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少年心性太过锋芒毕露,总归是不妙的。
成絮有切身之感。
以前想劝,位置不够。
後来发现自己被他抬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上,那时候,就已经不喜再开口多言了。
兴许这个当初站在他身后被他所保护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也是,苏如盛向来有他自己的主见。
所以他比自己先至这塞北,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为自己而来吧。
事情……也不一定就那么巧。
但今天行动时,他却真是一并跟来了。
更不凑巧,来的还有温广山,那个本该在十年前,死了的人。
成絮现今有些尴尬的抱着琴又往旁侧走了几步,苏如盛和温广山仍旧笑眯眯的互相对峙着,谁手中的武器都未曾放下。
只是还未等再走几步,忽见旁侧一诡兵断肢似□□控般凌空蹿飞,手中一把短刺眼瞅着便要往成絮胸口扎去。
饶得温广山和苏如盛反应再快,谁也都没料到如此变故。
可苏如盛却确实是离成絮更近的那一个。
这可能就是『时也运也命也』。
当年如是,如是这般。
也是一个纵身一护,一个侧身要避。
可那匕首还是擦着他衣袖蹿火蹦星的便燎了一大片去。
所幸没如当初那般,伤了成絮。
温广山也早将此盘局势瞬收眼底,莫酬风之前也一直在等此刻风响异动,祖传的毒辣眼光并非虚谈,一声喝令如箭,瞬破天机:
「玄武位,屠朱雀!」
短短三字,温广山已心领神会,手中钝刀一掷,锋芒破刃,正中那暗藏的持阵之人。
沙地顿响一阵轰烈崩陷之音。
莫酬风这才悠悠然地掏出之前备好的黑火,扔之前竟还满脸堆笑的冲苏如盛吱了声,这才当着这『祈天法度』的面儿,一个接一个的将这些黑火『炮仗』全砸了出去。
苏如盛站在树下冷声一笑,端得一派肃厉,「莫酬风,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提剑竟又似要冲他而去。
成絮深知苏如盛这是不爽摧毁娑婆门的最后一步由他人代手。
可此刻却还是硬上前去揽了他一步,不知是怕他真找莫酬风算账,还是不敢回身去面对甚么人。
苏如盛叫他拽了一步,自然是没追上跟个惊弓之鸟似就逃走的莫酬风。
顿住了步子,满脸不悦的回头看他,却见成絮微垂着头,从自己衣袍上撕了一块尚且完好的布料下来,像是当年自己给他亲手打的死结那般,眼睁睁看他替自己缠好了这只被燎破皮肉的伤臂。
「却不知有没有毒。」
「有毒也不怕,无极爷爷尚在人世,我天纵小叔都还活的好好的,我怕甚么?」
苏如盛说的毫不在意,少年人狂傲二字皆沾,生下来就是一副让人看不爽的模样。
可偏偏,他却就是有狂和傲的资本。
当今圣上是他的小叔,因膝下无子又和他臭味相投,更是宠他宠得天上有地下无。
天下医术第一——神鬼莫测的贺无极贺老鬼自是不用多提,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不知缘何便是一直为祈天奔命的。
武绝天下第一——不,准确来说是『双』第一——
祈天的顾大人顾笑白,同那个酆族的贺楼经赋『贺楼大猫』,这两个人又偏偏是他的师父。
苏如盛,名字起得本就如盛如煌。
八字上批了一笔,说是这孩子若能活下来,则必定千秋万代,举世无双。
——当年万山重阻,山海相覆。
他硬是迎着万难活了下来。
所以他天生便比别人不知死活,却又偏偏更知死活。
成絮默不作声的将这结扎好,然后站定在他眼前,仍未抬起头来。
苏如盛嗤笑,「怎么,把这个『结』还了我,你这条狗便是要跟着别的主子跑了嚒?」
身后的温广山眉头一皱。
这少年人,年轻时太狂太傲,到现在都没养成好好说话的习惯。
成絮抱着琴的手微抖了一抖,步子未抬,头亦未抬。
明明跟点了穴似的未曾动过,可看在苏如盛眼里,他好像平白无故就更向温广山那边靠近了一步。
不爽,真是十分不爽。
因此忍不住又恶语相向道,「小絮师父,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世上所有野狗都是拴不住的,街边上抢残羹冷炙抢习惯了,总是觉得,别个碗里的肉骨头,才更香?」
苏如盛这番话说的本就难听,可好在成絮听常了,也就不以为意。
倒是温广山在一旁猛抬了一步,手中刀也不由自主一横。
他是明白,苏如盛究竟在说甚么的。
这么侮辱成絮……成絮难道还要选择留在他身边吗?!
