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的山顶已许久无人踏履,石径青苔满布,铺了厚厚的松针。
绝崖,孤松。
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停了,楚离定定地看着那孤松下的人,一袭紫衣似是在云雾中有些模糊,然后,你才发现,模糊的其实是心。
“你来了。”
紫衣人对他能到此处毫不惊讶,悠然叹气,似是怅然。
楚离不语,周身的剑气却并不平静。
这里,十七年前他见过,十七年后,他来了。楚少商、曲青舟,还有那威力惊人的“千秋轮回葬枯颜”……
“我不得不来。”
楚离冷冷道,他的剑气已平静。因为心已静。
然后,他便又看到了那样精致美丽的黑莲。就在那个人的手里。空气忽然静默下来,楚离的手已握在了剑柄上。
他只说了一句话,曲青舟却明白。楚离目中光彩濯然。
如果说有什么最接近生死轮回,那便是水。
天下至柔,也至刚。
而再厉害的剑,看了三次也该有所收获。曲青舟绝无法料到除了他,竟还有一人会如此剑法,甚至在那样观想的世界中,将奥秘一一无比缓慢清晰地映在眼前之人的脑海中。
无比耀目的寒意剑光,仿佛划破了天地。
琉璃世界——
碎!
那人只是袍袖一拂,漫天剑意凝作黑莲花瓣,似被这冷意吹飞了一般。始终无损。反而娇娆飞腾中无声无息地将寒气吞噬一空。
如同猎猎风中飞舞的雪花。
看上去楚离落在了下风。他的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剑斜指地。
紫衣人仿佛被这烈风吹动,反而晃了一晃。
有谁见过剑气凝作的莲花?
没有白莲的柔美,更无精巧细致。便是那洁傲气息,也被无边的锐意所冲淡。
天地间多了无数个太阳。从半空中吞噬了寒意的莲瓣中吞吐怒放。
释放的却是无边剑气。
卷着无边寒气所肆虐的洪流,将漫天云海净扫一空。
静默。
剑气缓缓消弭,楚离没有出招的意愿,曲青舟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玉骨
曲清舟的目中似是愕然,从未想过 “千秋轮回葬枯颜”剑意竟能被如斯破解。其中奥妙他也是在弥留之际才悟出,这少年莫不是真的天纵奇才,便是心如此剑。
只一个锐字,即便经历岁月洗练,仍不改光华。
只是,如此执着,如此纯粹的剑意,竟真的是这少年的心境么?曲清舟面上现出赞叹与颓然。
“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他的语气没了那般高深莫测,似也有些怅然。用一颗造化丹引得他不得不来,必然不会只为了讲故事。
楚离却微微点头,也算是全了对方对自己剑道的成就之情。
“你可知道北玄宫?”曲清舟语声复杂,叹道,“百年前,邙山、绿茵谷和宿剑阁本不存在。”他顿了顿,忽而一阵强风卷来,撩起了他的衣袖,也模糊了那平静的声音。“宫主厉云清活了多久没人知道,他武功惊人,座下北玄七宿都为当世高手。”
“七十年前。忽有一日‘芒宿’薛啸天得了玉骨剑……”他的语声微微讥嘲,“冰崖秘境五百年一开,薛啸天却因身负暗伤无法更进一步,可谓生不逢时。不顾厉云清的劝阻离开了北玄宫。自此,不知所踪。”
“‘芒宿’的位置在许多年后,便由另一人顶替。说来可笑,那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发现了失传多年的玉骨剑……才被宫主收为弟子。”
七宿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受一个后辈与自己平起平坐。可以想象那个少年是如何的艰难。
曲清舟缓缓闭上双目。
“到底,他不愧宫主的栽培。”
以弱冠之龄,在水云台上力战群雄。北玄七宿碍于身份不能下场,与之决斗的全是宫里年青一代的高手。
从来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七宿叱咤多年,威望有之,武功有之,而寿数,无法问鼎天地之境的人终是有限……或许那一次,他们才承认了他芒宿的身份。被宫主笑着夸奖时,他本应高兴。
本应高兴……
曲清舟低低笑了笑,如何能忘,父母在大火中凄厉的惨嚎,最疼爱自己的姐姐去找食物的片刻便失了踪迹。任由他如何寻找,也如大海捞针。
然后,厉云清便找到了他,他的身边只余一柄脏兮兮的玉骨……
楚离沉默着,曲清舟的语声那些许的波动也渐渐消失,“那个孩子矢志报仇,刻苦练功。他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在厉云清的眼下。”
北玄宫主有多厉害,这一直是当世之谜。
他到底轻狂,竟想要一探究竟。
“就在为我打通经脉的时候,我一掌打在他胸口,毫不费力地震断了他的心脉。用的却他教的寒冰玄掌。”
“他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掉。”
“只是……不愧是北玄宫主,我也中了他的暗算。”说罢,曲清舟摊开自己的手掌,仔细端详,“厉云清请了苗疆的一位高手,设下了‘软红’。”
这已经是楚离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心中一动,若有所思,想起了那位死在苗疆禁地的大祭司。
“软红千丈,最是磨人。它似蛊非蛊,不是活物,也非病痛。却会渐渐深入骨髓,一动真气便痛不欲生。”若是被废去武功,还有望恢复,此一招却让人终生不能动武。对于天纵奇才的少年,如何能够忍受?
