被这锦衣华服的狂姿青年牢牢握住了。
「成絮。」他声色冷冷,喊了这一句却没了下文。
成絮仍旧不说话,静默地由他收牢了手劲。
一个站着,一个立着。
足足将蜡焰看削去了一寸,这才又换成絮受不住这冷寂的氛围,轻声开了口,「殿下怎么来了?」
青年人朗声一笑,猛起了身,牵制住他腕子的手顺势揽缠到他腰上,先是一句话也不发的盯了他几眼,这才猛一收力,将他恶狠狠地箍进自己怀里,调笑道,「我还当是漠北这边民风彪悍,风言风语多了几句,你便再也不肯跟我开口讲话了的。」
「属下不敢。」
说着微撇开了头去,垂下的眉眼泄露出一两分抑郁之色。
心下起了不好的预感。
看来他是比自己到的还要早,听这一句,便已像是闲来无事的把塞北大小酒楼茶馆都坐了一遭。
念及此心下恍然一颤,这么想来,他也是去过莫家酒楼了?
似乎是察觉到怀中人僵了几分。
苏如盛伸出单根指头,在他那白皙的脖颈上缓缓滑刮着,忍不住又捏过他下巴来唇堵唇的狠吻了几口,这就心急地将他往榻上带了。口中含糊不清道,「『三清妙音』嚒……果然名不虚传,指人音却比指琴音,要副实得多……光听你跟我说几句话,我便受不住了。」
成絮被他浪言所激,一时面红耳赤,又忆起自己现在的装束,忍不住抬肘虚挡了他一下,「身后有琴,别碰着了机关。」
苏如盛却不理会,只一个劲地继续脱他袍子。
成絮使了个巧劲,略微一翻身,看似迎合,实则膝盖一跪床借力,翻下了榻不说,身后的古琴也『不小心』放了一圈整的暗器。
这得亏苏如盛身手灵活躲了开去,换做旁人铁定是要被扎成马蜂窝。
苏如盛笑着舔了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成絮慢卸下身后琴,然后又一点点套上衣服。
白皙的背脊被那朱蓝相交的袍子缓缓掩盖。
「这几天就要把这事结了。」
成絮的声调压得很低,竟比他平日那清脆灵动的珠喉润音沉了好几分去,却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我怕到时候影响了任务……」
「我都来了,你还需担心甚么任务?」
苏如盛冷笑了声,目光阴鹫地起身,大步至成絮身前,一把捏起他的下巴,迫他仰视着自己,「或者说,他都来了,你还需担心甚么任务?」
成絮眼风一滞,呼吸陡然乱了一分。
苏如盛见他这模样心下泛冷,可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凑了过去,附在这冰肌雪肤的人耳侧,轻道着:
「小絮师父,你可别太得寸进尺了。本王要你,是看得起你。」
成絮垂下头,过了良久,才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此事了后,我回去跟我天纵小叔商量商量,何时给你们慎独也放个假,我可是想让你好好『叫』几次给我听听。」
说着便直起了身,双手负于身后,重新气定神闲地立回窗侧。
年方二十的储君苏如盛,在他那心狠手辣却面善目慈的小叔影响下,早就有了一代帝王之范。
这任帝王苏天纵起了个足可憾天戏命的名字,却偏偏没有个好归宿。
——也罢,『祈天』这家大业大的国,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却也正因其膝下无子,又偏偏对这小侄苏如盛青眼有加,甚至在他年刚满十七之时,就大胆的把『慎独』指挥权予了他,甚至将祈天的整个东部,包括接连『酆族』的疆域重道,也全都给了苏如盛统管。
这其中有一层缘由是与那拐跑了他手下悍将顾笑白顾大白眼狼的酆族『猛虎』有关,可即便没有这层贵人『运气』,苏如盛早晚也是能接手这整个祈天的。
祈天的老百姓也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总之是命也好是运也罢,这少年就是如此幸运,从容顺利的在十七岁就分得了祈天的小半政权。
——多少人的十七岁不过是沧海一粟,浮萍蝼蚁。
可他的十七岁已辉煌得让太多人失了色。
就连苏天纵当年都是从万难千忧中堪堪撑起了祈天。
撑起了这家大业大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树。
而这个在祈天宏图霸业稳坐之时出生的少年,一生下来便甚么都有了。
所以世人提起,总是要啊呀啊呀的慨叹一句:
「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帝王命啊……」
却无人知晓,这个孩子当初差点没活过十岁。
可好在,这孩子终究还是担得起这名字。
如盛如煌。
他没让他天纵小叔失望,他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小小的糯米团子当初就曾答应过自己,「等我长大了,我就帮小叔你分担事务,让你能尽早从这帝王冢中逃出去。」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所以少年帝王气概,有一多半成分也可称之为是被逼迫着少年老成。
他还记得他要早点成为像天纵小叔那样出色的帝王,还记得要早些替他分担事务,让他可以离开这个本不属于他担的位置。
他们苏家,欠他的已经够多了。不必还得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进去。
其实那年中秋——
他看着小叔持着那碗冷粥痴愣地站在廊下发呆,而顾师父就与他仅仅几个院落之隔守卫安全问题,来来回回巡了几轮,却始终未曾见上一面之时……
他真的很像走上前去告诉他,「无论你是不是我当初那个天纵小叔,都不重要。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可那样落寞眉眼的苏天纵,却也第一次让苏如盛恐惧。
恐惧这无边的帝王业,恐惧那无边的滔天权。
能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的人,大抵都是因心中无可思,或者可思而不得思之人吧。
那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又是怎样的?
