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望着场地,放在大腿上的手攥成拳头,然后被一旁的安德烈握住。他身体微颤,拳头也松了下来。
“戚诺风!增加管制人员,特别是向导!”
其实不必左丹云突然的提醒,戚诺风自己已经察觉。
数值表上,朱利尔斯和杰森的精神波动都在大幅度波动,而信息素的味道已经透过屏障,飘到了竞技场外。所有的哨兵集体骚动起来,情绪在失控暴走的边缘。
可三秒不到,他们又全都冷静下来——拉斐尔不愧是首席向导,控场能力一等一得好。他的信息素像冰镇的泉水,精神触手温柔地抚摸哨兵们的躁动的情绪,像驯服动物那样,轻轻拍了拍他们的头,让他们平静与放松。
杰森的身体飞了出去,脊背撞到了光滑的大理石板,冷冰的温度透过衣料,搭配青紫的淤痕更为疼痛。
淬了毒的箭穿过他的胸口,将他钉住,伤口晕开,湿了衣服。蔓延的蔷薇藤扎破他的掌心脚心,仿佛手铐攀附手腕脚腕,牢牢收紧。他动弹不得,鲜血滴答滴答顺流而下,溅在花岗岩的平面上,绽出几瓣淋漓的花。
他咳出一口带红的痰,感觉喉咙一片稠黏,说不出话来。脖颈悬着荆棘,饶了一圈又一圈,顾虑着什么没有缩紧。
天空下起了雨,他的肌肤沾到了雨,火辣辣地烧起来,逐渐腐蚀成黄色。
朱利尔斯的手指滑过他的面庞,点住他拧成锁的眉头,心满意足地笑。突然,朱利尔斯用力抓住杰森的下颚微微抬起:“说,恳求我原谅。说啊!”
“······绝、不······”艰难地哽咽着,杰森回答,金色的瞳孔望着他的眼底深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没做错······你知、道的,否则、咳咳,否则你不会放我走······”
火车的汽笛声蓦然响起,过于突兀地击碎了沉重。
记忆倒带,犹如昨日重现。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厚起来,杰森双手攥拳,前俯身子,强行扯断了藤蔓,无数尖刺扎入皮肉,他也全然不顾。
一记勾拳稳稳当当地落在朱利尔斯的右脸,将他向后倒退几米远。
“晴,我不像你那么贪得,也不像你那么怯懦。”
朱利尔斯抹去嘴角的血沫,面前的杰森遍体鳞伤,却已经缓慢痊愈,而他身上的擦伤,却仍未消退。
“胜负已分。”杰森手上的□□,抵住朱利尔斯的大动脉,银光反折出他们相错的脸。
白狼皮毛染血,终于将龙打翻在地,双目瞪圆,牙口之内,可见利齿若尖锥。
更让人吃惊的是——屏幕数值表上,两人的数据差值。
擅长精神攻击的朱利尔斯,精神值降为危险线,而擅长物理攻击的杰森,身体值也大幅度损耗。
【根据规则,竞技结束,胜者——杰森。】
☆、二十四
十年前。
大门开了又阖上。
从楼梯上下来的老妇人抬眼望了望门口,道:“回来了。”
“恩。”进来的少女一头黑色短发,碎发服帖地蹭着额头,正将刚脱的皮鞋并齐置于玄关,“奶奶还没吃晚饭吗?”
“独自吃饭太无聊,这不想着你快回来了,解解闷吗。”妇人说话间已走到大厅的长桌旁,拍拍椅背,“来坐。”
“好。”
“单红去机场接小七小九了。”待少女落座,妇人才开口,“丹云,你身为长女,多照顾照顾弟妹”
“自然。”左丹云颔首,半晌,又道,“奶奶,我今天填了志愿书,负责人说等一年半后就可以入伍。”
妇人持汤勺的手一顿:“哦?”
“是朱利尔斯研制出的染色体编码药,帮我的性别通过了审核。也许日后可能会出现副作用,那时再找解决办法吧。”
“你的性格,奶奶不担心。倒是左夭晴那个小鬼头,我放纵惯了,以后难免惹祸,最近又不知在捣鼓个什么——卡洛琳常年不在,他又蛮亲你这个姐姐的,你可得看好他。”
“奶奶放心,左夭晴不是不懂事,贪玩罢了。他这几天正忙活一个磁力实验,等兴趣消下去了,就会活蹦乱跳地黏糊您,逗弄弟妹们了。”
妇人摇头叹气。
穹顶的灯光刺啦啦照着中央赛场,一人的躯体重重落地无法站起,一人则振臂欢呼。
昏暗的观众席安插一张弧形长桌,堆满了金币与钞票,吊起的LED牌上闪烁1:20的字眼,蓄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脸上堆满横肉,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尖叫声,啤酒盖飞出泡沫流动,女人戴的金银首饰和男人的手表反光了一片又一片。香水味、酒味、汗味,像是发酵般在空气中攒动。
“主管先生,请问是在这儿报名吧?”未经历变身期的男孩嗓音有些雌雄难辨,扬起手在中年人面前挥动了几下。
中年人以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面前低头搓手的毛头小子,鼻腔闷哼:“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去、去!”