曲清舟冷冷一笑,“之后的五十多年,我寻了无数方法,却丝毫没有用处。”
“没有真气,我的面容和身体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老态龙钟。”
“无数次,我在‘软红’的折磨下暗暗发誓,此生绝不重蹈覆辙。”他长袖一拂,身畔古松倏地裂开巨大的裂痕,如此含怒,语声却是平静的很:
“可是偏偏十四年前,却有个孩子,险些让我命丧黄泉。”
“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楚离瞳孔一缩,浑身的骨骼仿佛传来细密的疼痛。那是幼年时难以磨灭的经历,他能够忍常人所不能忍,并不代表他不知冷暖。
“是你……”
楚离眉峰蹙起,冷冷道,“夺我真气,囚我自由……”
剑道未成时为人所欺,他最大的遗憾便是那人阴差阳错死于吸纳的剑气。那个满头华发的老者……曲清舟缓缓转过身来,身上的迷雾忽然散了。乌黑的青丝中隐约可见斑白,面容却仿若中年,凤目含厉,似笑非笑。
“不错。”
“你那一道剑气却是恰好冲开生死玄关,解了软红之毒。”“你所遭遇的数次刺杀也是我派去的磨剑石……只因我完全不知,”他轻声道,“是该谢你免去我半生苦痛,还是该恨你暗算与我?”
“……自作自受,与他人何干?”楚离神色冷锐。广袖一拂,自有一番疏冷气度。
曲清舟看着他,终究没有开口。
那个时候,如果收了这小娃娃做徒弟,是否便会有所不同?
大抵练武之人都是骄傲的,这样的话,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仿佛说了,就是输了。
“活过来之后,我改用剑。”他淡淡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你来邙山……”曲清舟目向身侧茫茫青山,抬手指道,“这个方向千里之外便是宿剑阁。”
“少阁主萧陌持有的正是玉骨剑。但他绝不及你我。”
“漠北之地,邙山已归,绿茵谷没有高手不过一捧墙头草。”“胜了‘玉骨’,重组北玄宫指日可待。”
曲清舟一双凤目中陡然凌厉之极:
“我此一生,为厉云清所致,纵然北玄湮灭亦难消心头之恨。”
“北玄宫乃其一生心血。若是姓了曲,必然十分有趣。”他冷笑连连,“如今连厉家一脉也被我收的服服帖帖,你说说,他若地下有知……”
似是想到了什么,曲清舟垂下眼帘,浑身上下却是杀气凛然。
少年意气,却落得半生苦痛,半生奔波……他如何不恨?可是一个人若是死了,又能如何呢?自然是毁去他最重视的东西,让那个或许没有投胎的人,死不瞑目……
奈何……
奈何!
楚离清冷的目光中,只听其苦笑道:“可惜的是,我的身体已撑不到那个时候。”“软红噬骨,解去的太晚,而且我已并不年轻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愤懑,就像他说的,他已经不年轻了,经历了太多,执着了太多,到最后也放下了太多。很多年轻时候执拗的事情都已放下,但,只有这一桩!
曲清舟顿了顿,复又道:
“你之资质,世所罕见,不知可愿做我的传人,未来北玄宫的主人?”
