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我仍带着司幽上路。乘金乌取道虞渊至大荒需三日,我和他一绕路,便生生多用了七天时间。
眼前平沙莽莽,一片荒芜,地平线长长地延伸开去,在天际突兀地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截断,不周山如同一座灰黑色的墓碑静静伫立,尖锐凄厉地伸向蔚蓝的天空,焦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岩浆湖不住翻腾,吐纳着暗色的烟气。
即便空间广阔,漫步其中,却只觉得压抑。这便是大荒的风景,无比单调,无比荒凉——这意味着,在别人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时候,共工大概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数砂子玩,任由旷古而来的西风,一点点逐渐消磨完自己昔日凌云壮志。
自古英雄气短,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枭雄豪杰们大多不是没落,便是走在没落的路上。可没落了之后还要被禁锢在这么个地方成千上万年不能解脱,只要本来不是个傻子,就势必会被逼成一个疯子。
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原本一坨屎,自认倒霉吃了也就吃了,却没想到屎里居然还有毒。
因此吃了这坨有毒的屎,共工今日却还能盘腿坐着,心平气和地与我讲话,实在让我有些惊讶。
他是一个黑面长须的高壮汉子,脸庞被风沙刮磨得有些粗糙,手脚全都被铁链层层叠叠地缠住,眼神平和,声如洪钟:“帝鸿,你来了。”
我扯着嘴角,长袍凌风飘展,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你是来杀老夫的,可老夫也等你许久。果然如那人所说,你多疑而自大,见腾空剑被夺,就一定会来这里取老夫的性命。”
共工淡淡回答道:“六合之中与老夫法力相近的,如今不到一掌之数,你今日来此,正可替老夫留在大荒,此乃天命。”
“是我大意了。”我挑眉:“那人,是指常羲?”
共工语气平平地回答道:“老夫曾与他有过约定。他的姓名,老夫不便透露。”
我讥诮地吊起唇角:“既然如此,你是否也已经布下什么阵法,只等我自投罗网?”
共工眼睛微微眯起,眉目中难得流露出一丝不悦:“老夫从来不屑于这些诡道,答应他只是想要引你来此,不得已而为之。你既然已经到此,老夫便与你光明正大地战上一场。”
我轻笑道:“有备而来,以逸待劳,如何能称得上光明正大?”
“不错。”共工一笑点头,随即忽然出手,伴着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毫不犹豫地扭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他在路上布了陷阱削弱你的实力,老夫用这一只手来还便是。”
我脸上的轻视褪去,换上一层凝重。
不愧是当初能与颛顼争夺帝位的上古大神,确实有其独到的胸襟气量。如此对手,确实值得我承认尊敬。我往日与共工不熟,此时却有些喜欢他了。
……当然,他若是能将右手双腿一起扭断,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一些。
我不语,扬手在司幽身边设下一道火牢,司幽蹙起眉头:“大人?”
我本意是叫他安静呆着,作为一个敌方内应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碍我的事,便冷着脸没有回答。
共工却忽然转头,一双黑如古潭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司幽的脸,随后转向我,见猎心喜道:“好,传闻果然不可尽信,不愿以多胜少,你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很合老夫的脾性。比那看老夫和颛顼相争,最后渔翁得利的帝俊小儿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我挑起一边眉毛,开口道:“此事并非你所想,谬赞了。”
锁链当啷作响,共工坐直身体,细细打量我,一脸欣赏道:“竟然还这样谦虚,小辈之中,比得上你的恐怕没有几个。如此,能当得老夫的对手!”
我沉默片刻,轻笑:“那又如何?”
共工道:“不如老夫为你做个媒吧。”
我:……
单身却还胆敢招惹中老年人,是我错了。但如此严肃紧张的时刻,出现这样的对话难道就没有哪里不对吗?
共工不以为意,抚着胡须眯眼道:“老夫有个手下,名叫浮游的,学识品德都好,性格耿直,颇有手段,与你相配,万般皆好。”
……万般皆好,就是已经死了,还不甘寂寞,化作一只红熊到处作恶。
我于是肃然道:“我与浮游,怕是性格不合。”
共工奇道:“你不喜浮游,喜欢怎样的人?”