苏如盛一直未曾尝过。
直到,他遇见了成絮。
那个事事顺自己心意,即便被自己囚于身下羞辱也竭力忍耐自己的成絮……
让他这无心无情,自以为就如此洒脱狂放一生的念头忽然断了。
断的干净彻底,自此之后便老是忍不住将目光移在另一人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
哪怕是他出任务时还趁机在花墙下发了半柱香的呆,都牵的苏如盛心神恍惚。
只是,他终于还是看见那傻兮兮的成絮,将当年自以为藏妥当的事露出了马脚。
所以他这次才一定要来。
因为成絮真的是个蠢材。屠了娑婆门,不一定是蠢材能担得起的活儿。
只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先跟他算清。
『当啷』一声清脆,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一把破铜烂铁。
只不过这破铁破的十分有个性,刀身暗绽清光,其边缘处龟文篆符,古朴糙钝。
苏如盛又毫不在意地踢了一把这刀,满脸天真的问道,「你说……刹修罗怎么又活了呢?」
成絮的脸色一瞬煞白。
第 4 章
第二天薄暮的时候,莫酬风不得已硬着头皮,去前面的酒楼帮友人取个遗落的东西。
他进屋之时,身着软金狂绣衣袍的青年人正衣衫不整的斜躺在藤椅上浮茶。
怀里是谁其实分辨不清的。
除了这肤色着实白的通透了些,这身形也莫名熟悉些……
虽是将脸埋在苏如盛的怀里,可莫酬风基本不用想,便知道他是谁。
还能是谁。
苏如盛却生怕他看得不够清楚,十分轻佻的将覆在这人身上的衣袍又往下拉扯了大半。
堪堪露至腰肌,后背上一片青红浮艳淤痕。
莫酬风的眸光倏忽一紧。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温广山为甚么非不要来。
他要是来了,应该能立时提刀砍死眼前这兔崽子。
可他怀里这人却仍旧一动不动,似乎是被折腾到累至极致而入睡,所以才压根难以保持警觉,也或者……就是根本懒得反抗了。
「好看吗?」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永远比他们这些蹲在漠北吃风沙的人要金贵的多,光看起来这肌肤的润泽都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莫酬风此刻也不收敛自己这贪婪的目光,点点头道,「好看。」
眸光却是死死盯着苏如盛回的。
好似这样便扳回一局。
苏如盛不以为意的笑笑,「这无非就是你们侠客口中的骨气罢了。」
「成不了甚么气候。」
莫酬风不做声地包好温广山的破刀,临门一顿,轻声回讥道,「别把你怀中的废物跟侠客相提并论。他不配。」
「你也不配。」
苏如盛眼中笑意并着杀意更浓一层。
若不是顾师父之前曾特意向他嘱咐过江湖上部分侠客的情况,苏如盛简直恨不得先弄死温广山再弄死莫酬风。
——原因无他,看不顺眼。
吃得那么多苦爬上这巅峰之主的位置,也不是就光为笑着看天下海晏河清的。
王座背后都是累累白骨。
他们苏家的帝王冢。
忍下了这口差点覆族绝宗的气,还不准他们在怒之极时碾死一两只跳梁小丑了?
当初天纵小叔活的不易,自己活的也不易。
可外人看起来,他们都衣鲜亮丽,天之骄子。
无论有成有不成,一句「天生下来便是个含着金汤匙的,叫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如何去比?」
——废物!一群废物!
