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五六个小时,至少能到达500公里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数值,足以充分隔绝他和李超越相见的可能性,更不用说,那里还有一个希望。
这两个理由就已经足以打败无数瞻前顾后。
许苡仁的手指抚过腕上的珠链,下定了决心:“师兄,麻烦帮我跟对方联系一下,我今天就去。”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病人不渴望康复,没有人愿意累及亲友。没人甘心失去尊严地苟且一生。
几个小时后,许苡仁办好了转院手续,这个名为“甜蜜计划”派出的接送专车也已到达附院。
临上车前,他把手机卡拔下来递给了卢川:“我去了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随时接听电话,要是有我以前的病人打电话来,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到了那边之后我尽快托人办张新卡,第一时间通知你。”
“放心。”卢川接了过来,“我再找个手机把卡插上,有你的电话我都帮你接着。到了之后及时跟家里报平安。”
来接许苡仁的是一名护工和一名司机。由新威霆改装而成的转院车行驶得非常平稳,走了没多久许苡仁就觉得有些困。
许苡仁尽量对着护工的方向说:“劳驾,帮我把担架打开可以吗?我想躺一会儿。”
“好的,稍等。”
男护工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语气温和而沉稳,他手脚麻利地把折叠担架打开,和车底的固定装置衔接牢固——听清脆流畅的滚轮和机械卡扣声就知道,这辆车和担架平时保养得很好。
护工问道:“午饭注射胰岛素了吗?几点钟?”
许苡仁:“12点左右,餐前。”
护工似乎拿笔记录了一会儿,说:“中午吃得多吗?如果不多,睡之前吃点东西吧,免得空腹太久。”
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如果到了目的地再吃饭,确实间隔有点太长,但许苡仁考虑到饮食问题,于是问:“有什么我能吃的吗?”
男护工说:“本来我们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的,前面下雪了,有可能堵车,到达时间不确定,所以我们车上准备了饭菜。给你准备的有新鲜蔬菜和荞麦寿司,都是低油的。”
许苡仁稍稍放心了一些:“那就吃点吧。”
“好,先测下糖。”
男护工熟练地在他指侧消毒,飞快地扎了一下,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已经测完了。
“来,你端着这边,这是叉子。”
许苡仁接过餐具,用叉子也不知是朝什么菜扎了一口——菜是常见的菜,烹饪手段也只是简单清炒,但这绝不是一般医院厨师的水平,明明少油少盐,吃起来却像是星级酒店的味道。
他的手指触觉远不如以前灵敏,只能掂得出那是一只很有份量的餐盒,用指尖轻微敲击了一下餐盒的底部,没有明显的回响。
这么冷的天气,饭盒不是空心夹层保温的,但里面的菜倒是热的?
他又用叉子沿着餐盒边缘挪动了一小段距离,遇到了一个挡板的障碍,跨过障碍之后对着里面的食物又扎了一叉,送进嘴里——这次是一道凉拌的苦瓜。
“这是你们来的时候带的么?”许苡仁手在餐盒底部摸了摸另一块区域的温度,“菜还是热的。”
男护工回答:“是,有保温箱。吃得习惯吗?”
岂止是吃得习惯不习惯的问题?
吃着味道像出自大厨的手笔,可是真正的酒店厨师又不会这么处理原料,他们往往追求口感与卖相,掐根去茎把食材揪得只剩嫩叶,损失大量的营养和粗纤维,而现在许苡仁吃到的明显有些蔬菜连根茎都保留着,这样的处理方法倒像是一般医院厨师的习惯——这也是医院的食堂被患者家属诟病的原因之一,经常接到投诉说食堂的菜择得不干净。
眼下这几道菜倒是营养和口味都能兼顾。
许苡仁一时分不清是附院的大厨把他的味觉炼糙了,还是这位大厨水平太高,只得真诚地评价:“非常好吃。”
“吃得惯就好。”男护工说,“我们副总的厨师对各种素菜的烹饪特别精通,这次由他主要负责志愿者的饮食,会安排得很健康的。”
副总?