气氛又尴尬的凝溜了几秒。
苏如盛不屑地看了眼温广山,索性忽一出手,抓住了成絮的腕子,便硬将他拖着走。
温广山也一上前一步,「成絮……」
他知道,这次若是再不把握住这个机会,他们真的就没以后了。
难道跟着苏如盛,真是成絮心甘情愿的嚒?
——可想当年,他也曾信誓旦旦同自己说过,「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尔后转身便投仕途,谋名利,求官职,贪财权……
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成絮吗?
『三清妙音』并非浪得虚名,这人心比天高,怎会认命做一只帝王家圈起来的金丝雀?!
成絮的步子果然顿了一顿。
苏如盛未曾回头,一味继续向前,也不管胳膊麻木与否,更察觉不出……到底成絮的手是否还牢牢攥紧在他自己手里。
塞外的风沙忽又刮的狠了许多。
浪卷沙浪淘沙,无论风起与否,历史过后,都难逃一消。
「名也一时,利也一时,与其为天下权财名利劳碌奔走,还不如你我二人携手共游天下,看遍这江湖浩瀚,岂不更妙?」
想当年,自己说这话时,那人斜侧过来的眼风,流转风华,修长白皙的手指随之一顿于银碧弦上,捻出一抹勾心灰痕。
至此永世难忘。
佛说一念起是缘,一念灭,也是缘。
孽缘。
第 5 章
苏如盛病了,大病一场。
险些连自己的地盘都踏不进,还是靠成絮给背回来的。
当然,成絮在路上不得已丢了琴,好方便背他。
东城主帅接到消息时吓得就差连滚带爬扑过去三叩首了。
罪过罪过——
只不过……殿下何时出的城门?
这出城门时不招摇,归来时却大摇大摆……这这这,这究竟是让他上报给陛下,还是不上报的好呢?毕竟他们这些做狗腿子的,就是镇日靠揣测主子的意思活了啊。
还没想的明白,又忙一醒悟,眼下正经事该是急宣太医过来瞧瞧!
直到被一圈太医围了身,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番也没见伤痕能在哪里。
倒是成絮公子,累的直在一旁喘粗气,呼吸却还算克制。
有胆子大的太医忍不住想上前去把脉,却叫苏如盛烦闷的抬手挥开了,「退下吧,一群庸医。看不出本王是病在心里嚒?」
这手挥的突然,落的也够巧。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还不快滚!都扫甚么兴!」
於是一群人又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他们储君年岁不大,帝王家的『阴晴不定』本领却学了个十足十。
臣……诚惶恐。
成絮见他这举动也忍不住眉头一蹙,刚一起身,苏如盛又猛抓了桌上茶杯摔了过来,污了他一身白衣。
「蠢才,你跟着退甚么?怎么,是连我一眼也不想多看嚒?那你也滚啊!找你的温广山去!你当本王稀罕你们这些江湖侠客?」
你又当本王心甘情愿的困在这方寸天地?
只不过我是明白,若要佑得祈天国泰民安,眼下还好是天纵小叔尚且在世,他若是不在了,这祈天之内还无出第二个能胜他赛我的!
自古以来,别的不敢认,居这王位我却只肯认能者担位!
帝王心事不敢跟旁人说,实际有时候也无法与旁人说。
若是帝王心里都没准数,如何叫百姓安心?
小叔分我东部民众,不是叫我挥霍叫我拿他们当试验品来试自己政绩的!
帝王家,不能有『试』这一说,一举必成,一成必定。
成王败寇亦向来如此!