王侯将相尚且宁有种乎!
说甚么江湖上的侠客,无非是一群不敢揽大任,只顾自己逍遥快活的泛泛之辈罢了!
顶多再仗自己会一二武艺,好似是与凡夫俗子不同。
呵。
侠气又算得了甚么?一碗雪中炭,还是一捧活命水?
骨气又算得了甚么?江湖乱,难道朝廷就不乱了嚒?
当初总有群江湖人言之凿凿不入慎独,狂言道是不想与朝廷同流合污,转过身去却可以舔着脸坐享其成这祈天给他们开辟的这盛世天下。
苏如盛想明白了这回事后,就开始打心眼里不屑这群人。
——真若论世间侠气傲骨,有谁可比他顾师父?
可他这天狼之主却甘愿做了祈天的开国功臣,单单只是因当初天纵小叔有恩于他嚒?
怕是不能,他才是那世间通透人,他看得明白这浊世,他摆脱得了这层莫须有的身份束缚。
予江湖人慎独身份,明明是赏是赐。
却偏偏有一两个卯着劲挺直了腰杆,标榜甚么异类。
——异类?你我同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口,究竟有何异?
似乎是看眼前这青年人忽又笑的狠戾起来,莫酬风怕再拖沓下去要多生事端,揣好了武器便大步离开。
苏如盛也瞬觉自己的杀气露得太过明显,下意识伸手在成絮滑嫩的背脊上摸索了几把,然后再度俯下头,轻轻吻过他额头和耳畔,借此来稳覆心情。
莫酬风走出去的那一刻,只听得成絮好似发出了一声拖长调子的「嗯……」,眼风斜过,无非是初睡醒的模样,第一反应却还是顺从的抬了头去迎合苏如盛。
还好是才醒。
莫酬风忍不住心下叹道:
不然知道苏如盛刚才将他那般模样毫不顾忌的展与人看……
念至此,步子又猛一滞。
他忽又忆起当年传的沸沸扬扬的那则秘事——
说是成絮曾被这位世子殿下,命令着褪去多半衣衫,近乎赤.裸的带着一身难于启齿的印迹,在他的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是为了彰显这个人是他的玩物,还是为了惩罚,抑或着其他目的,不得而知。
只不过自此之后,有他苏如盛出现的地方,就必定有成絮侍奉在身旁。
——那个沉默的,几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背琴人。
*****
成絮曾说三日后再来拜访『娑婆门』。
那便一定就是三日后。
这话是温广山说的。
也是让莫酬风去取剑的由头。
如今,剑在手。
时至『三日后』。
天时地利人和,月夜正好。
塞北娑婆门处,血海一片。
这一场酣战从日上中天厮杀到了月洗银湛。
敌方有『诡兵』擅藏擅隐,成絮这边也有『封墨』麾下的羽鸦暗杀部队。
慎独中以江湖侠客自居的为多,都是些一边吃着皇粮,一边仍旧低不下高贵头颅的『清高人』,不屑做这般偷鸡摸狗的暗杀勾当。
不得已,他便只能向羽鸦借人。
当时拿到羽鸦的调动令后,他还愣了许久。
速度快到让他不可置信,总以为文牒一摞摞呈上去,少说也得等他到了塞北,羽鸦部队才会拖拖拉拉的前来。
後来才知,对方是冲着苏如盛的面子,几乎想也没想的便一口应允,听他调令,随时出发。
忍不住下意识地多抚了几下身前系琴绑带。
他眸光一瞬寂寂的。
此时如是。
这一战他打的并不痛快。
明知敌方非等闲之辈,可如今被一左一右的人抢了风头,由他自顾沉默寡言,也免不了心下郁郁。
此行来之前,鼓刹寺的方丈还信誓旦旦的说过,温广山仍旧天天不知山外事的度年如日,乐的教一群小和尚练功吃斋。
此行来之前,苏如盛还曾在桌案前神色专注的批着呈折,自己走时他连一个眼风都没多赏,只出口讥讽了句,「成絮你可千万别死了。你若是死了,我就歼.尸。你总不至于让本王把爱好发展到如此地步罢。」
这幅德行,苏如盛的这副没谱没边儿,犹如地痞流氓的德行,成絮熟悉的不得了,一张嘴说的话比市斤混混都下流,可从未见他将这副尊荣在外人面前展露过。
那个立于众人面前的苏如盛——永远是光辉的像是上一秒苏天纵不幸驾崩,他下一秒便能稳步上王座,继续佑这『祈天』寿与天齐的那位不二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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