“我真的想试试······”男孩忙退开一步,嗫嚅地从裤兜里掏出用皮筋捆扎的厚厚一沓纸币,眨眨眼,递过去:“我有报名费的。”
【有新挑战者接受竞技邀请。截止目前,擂主胜188场,输0场;挑战者截至目前胜0场,输0场;赔率提高1:25,请观者下注。】
喝倒彩和嘲笑的嘘声此起彼伏。
男孩从赛场边缘的楼梯攀上赛场,走进雪白的灯光之下,金发如阳,鼻梁高挺,眼眶深邃,睫毛长密。
观众席顷刻传来女性垂青。
他抬头,对面的擂主人高马大,正趾高气扬地俯视着他。
【倒数计时:3——2——1。竞技开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胜188场的人以与表面不符的速度逼近,抬起粗壮的手臂,弧口精确地卡住男孩的脖颈,半空将他高吊而起。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男孩的身体颤抖不停,双手牢牢扒住对方的掌背,未作回答。
噼啪——
半空炽热的白灯炸成无数尖锐的玻璃,地面开裂出绵长的缝隙,细微的震动愈加响亮。
“抱歉,演不下去了。”男孩抬起脸,露齿一笑。
状如黑龙的物体撞破场地,一飞冲天——是由上亿粒磁石组建,它盘旋速下,爪子按住敌手似虫蝇拍下,肉体骨骼被击打声清晰剧烈。
男孩扭扭脖子,附在那儿的赫然是一层灰色的鳞甲,退去后无丝毫伤疤红印留下。
顷刻间,他面前的人已被磁石高高架起,双脚离地。
“大叔,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哟!。”
男孩歪着脑袋,眼弯成月牙,如是喊道。
那是左家横行,独霸商业,人才辈出的时候。
坐镇的爷爷奶奶身体尚健,而当家的父亲也令人闻风丧胆。
孙子辈大多同父异母,也是为了基因匹配的需要。可这并非易事,在生育出优秀的后代之后,母亲们往往命丧黄泉,甚至所生胎死腹中。还剩下的,左丹云的母亲左红自她出生后患病,一年总会有段时间咳嗽不止,左秋棠和左恺冬这对双胞胎的母亲已抛下他们,拿着左家的钱隐居,而左夭晴的母亲卡洛琳,也完全放养,搬出左家,继续事业工作去了。至于那位父亲,打出了次远门寻找真爱,就再没回来。
左家的七个孩子,以左丹云为首,经常被人称道感慨家里有福,实际上,他们鲜少享受过父母之情,久了,也不怎么在乎,反倒兄弟姐妹常见,感情算亲。他们被奶妈带大,懂事后又根据天分的不同,学习各种知识技能。
而其中,左夭晴,是最为特立独行的。他好坏的名誉皆为世人所知,冠有天才之名号,头脑聪慧灵敏,悟性极高,医术、法律、教育、科学研究、艺术、外交礼仪、商学、传播学他都有涉猎,又懂得卖乖讨巧,看人眼色,爱好玩弄人心,深受爷爷奶奶宠爱,几乎无人管教约束,后来,更无人能够。这位小祖宗上天入地,次次哪有热闹往哪儿钻,惹出的祸事大大小小累计起来比教科书上的公式还多。
当然,他是看人看事的,温度把控得很好,让人奈何不了他的同时,不觉得可恶厌烦,遭人唾弃,甚至,他还蛮讨人喜欢。
觉醒为向导之后,左夭晴更是心满意足,哪怕背后的人议论纷纷,可他偏爱向导的控制感,大于哨兵的执行欲——当你动动心思就能让人为你卖命的时候,为何要亲自扛枪奔赴前线?
这才是向导的妙处所在。
可惜,这从出生起持续的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在一年之间厄运连连,顷刻崩塌了。
彼时他还在酒吧的吧台前流连,却被一通电话搅了好兴致。电话来自左丹云,若说他除了爷爷奶奶卡洛琳还听谁的话,那就只能是她的。
“左夭晴,立刻回来!半小时内,立刻!”
