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衫仆人匆匆上前,跪地禀报说皇帝今天可能来不了了,得明天才能到,但是他派了代表提前过来,现车架已经到了山门之下。
谢晋趁机教导外孙,教他上位者该如何与下属相处,要远近得当,也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教他如何处理和士族的关系,让士族觉得他容止高蹈,值得追随,教他如何收买下属的心,并不是大肆封赏那样简单,而是要赏罚分明。还教导他该如何与现在的安靖帝相处,如何打赏宫里的内监女侍。
楚昭眨着大眼睛听得十分入迷,很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关于人性的学问,就算是系统也未必有这位政坛里沉浮几十年的世族掌舵人清楚。
等到太阳快要完全隐没在大山后面的时候,才有一个内监过来宣皇帝的口谕。场圃内呼啦啦跪下去一大片人,谢晋也带着小外孙跪地接旨。
可能安靖帝也知道抢太子这事做的不太地道,所以他自己在后头慢悠悠磨蹭着,先派个内监来大肆封赏。要趁着人家女儿刚死的时候抢人家外孙,自然要先给些甜头才行。
谢晋爵位由睢陵侯上升为理国公,加封二千六百户。并且请其出山,担任尚书令一职。
崔家家主崔阶由成功侯升为治国公,加封一千户。由侍御史转任紫金光禄大夫。
王震升任太尉,太尉是三公级别的高官,相当于大楚的政协主席。爵位由万户亭侯上升为睢陵公。
谢铭由参知政事改任侍中,侍中位同宰相,相当于大楚的副总理。由秩六百石的实权官吏升为秩一千五百石的清贵高官。封一等伯爵。
卢三顾封爵由关内侯晋升为万户亭侯,加封一千户。继续担任右仆射兼户部尚书。
崔名庭由户部侍郎擢升为左仆射。封一等伯爵。
王若谷转任司隶校尉。大体上约等于军事内政一把抓的北京市长。
……
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封赏,内监足足不歇气的念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是士族大姓的全面胜利。看着卢三顾等人喜出望外的样子,楚昭却模模糊糊感觉到,在这胜利中隐藏着某种危机。他揉了揉脸,努力想要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
在这一片谢主隆恩的欢呼中,楚昭忽然听到身旁的谢晋出列奏道:“微臣山野闲人,于江山社稷也没有什么功劳,不敢担此大任,请皇上收回成命。”
内监本来喜洋洋的收银子呢。一听这话就有些懵,他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不肯出来做官的,而且还是官居一品的尚书令。若是一般人,传旨的小黄门早就以不尊圣旨为由将这不识好歹的货色关起来了。他干爹可是刘顺和刘公公,要不能讨到这么个肥差?
但谢晋乃是士族的领军人物,并不是一般人。内监平素再嚣张,也惹不起这样仿佛生活在天上的大权贵,只好赔笑道:“谢老大人,您德高望重,尚书令舍公其谁?希望您千万不要推辞。”
谢晋当然要推辞,还是坚决的推辞。
当然,推辞作为一种政治策略而言,并不鲜见。目的不外乎就是让别人再请一请,估计内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给其他人颁完旨之后就匆匆地回去请示皇帝陛下了。
虽然皇帝不来,但时辰已到,死人等不得活人,所以喻王妃的殡仪也该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世子殿下被带下去,将身上穿着的白袷衫换成一件衣边缝制得较为齐整的粗麻布丧服,这就说明他将为生母服齐衰之丧。守孝直接影响居丧者的社会声誉,所以谢家非常重视,况且谢晋还打着因母孝辞太子之意,所以王妃的殡礼,更是于礼法出不得丝毫差错。
至于楚昭,跟着玉棺走了一阵,他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也没什么心思追求华服美食。因为过于劳累,回到他和韩起住的院落,连晚饭都没吃倒头就睡。
***
到第二日启明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韩起才刚刚给世子殿下洗脸洗脚换完衣服。
韩起在院中冲过冷水澡,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披上衣服开门一看,见外头站着楚昭的奶娘罗氏,她手里拿着一叠白孝帕并一个食盒。
“世子殿下起了吗?”