许苡仁略一思量,猜想大概是路主任的那位教授朋友做这个课题也是和某些投资机构联合研发的,他合作的这位投资人倒是很上心,连厨师都亲自指定。
吃了定量的加餐后,许苡仁在担架床上躺下休息,车内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这辆车载着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正朝一个陌生的城市驶去,那里他没有亲人、同事和朋友,治得好与否已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他不用再担心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可能不是那位大厨做的饭菜好吃,而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挪开了,所以吃什么都香?
他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车辆似乎是原地停着的,周围一片安静。
许苡仁问:“到了吗?”
护工说:“没到,是堵车。”
许苡仁手脚有些无力,精神也不太清楚,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睡着了。
再后来,车好像轧过了一个非常大的坎,把他颠醒。
男护工好像早知道他会醒来,在旁边拍了拍他:“没事,刚才加了下油,继续睡吧。”
许苡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他吃的那菜似乎做得太精细了,就算有保温箱,蔬菜的口感也不像是放了五六个小时的口感,而且还能保持冷热各异;荞麦寿司确实适合病人吃,但是荞麦本身没有黏性,做成寿司放太久很容易散开,不会包裹得还那么紧实。最重要的是——
他好像睡太久了。
紧接着他的意识也被混沌吞没,当他再次醒来——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冻醒的,车门被打开,一阵凛冽的冷风迅速将车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厚底靴踩在冰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片刻后车门被大力关合。
一个雄厚的男声用英文朝对讲机说:“检查完毕,放行。”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许苡仁的手指沿着担架床的边缘摸去——他上车的时候是师兄把担架折了两折,折成轮椅模式推着上来的,而他现在躺的,是一架不可折叠式。
第25章
许苡仁下意识地双手互相摸了一下,果然在左手手腕上摸到了一个环状的东西。卡在手上并不勒人,但是与手腕密切贴合着,摸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能打开的地方。
不用说,他现在身处的位置肯定不是什么教授的生科院下属研究所,那名护工也已不知所踪。
从不可抑止的寒颤程度看来,他已经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如果不是吃的饭菜有问题,那就是某种吸入性短效麻醉之后又被静脉注射了安定药物,以至于他被换乘了交通工具都没有印象——
他眼瞎腿瘸,身边唯一一部手机还是没插卡的,对方完全不需要担心他认出来路线与原本计划的不同,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处已经距离原目的地非常远,远到需要用睡眠来干扰他的判断。
许苡仁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他废人半个,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大费周折“请”他来的?
若说为钱,他口袋里的钱包还在,而且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林琅这个恐怕比他的车都贵的手链,如今也完好地戴在他右手上。
若说为了试药,中国糖尿病患者简直满地乱跑,千金求药者比比皆是,像眼下这么高端的“试药”规格,只怕放个风声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何必半哄半骗地拐他过来呢?他的病除了入院时血糖特别高,并发症恶化特别快之外,也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研究价值。
要说是想从他身上取点什么器官,那更是找错人了。他从里到外好用的东西没剩下几件,十有八九都发生了病变,而且早在毕业时就做了器官捐赠和遗体捐赠登记,想插队也不应该插到他这儿来。
许苡仁来来回回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直到车辆在室内停车场停下,一个外国人用生硬的中文对他说:“你好,欢迎来到聂氏集团Y-60研究基地,我是你的护理埃尔维斯。”
许苡仁脑内的所有猜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两个字:聂氏。
他茫然地问:“这是哪里?”
“在俄罗斯境内,具体位置不方便透露。”埃尔维斯说,“你感觉如何,还好吗?”
聂氏?俄罗斯?
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不是他出现幻觉——李超越是不是当初也说过有可能去的地方是俄罗斯境内的西伯利亚?