生死之间仍在纠结这样的问题,可见他在这空无一物的大荒之内,确实寂寞了许久。我只觉无话可说,便随口道:“你这样的。”
共工摸胡子的手一僵,犹豫半晌,方才一板一眼地严肃道:“老夫命不久矣,其实是想托你照顾浮游一二。然你既然竟对我有意,也罢,那就按神族的规矩来,你要是能打得过老夫,老夫便跟着你。”
我:……
有些人真是天生开不得玩笑,我正想解释,共工便是一抬手,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我侧身闪过,却见他身形猛然拔高了数百丈,一脚便踏了下来,显然是一来便用了全力。
看来他大抵还是挺嫌弃我的。
我心中苦笑,纵身飞跃而起,踩着他的膝盖后撤数尺躲开,左手结印化出一柄火焰凝聚而成的长剑,剑啸直冲九天,转眼之间共工的皮肤便凹下一块,火焰如游龙一般顺着他的小腿向上蔓延。
然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哈哈一笑,抚掌朝我当头罩下,声势无比惊人。我被风压带得身体一歪,剑刃迎上一道极其霸道的力量。
果然不愧是共工,纵然力量只剩五分,又自断一臂,仍然不可小觑。我与他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平日,虽不一定赢,却一定不会死。可这一交手,他一副要与我打个痛快的模样,便不知要用上几天几夜,我的毒却撑不了那么久。
更不要说我胜了还要娶他。
不如假败……
一边与他周旋,我心思变换。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金乌已飞了两个来回。激战之中,我索性避开一击,游鱼似地从共工手肘的空隙钻了过去,右手奋力探出抓住他的上唇,身形一晃便进了他的嘴巴。
光线一黯,我手心中火焰漫溢而出,向他喉头涌去。这一击非同小可,共工探手变来抓我,我正要趁他张口时出去,他却变爪为掌,竟直接扪住了自己的嘴,将我困在其中。
我立时觉得不妙,袖中弹出一把匕首想要自己开个口子出去,却听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回头望去,粗大的水柱翻腾汹涌着奔泻而来,我一时根本无处可躲,生生受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重重地被水流拍在不周山的崖壁上。
共工出手如电地掐住我,随即轰然单膝跪倒在地上,重重咳嗽起来,不在意地抹去唇边血痕,笑道:“帝鸿,你竟能想出这种方法来重创于我,果真不错,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也笑:“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非也。”共工眉头微拢,沉吟道:“老夫原意是让你做我替身,留在这大荒之内,如今你我惺惺相惜,到底有些不忍。可世事到底无可奈何,总归老夫会遣人夺取腾空剑,改日无论如何也会将你救出来。”
我唇角一抽:“其实也没有多惺惺相惜,你不必费心至此。”
共工端详我许久,叹气道:“不想连累我?如今像你这般善心的孩子,倒是不多了。”
我:……
他不再言语,忽地伸手探向我胸口。一股寒流随之传来,与我体内法力激烈冲撞,我只觉一阵晕眩,丹田发出璀璨蓝光,渐渐裹了我全身,竟是共工的仙辉,正一点点没入我的体内。锁链被光芒激发,不住颤动起来,活了一般从共工四肢纷纷掉落,转而缠绕到我的身上。
这封印,还是当年颛顼得胜后加诸共工,识别的是共工的法力。果然如之前所料,共工为求脱身,就必须选择将一身的修为转到我的体内。只是他的力量太过霸道,又于我属性相克,在我经脉之中胡乱肆虐,我原本就有伤在身,此刻如千刀万剐一般。
我任由锁链加身,将要出口的闷哼硬是咽下去,一笑漠然道:“你明知就是出去了,也有人等着杀你。常羲想坐稳王位,就一定会趁着你伤重立足未稳之时下手。”
“可这又如何,无论怎样疯狂之事,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便做得。”共工笑得无比洒脱,开口回答:“我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纵然只能自由地活上一天,也比在此蹉跎万年要值当许多。”
我眼中映出共工的样子,怔愣片刻,方才收回来,投注向湛蓝的天空,心底忽然涌上一些羡慕。
能够自己做出选择,有时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哪怕是选择何时去死呢?