韩起冷冰冰道:“没起。”想起世子提到过这是他奶娘,便又补充了一句:“夜里四更交五更的时候才睡安稳。”
因家主有令王妃出殡要大办,所以谢家上下忙得团团转。奶娘也不及和他生气,只将手里的食盒递过来,口中不住唠叨。
“听说昨晚上就没吃,今早务必哄着小世子多少吃些进去。都是世子爱吃的,老郭的手艺。家主大人有令,世子殿下要守孝,也不许侍女们过来伺候。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奴家可不懂,但殿下才那么小,这样折腾下去怎么受得住啊?”说起来罗氏就直抹眼泪。
韩起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没办法对别人的哀伤和不幸感同身受,所以他便很是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妇人,接过食盒查看一番,转身就把门关了。
罗氏身上还有事,对着紧闭的院门垂泪半晌,骂几句小畜生,也只得急匆匆地转身去小王氏那里听差。
韩起提着食盒走进屋中,试了试温度。估计都是现做的,摸着烫手。将食盒打开来,上面一碗杏仁羹,配了两个乳饼,一碗新城白粳加了些赤豆黑豆黄豆绿豆熬得浓稠喷香的粗粮粥,除此之外,就是“炒蒿子杆儿”“油盐炒枸杞芽儿”、“蒸芋头”三道小菜,虽然没有荤腥,但是这顿朝食也做得赏心悦目,叫人食指大动。看得出厨子颇费了一番心思。
估摸着食物的香味已经传到了世子殿下的鼻子里,韩起便坐到床榻前,将还在和睡神作斗争的小世子抱起来穿衣服。
楚昭昨晚睡得太晚,统共都没睡到三个小时,早上实在是起不来,于是他在韩起怀里蹭两下,一边打盹,一边乖乖举起胳膊让韩起给穿衣服。
韩起对于冷酷中二反社会分子和温柔体贴男保姆的职业转化丝毫没有障碍,他细心地将世子剥成一只小白羊,正打算给他套上麻衣,眉毛忽然打了一个结,眉心处便形成几道浅浅的折痕,看上去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样子。可惜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红瞳带出几分邪气。
“痛吗?”韩起的指尖轻轻点过小主公白嫩嫩的肩膀。借着熹微的晨光,能看到美好地宛如艺术品的身体上出现了好几处红痕。估计是昨天穿粗麻布衣服给磨的。
“开始有点不舒服,后来就好了。”楚昭迷迷糊糊地回答。“要守孝的。”说着,他再次伸出光溜溜的小胳膊,示意韩起给穿衣服。
韩起的拳头紧紧握住,谢铭的话有一次在他耳边闪过,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楚昭没听明白韩起刚才低声说了句什么,挣扎了好几下,他终于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口吃不甚清晰地吩咐道:“那你去给我找件白色的里衣套在里面吧。嗯,别人的不要,就要阿起的。”
说完楚昭就抱着被子又倒了回去。趁着阿起去找衣服,他还能争分夺秒的睡个回笼觉。
就要阿起的……里衣……
世子殿下的衣服已经被韩起扒光了,抱着被子睡在床上的样子完全是春光乍泄,偏偏带着一种天然又无辜的纯真诱惑。光滑如玉的肩膀上微微有些发红,一朵楚楚可怜的蓓蕾惹人采撷,少年劲瘦的腰身下面,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还有若隐若现的粉色小菊花……
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没有立刻扑上去,韩起俯身将胡乱缠在被子里小世子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又细心地盖好食盒的盖子。