可他没有护照,没有签证,是怎么出境的?这不是偷渡吗?
路主任知道他最终被送往哪里吗?他超过了到达的时间但是没有跟家人联系,他父母怎么办?聂氏在俄罗斯有几处这种研究基地?李超越在不在这里?李超越和他被送到这的事有没有关系?
此刻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怎么回去”都显得多余而天真,就凭外面冰天雪地的程度,哪怕把他往门口一放,他也绝不可能自己摇着轮椅回国。
但许苡仁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请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我之前得到的知情同意书所描述的地方。”
埃尔维斯说:“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将尝试安全而且最前沿的治疗方法,共同管理你的健康,直到把你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很好。
一个护理人员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相当于门诊上给你量血压的护士告诉你别管什么病,一针下去明天就好。
更何况他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运输来的,这样的前景展望让人感受不到一毛钱的可信度。
埃尔维斯状似诚恳地继续说道:“关于知情同意书,我不知道你之前了解的是什么内容,也许现在情况有一些不同,所以你体检之后,我们会拿一份新的给你。”
他的语气有恃无恐,十分理所应当,仿佛说的不是“知情同意”书,而是“通知”书。至于什么时候下发,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许苡仁的意见可有可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再纠正对方的措辞以及解释“知情同意”几个字的本意已经毫无意义。
许苡仁揉着太阳穴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他现在首要做的应是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埃尔维斯提议:“这里很冷,我要冻僵了,我们可以进去谈,我扶你起来好吗?”
许苡仁早就冻僵了,他身上的一层薄被根本不足以抵挡室内停车场倒灌进来的冷风:“好的,谢谢。”
这个护理的声音听起来年龄应该不太大,也许和他差不多,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三个或者四个,不知是不是听不懂中文,都没有说话。
埃尔维斯扶着他坐了起来,许苡仁试探地问:“这里有中国的护理吗?我们沟通好像不太方便。”
埃尔维斯颇为受伤地“哦”了一声:“没有,我就是这里中文最好的护理。”
他的语调有一种奇特的做作感,不知是学哪一路方言学得半身不遂,许苡仁强打着精神耐心地继续问:“……那其他人是怎么沟通的呢,没有别的中国志愿者了吗?”
埃尔维斯骄傲地说:“有,不过,他们的护理,中文不如我。”
“我要怎么跟医生沟通呢?”许苡仁英文水平完全可以应付日常和简单的医疗沟通,但他依然用中文和埃尔维斯交谈,将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顺了下去,“你们的医生之中有中国人吗?”
埃尔维斯很快回答:“有一位,Dr.李。”
许苡仁的心漏跳了一拍,身上不由自主的寒颤好像更严重了,害怕又期盼听到那个名字。
他怕听错了其中关键,一直等到刚坐起身的眩晕感消失,才问:“请问,那位Dr.李,他的全名是?”
埃尔维斯坦然答道:“李超越。”
李超越。
许苡仁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中国人名来说,这个名字很容易重复,但是这一刻他凭直觉可以确定,就是那个人。
李超越的工作许苡仁不太了解,但他对他的人品非常信得过。
他只是千千万万科研人员中的一员,就算他再优秀,也绝对不会钻牛角尖到“科学怪人”的程度,又在德高望重的徐教授手下熏陶多年,与沈医研究所实事求是、勤奋创新的风格一脉相承,没遭受过什么巨大创伤,不存在性格突变的可能性。
有他在的地方,即使其他一切皆为“x”,也莫名让人有了一点能放心的凭据。
再一看,埃尔维斯虽然说话有点不着边际,却也没做过分的事情,而且一直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能不能起床,能不能下车,作为护理来说,他已经非常耐心与专业。
忽略抵达这里的方式不谈的话,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也许这里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张牙舞爪。
不知是因为“前方有熟人出没”,还是适应了周遭温度,许苡仁的寒颤没那么严重了,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问道:“我能见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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