可我却从未有过这份幸运,到死的时候,大概说不上一句:此生不枉。
☆、第 10 章
我会有此感慨,大抵还是觉得自己活得不甚痛快。
但这世上每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一定会有大大小小的烦恼。大家普遍觉得三岁稚儿无忧无虑,其实没准因为每天只准吃一颗糖,或者想玩的时候却一定要被逼着睡上一个午觉,他们也常常感到十分烦恼。
只是痛苦来来去去,人们并不会为每一件事都立一块墓碑,我们擅长遗忘,因此总能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可我有的时候终归难以坚持下去,尤其身体现在撕心裂肺的疼,共工一张决计称不上赏心悦目的黑脸,却还时时刻刻地在我面前晃荡。
“帝鸿。”他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道忧色:“你之前的伤太重,竟受不住老夫的全部修为,如此下去,怕是要爆体而亡。”
此时共工三分之二的法力已经都到了我的体内,力量无法支撑他庞然大物般的身躯,一张脸从边缘化作山石,一开口便饼渣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被铁索层层叠叠地捆住不能动弹,只好侧头避过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面带浅笑地淡淡说道:“你莫不是叫我提前说些遗言?不必费心,我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大概也没人想听。”
共工自然不会想要杀我。我若一死,这转移之法便是前功尽弃。
他沉吟片刻,视线投向司幽,道:“或可叫一边的黑龙替你承受一二。”
“他比我弱上许多,伤得却比我要重,于你并无丝毫价值……”我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何况这个办法,你之前想必已经试过多次,也失败了多次,这才选定了我。”
共工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我继续闲闲道:“共工,我乃天帝,纵然是你,也不可能轻易要了我的性命。这世上,原本没有谁能要的了我的命。”
谁知话音刚落,胸口便是一阵绞痛,我重重咳嗽起来,神智略微模糊,火牢便再不能维持。司幽原本苍白的脸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踉跄几步,身形如此单薄,同苍茫厚重的大荒景色格格不入。
共工与我皆是一愣。
我偏头遥遥地望着他,想:或许司幽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罢。
再一想,这几分可有可无的喜欢也没什么用,他照样要杀我,而我回去,一定也会杀了他。
命数这种东西,当真是太过奥妙。
我却没有想到,司幽竟会直直冲过来,眼中是锐利的杀气,不是对我,而是对共工。他的身姿凌厉而优美,然对共工来说,却终究只是空架子。伴随相击之声,司幽重重摔在我的身旁,玉冠被震裂,长发漆黑如墨。
共工从喉头溢出一声叹息,道:“这黑龙碰到老夫时,有部分修为转到了他的身上,量虽不多,他也命不久矣。他既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也算是个忠仆。老夫先前倒是想岔了,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他摇头,连叹三声“罢了”,陡然起身,浑身骨骼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我着实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而地面开始剧烈震颤,不周山像是活了过来,发出绝望的啸吟,剩余的锁链沸腾一般翻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纷纷穿破苍蓝的天空,一层又一层地攀上共工巨大的身躯。
共工却全然不以为意地高举起一只手,剧烈的光线从周围向他的身体流动,化作奔腾的水流,水柱以难以想象的声势射空而起,在极高处落下,像是盛放的璀璨烟火。流水将他全身覆盖起来,共工发出一声怒吼,身躯骤然爆开,伴随成为碎片的铁链,血肉化作水滴,如同一场大雨般洒落。
以元神做引,即便逃出去之后无人追杀,共工也不能活过七天。司幽侧身抱住我,半空中回响着共工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帝鸿小友,保重!”
我正奇他自身不保,却还叫我保重,便见朗朗晴空忽然阴云密布,蒸腾旋转成一个贯穿天地的漩涡,其中隐隐有雷声。
司幽额头冒出冷汗来:“劫雷……”
万物得灵气而长,修炼便是夺天地之造化,一旦有所成就,便会引来九天玄雷。却不想共工逃脱颛顼封印,竟也会引来煌煌天威,且声势恐怕还不算太小。
此刻没有任何依仗,我与司幽均锁链加身,正是避无可避,正好替共工受了这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我未及思虑,便翻身遮住司幽。
一道道银光顷刻便铺天盖地而下,瞬间打造出天地之间一个无比华丽的牢笼。隆隆雷声让我听不到司幽的哭喊,我索性吻上他,空气中脉脉流动着焦土的气味。
铁链将我们捆在一起,肌肤贴着肌肤。我将他在怀中锁紧,感受到司幽的心跳。他掌心覆在我的背上,唇齿辗转,身体头一次不那么僵硬,口中溢出的呻.吟却沙哑。
时光缓缓流逝,周围寸草不生,皆是焦土,只剩下我与司幽两个活物。我生受了这些劫雷,本该连动动手指的力气却没有,却仍然不肯放开他。
司幽伸手抚上我的脸,语调不稳:“帝鸿?”
我用食指抹去滴落在他身上的血,轻笑:“我要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你果然早知道了……”他一愣,脸上表情变幻,抿唇道:“当日常羲找到我,我答应了他。但之前的话并不全是说谎,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去,碧落黄泉,我们三人仍同以前一样。”
我沉默片刻,收敛了笑意,开口淡然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死,司幽。”
司幽不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滑过一点恍然与歉疚。我放开他,勉强支撑着倚在山壁之上,笑容里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司幽却仿佛看懂了一般,脸色青灰,探手想拉住我的衣摆,却又像是被明火烫到。
我于是笑,漫不经心道:“司幽,你不欠我的,因你欠我的,我已经全部自己拿回来了。”
司幽望着我,脸上漫开一层又一层的悲意,开口道:“帝鸿,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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