抹了一把鼻血,韩起梦游般转身走出了房门。过半晌他就拿着一件自己的内衫回转,面上已经恢复了一贯高冷中带着淡淡邪气的模样。先前的痴汉状态似乎只是个错觉。
韩起到了榻前半跪下来,粗糙的手掌滑过世子优雅的腰线和脖颈,沉默而温柔地给世子穿好里衫,然后在外面套上扎手的孝服。
楚昭穿好衣服,擦过脸,总算清醒了一些。他坐到桌子边吃朝食的时候,终于发现韩起今日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奇怪的恍惚表情。
“嗯,这个乳饼我吃不完了,你帮我吃掉。”楚昭把自己咬过一口的乳饼递给侍立在旁边的韩起。
自从前日韩起和舅舅见过面之后,不知道被灌输了什么愚忠精神,再也不肯和世子殿下同桌而食了,还坚持要殿下吃完自己才肯吃剩饭。叫人又好笑又心疼。
为了不叫自己未来的得力战将挨饿,楚昭不得不扮成挑食的贵族少爷,也是煞费苦心。
“诺。”韩起躬身接过乳饼,就着楚昭咬过之处,微微笑着三两口就解决了。
楚昭看他一眼,越发觉得阿起今日不对劲。这乳饼是新下的牛奶、羊奶和面做的,往常阿起对奶制品可是碰都不肯碰一下,反而对中原地区的饮食和茶十分着迷。今日半点反应都没有就吃下去了。
不对劲。
第40章
吃完早饭,楚昭就要去哭灵。
场圃里的灵棚灵堂灵塔都是早就架好了的,有人扮成方相在堂中跳丧,八百比丘日夜念诵经文超度死者。身为独子的楚昭也不能闲着,他必须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皇帝请谢晋出山为尚书令的旨意又传了好几回,可谢晋的对策是再三的坚决推辞。如此你来我往了足足有五六个回合。眼看着要演变成持久战,谢晋虚晃一枪,改变了战术:他称起病来。
说到称病,这也是政治对决中常见的一招撒手锏。当年,司马懿称病一年半,结果出其不意,发动“高平陵事变”,干掉了老对手曹爽,独掌大权。袁世凯称病三年,结果奇货可居,将整个清廷掌控于股掌之中,后来还差点把整个中国收进自己囊中。可见称病实在是极有用的法子了,当然,称病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抓住等待已久的机会病好。
谢晋一病,就显出谢氏嫡脉的确人丁稀少后继无力了——几代单传下来,倘或遇到大事,主家竟至于一时惶惶无措,且又倒不开人手。
因外祖病了,舅舅谢铭帮着招待来往宾客尚且忙不过来,只好把小寄奴一个人放在灵堂里。当然,离去之前,谢铭命令韩起好好护卫世子,又里里外外安排了人手,还请了一位谢家偏房的长老过来作陪。
其实事情都是谢铭舅舅在处理,并没楚昭什么事,他只规规矩矩守在灵堂里,给王妃抄几卷地藏经。这样做既能聊表孝心寄托哀思,也能增长才艺值,一举两得。所以楚昭写的非常认真。
经过两年一丝不苟的练习,现在楚昭的字已经有了长足的长进,渐渐能被崔景深在上头画出满篇的红圈圈了。
这一回四大家族的人齐聚清凉寺,对外的名义是喻王妃大殡,所以做一个盛大的法会,一来祭奠死者,二来也替家中老人和幼儿祈福。因此,不仅族中掌实权的男人都来了,还把家中的嫡子带来,借着法会的名头,提前和未来的主君打个照面。
只可惜小世子避而不见,一直待在内殿抄书抄个没完没了。
不一时,皇帝驾临,有官职的大人们全都去前头跪拜,留下一屋子少年和孩童。
祖父叔父伯父们都不在,卢恒早就坐不住了,他原是个好动跳脱的性子,便从蒲团上起身,带着一帮小兄弟去找楚昭。
到了内殿,见楚昭还在埋头抄写。卢恒颇为不耐地埋怨道:“我们好难得见一次面,你就别埋头写字了。礼法岂是为我辈所设的吗?”