成絮面无表情的抚掉身上茶渍,这才重新抬了步子,走到苏如盛面前去,轻轻将他右臂抬了起来,放回了他自己怀里。
苏如盛诧异抬眸。
「换做脑子正常的人,当时怎么着也不会故意再用负了伤的臂膀去拉人。」
成絮说着,微垂了眼,白皙的指尖上一点暗褐血迹。
苏如盛面上一红。
成絮又平静道,「都把这伎俩使了一路了。贺神医的药也叫你半路扔了吧?」
顿了顿,忍不住还是点出,「而且伤在胳膊上,怎么着也不能是转移到腿上的。」
所以……
「苏如盛,你……你究竟是甚么意思。」
成絮忽然抬起眼来,直视着他,毫不避讳的问道。
帝王家向来没有不是属狐狸的。
所以苏如盛也知道,当时若是放手了,估计成絮也还真就跟温广山跑了。
因为他并不清楚,这么多年来,成絮究竟是服自己手中的『权』,是迫于自己的淫威,还是,还是……多少也会有点心甘情愿的成分……
最后不得已只能拿最愚蠢的办法——以往昔情分,来博一局他是否心软。
他当时若是硬要往后回退,选一条与自己相悖的路,那自己这半条臂膀,即便得无极爷爷的灵药,恐也是难逃残肢下场。
只不过好在……
他如自己心下所料那般,顺从的跟着自己走了。
「真是难得,」成絮轻叹了口气,「好多年没见你脸红的样子了。」
「放、放肆。」苏如盛这才渐渐缓过神思,猛站了起来。
仗着自己比成絮高了一个头的身高来如以往那般不屑俯视他,「你当本王当时真就那么舍不得你嚒?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养的狗若是跟别的主子跑了,多多少少让我面子上不过去。」
说着又找回了点底气,他双手负于身后,悠闲道,「再说了,我也不想让自己剑下多添一道亡命魂……」
「那你当时又何必搏命救我?」说着却连告退这规矩也不遵了,转身便走。
苏如盛脸色又臭一分。
该死……
说甚么三清妙音,云里雾里玄的跟天上仙,凡中道似的,实则……要么不轻易张嘴,一张嘴还真是能要人命。
果然,他这张嘴只拿来给自己含甚么,或者叫唤甚么才是最合适的。
苏如盛忍不住又冲他吼道,「你给我滚回来!」
「殿下还有事?」
「你当本王做甚么又非要你在进城时背我回来?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好玩吗?!」
成絮讳莫如深的看了他一眼,声色低沉道,「莫非也是……彰显胜利品?」
说着抢先往回了一步,几乎以扑的架势上前去护住了他这故意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肯『好』起来的右臂,好似这样就能把自己心下的愧疚维持到陪他老死于这帝王囚笼中一般:
「殿下,听我一句劝,你想怎样闹脾气我管不着,但是这臂膀废掉了,我却……」
「你却怎么?本王又不靠这臂膀上你。」
苏如盛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我却可能不喜欢不完整的你了,苏如盛。」
成絮回的一平八稳,脸上平静无波。
苏如盛瞳子猛地一亮。
「……你,你方才说了句甚么,再说与我听听。」
无怪苏如盛这般讶奇。
实则是……
成絮这个人实在太不自信了。
生活在江湖里的人总是跳脱不出那一道坎——
一道自画为牢自命侠骨的坎。
说白了,这天下也无非是一场又一场的牢笼,从这片天逃出去,无非还有另外一处囚牢在等着你。
只要生而为人,活在这世上便得有羁绊。
羁绊则为桎梏,桎梏则生囚牢。
我们每个人无非都是这普天之下的囚徒罢了。
能挣脱出去的,不易。
但是,至少有人即便做了囚徒,也能做得开心。
这是个运气事儿。
自祈天立了这几十年来,苏如盛眼见着有些不该逃出去的人逃了出去。
也见着有些不该囚住的人被囚住了。
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各自有各自的选择。
天纵小叔当初不是不可以夺回顾师父。
因为他们苏家不止擅出痴情种,更擅出绝情人。
只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天下。
他曾自嘲过——说是自己比不过贺楼经赋,所以甘愿放手,让他将这一身绝响华姿,帝王心术,来守这祈天海晏河清。
无极爷爷也是。
贺无极——这个神鬼莫测的医之鬼者,无人知他踪迹,无人知他真实年岁。虽为祈天人士,可即便暗探羽鸦部队壮大至如今地步,也难搜此人片点事迹。
但这人,却是他们祈天的人。
那个于危难间,定会悬壶济世的人。
再比如莫酬风。
——这塞北莫家的莫酬风。
誓死也不入这慎独,可自祈天立得这多少年里,若是边关告急,莫家也定是第一个冲上前去固守家国的名门世家。
他虽非祈天中人,却是祈天的子民。
看似挣脱了桎梏,只不过心中揣了天下,即便隐遁世事,那也是一个『侠』者。
虽然也是被困在民心构筑起牢笼中的囚侠罢了。
但反观这成絮。
这入了自己怀中的成絮。
他比任何一个江湖上冷傲的侠客都更像侠客。
可他骨子里却又是最不像侠客的。
但偏偏……
苏如盛是觉得他是没有牢笼的那个。
囚不住。
但凡能用外物囚住的,实际都是囚不住。
苏家的人还不至于用那么恶劣的手段——
可他不用那么恶劣的手段,压根不行。
因为成絮……
真如其名,心如飞絮。
苏如盛到现在都不知道,成絮是否是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
可这人居于自己身下时,又全然是一幅尽力迎合的温顺模样。
无论自己玩的多么过火,无论自己是否故意戏谑他让他难堪。
那人温顺的,就像是压根未曾在意过自己现在究竟是在做甚么,又被怎样了。
这人有着最像侠客的一身傲骨。
却也有着最不能当侠客的落魄出身。
还记得那日将他摔上床榻时,他眼底那一瞬而过的惊愕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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