天日高悬,漠北西南却有一座山峦静静矗立。远远看去,仿佛无数寒光自那里冲天而起,锐利逼人。
离得近了,才看出那是山巅上无数把利剑或斜或倒地插在岩石中。
有的寒光依旧,在日头下剑气逼人。
有的却已被光阴腐蚀,黯淡了光华。
或许它们曾经战绩辉煌,有个让世人所敬仰的主人,可是此时此刻,也只能插在这座山巅上,默默等待化为灰烬的那一天。
这是剑的悲哀。
这里就是宿剑阁。漠北三大势力之一。
山腰处,一座朴实无华的府邸掩映在林木中,没有江南园林的精致,更无世家本有的奢华。它几乎朴素到了极点。
若说是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周围那在无边剑气的催养下,连枝叶都生得锋锐的松林。
大堂中,送来战帖的人已经走了。
且不去想那人趾高气昂的态度,帖子来自邙山已让人不得不重视。萧陌的面上已露出几分不渝,若不是老管家拦着,他几乎就要提着玉骨剑,让本已定在三日之后的决战提前。
这火爆的性子,让宿剑阁上下也为之头疼。
“他曲清舟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觊觎宿剑阁!”
谁都知道,宿剑阁的少阁主最为忌讳的便是这一点。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对于家人这唯一的心血,他绝不退让。
“少爷,那邙山之主的武功深不可测,你若如此浮躁,三日后老朽就能替你收尸了!”
老管家气极,也是毫不客气。
萧陌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可是约战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老管家终于吃了一惊,不禁提高了音量,“那是何人?”
望着窗外锋锐的松针,萧陌冷哼一声,“那个人,叫楚离。”
老管家心中一动,他倒是听过中原这位飞雪离魂剑的主人,本想开口的劝说停在喉咙里。他想着若传言无误,那个少年似乎跟少阁主差不多大,或许还有古剑白露。
但是拥有一把古剑和成为古剑剑主,这其中的差距别人不知,老管家可知道。
想来,武功应该高不到哪里罢。思及曲清舟这些年来的算无遗策,老管家又有些不确定了。
能够代表邙山,的确不能小觑。
“少爷——”
方转过身来,那个跳脱的身影不知何时,早已经消失。老管家哑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北玄
邙山与宿剑阁之间隔着茫茫青山,这一日阳光静好,一座无名山谷内,却有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初遇曲清舟时,楚离剑道未成,还没有养成如今这般心如止水。
对于这个人,他心中颇为复杂。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无此磨难,也不可能七岁便生发剑气。但他们之间也有仇,单是墨馨被浸在井水中三日三夜落得缠绵病榻,便不能让他释怀。
可那人竟要死了,竟要死了……
楚离不屑对一个将死之人动手,对方还是多番成就他剑道之人。
今日无风,可山谷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寒冷。
仿佛赤身露体暴露于冰天雪地。这无疑让宿剑阁一方的人蒙上一层阴影,剑未动,已有如此威势,自家的少阁主……
老管家也是心中一沉,但想到萧陌,便又自信起来。
“喂,你便是邙山找来的走狗?”
“放肆!那是我们少主,竟敢无礼如斯!”
“哼,小门小户教出来的,能有什么礼数……”
萧陌挑眉冷笑。
楚离不为所动,一身广袖长衫静静垂落,手甚至没有握住剑柄。闲言碎语无法在他心境中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那双寒漠的眼眸,从未如此冰冷。
墨馨的仇,幼年的憾,曲清舟的恩……今日之战,必胜。
时值深秋,山谷中却开始蔓延出淡淡的寒霜。
宿剑阁的嗤笑,邙山一方的叫嚣,尽数平息下去。这寒冷淡淡的,却连护体真气也防不住,因为这已是源于内心深处刻骨的寂寞。
由心而生,自然也归于内心。
这一刻众人仿佛不是置身于绿树成荫的山谷,而是那茫然锋锐的雪峰之巅。独看天地。
萧陌也终于正视起来。
人如其剑,剑如其人……
他上前一步,手中却无剑,不止无剑,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能看出他藏着一柄剑。
楚离却冷冷地看着,并无丝毫不悦。
“古剑‘玉骨’至情至性,因情而生,亦因情而灭。此,防不胜防。”
曲清舟的话犹在耳边,但,未曾见识过玉骨剑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来,世间竟有如此痴缠的剑法。
剑光从萧陌手中绽开,众人甚至看不清那光芒下的古剑模样,便觉一道游窜剑光缠绕而来。
剑光不定,初时在左,眨眼间又到了右边。
就像丛间嬉戏的孩童,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个角落冲出,扑到你怀里。萧陌的剑,将一个变字发挥到了极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往当你自以为截住那剑光时,剑已从另一个方向而来,准确刺向空门。
而你甚至还看不清他是如何变招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诡异的剑光游过天地,近至眼前……不快,却又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楚离却好似呆住一般,依旧一动不动。
剑本凶器,是冰冷的,也是无情的。
然而这剑光,仿佛阳光下晒了三日的池塘,让人看着,便勾起许多久远,或更久远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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