卢恒性情中人,为人率性放达,不拘礼法,虽然依旧胖胖的并没有减下去,周身却有种独特的魅力——两人接近两年不见,可是再见面,楚昭居然觉得毫无滞涩之感。仿佛两人天生气场就无比的合拍一样。
将笔放在笔架上,楚昭这才回头道:“卢小胖你再这样下去都可以出家当道士了,当然不用崇尚礼典。本世子却还要在红尘俗世中打滚,自然应以轨仪自居。”
卫彦听闻此言,忽然插嘴道:“彦未来京城之前,常听人赞颂当今喻王世子容貌秀美,气度不凡。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他旁边的公子赶忙追问。
卫彦笑了笑:“可惜却是妍皮裹痴骨,除开长相之外,竟是个大大的俗人。”周围的少年看他居然敢对未来的皇帝陛下这样不客气,心中又是害怕又是佩服又是担心,都觉得这回世子殿下必定是要勃然大怒的。
谁知楚昭听他讲完,只是潇洒地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道:“我知道时下士族大多喜欢以怪诞的举止为个性,从而来标榜自己不同于流俗。可惜这些人却不自知,自己其实早就为流俗裹挟而下了。只有当一个人有自己待人接物的特定准则,不为乡党社议的三言两语所左右之时,才是真正的名士风度。”说完,楚昭便提笔,自顾自的继续写字,将这群不速之客晾在了那里。
一干贵族少年面面相觑,汗颜之余又甚觉佩服。当时的人最喜欢、崇拜的就是擅长清谈的美少年。无疑楚昭现在的形象很符合大楚贵族的审美。
卢恒做了个怪相,过去亲亲热热坐在楚昭身边,打趣道:“两年不见,楚寄奴你的口舌倒是灵便了很多嘛。来给阿兄看看……”把楚昭的脸扳过来端详片刻,卢恒忍不住亲了一下,赞叹道:“啧啧,还是这么风神潇洒,气度不凡。”说着,他便也动手帮楚昭抄写起了经书。
卢恒动作自然率性,楚昭只好抹抹脸,继续低头写字。
韩起毫无存在感地隐在阴影处,警惕地注视着暗地里的风吹草动,静静地守护着自家主公。然而,他心里却总有种闷闷的感觉,仿佛一只野兽即将挣脱锁链,与此同时,想要变强大的念头在韩起心中越来越强,越来越强……
受世子殿下的影响,其他少年都不敢懈怠,全都回去老老实实跪在自己的蒲团上。
谢长老将世子殿下三言两语就收服了这群桀骜不驯的士族子弟,不由拈须微笑。
过得一时,楚昭刚抄好一页经文,就有等待在旁边的和尚过来禀报,说是皇帝陛下请在场的各位小檀越写祭诗。
唉,古人就是这点麻烦,无论干点什么都要写诗作赋。
虽然开启了音惑功能,笛艺增长很快,书法勤学苦练之下逐步提高,写文在系统给出的八股文模版之下不成问题,文采风流算不上,却也规整务实,但楚昭有一个很严重的缺点,就是作不好诗。
跟着崔景深学习了一年多,楚昭依旧只能勉强做几首粗陋的小诗,有时候连格律都对不准,还多次被崔景深批评没有灵气,不会用典云云。
所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尽管大楚文人有事没事都爱做几首佶屈聱牙的小诗抒发情怀,却也并非人人都是大诗人。因此,楚昭并没有生出自己文采不如人的自卑感,并且由此立下抄遍唐诗三百首的宏愿。他格局小,只打算把笛子和毛笔字这两项练好就行了。
因为并不擅长写诗,楚昭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思索。卢恒文采极好,提笔一气呵成地将祭文写完,回头见好友还在抓耳挠腮,便偷偷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楚昭知道贵族子弟中间代笔也是常事,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已经得了。”说完就挥笔写出一首绝句。
“原上草叶露初晞,
皎皎秋月寒鸦栖。
支枕卧听西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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