左夭晴预感大事不妙,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左丹云不会无缘无故改叫他左夭晴非朱利尔斯。他即刻出发,天降大雨,雨刷一遍遍扫过悬浮车的玻璃窗,外头的灯光明明灭灭,人烟稀少,安静的空间里,他的心跳频率直叫自己慌乱。
迎接他的,是爷爷奶奶的尸体。左家的两把旗子倒了,父亲没回来,遗书里交代了左丹云的继承位和财产的分配。一切来得突然,左丹云刚从军校毕业就要接过管理家族的职责,消息不知能封锁多久,若不动作,暴露后,他们七个,全是案板上肥羊肉。
“怎么办?”左丹云信任他的能力,征求他的意见,七个孩子里面,属他们两个最懂家族内务,年纪又长,说的话,他们听的进耳朵。
尸体上没有利器所伤的痕迹或枪眼,最可能的是毒杀,左夭晴脑筋动的飞快,蹲坐俯身,戴上白手套去检查眼球和嘴巴喉咙。末了,他抬头望望左丹云微红的眼眶,调整后理性克制的面庞,终于还是下了结论:“左家出了内奸。”
窗外惊雷骤鸣。
那晚,他和左丹云喝光了冰箱里的啤酒,一口一口灌肠入肚,胃里冰凉,头脑里滚烫。
什么叫悬崖之上无路可退,他们只觉脊背上的凉意刺骨,不知到底该信谁。
“把弟妹们都找来吧。”左丹云最终开口。
“若这一步走错了呢?”左夭晴问。
“便算我眼瞎,活该分不清家人和狗。”
于是,七个左家后代聚首,不得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用【创生】造出爷爷奶奶的幻影,如此就算杀人犯想透露讯息,也是要犹豫的。”左夭晴说,他的异能对家人之外是保密的,正巧派上用场,“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装作一切照常有序,多观察自己身边的人,留意任何出现的微不足道的事。”
“让大姐一人支撑家族不可能,必须有两三个人保证随时提供帮助。搜寻打听任何有关父亲的讯息,姐你尽快联络左红阿姨,秋棠恺冬负责联络你们母亲。”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冷冷警告,“全部把嘴给我夹紧。”
他们七人对发生的惊涛骇浪佯作不知,实则战战兢兢地度日。左红提前结束医院治疗,父亲也在两周后到家,家事暂且由二人同左丹云共同把持。他们不能驻足太久,否则迟早引人耳目。
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左夭晴从未有过这般糟糕透顶的一年。
他拿着邀请函,继续他的锦标赛,他本是最年轻的选手,也是夺冠呼声最高的人。事发前,左夭晴兴致高昂,势要扯下最强向导休根和首席向导苍野香的宝座。休根和左家早是对立,商业上争夺地盘势同水火,何况他忌惮左夭晴不假,次次观战忐忑难安,气不过和不甘心之下埋伏的是深深的畏惧。
决赛前夜,左夭晴率领的团队正进行最后一次的模拟战——团队配合是锦标赛中,判断首席向导的重要项目之一。
设定的场景地图是冰天雪地之中,他指挥他们攻略尽头的堡垒。
“朱利尔斯,你这样太过冒险了!”他的同伴高喊,受命不敢违背,不敢躲避。
“你们由我庇佑,还怕什么?”左夭晴语气隐隐不耐,他舒服日子过久了,一下忙碌疲惫本生出许多憋屈,加之对自己能力过分自负,恨不得借所有战斗来释放内心的烦闷,以他一贯最为危险刺激的方式,享受游戏的趣味。
谁知,这一意孤行酿下了惨重的后果。
鲜血如注,迸溅在白雪上分外醒目。向后仰躺的身体,在坠毁的烈焰之中化作飞灰,连白骨都没留一块。
左夭晴的眼眸深处,将这光景记了多年,每每回忆都是噩梦的连锁,他的同伴们因他的命令,被推入危险的境地,惨死于他的面前,挣扎的动作,绝望的神态······他记得自己瞬间的茫然无措,垂首注视自己颤抖的双手。
他失去了异能,手臂的脉络间毫无力量的流通,变成了羸弱的普通人。
左夭晴虽然震惊,但回神算快,顾不得许多,先冲过去关闭模拟训练场的开关,可为时已晚——所见之处皆为骗局,他们早早落入了圈套,开关根本没开,雪和堡垒是假的,模拟训练场是假的,唯有死亡和鲜血都是真实的。
如果不是他的自负,那些人至少有反抗的机会。
左夭晴容忍不了失败,更懊悔愤懑异能的消失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他的信息素并未消失,可浓厚的精神力偏偏凝聚不成异能,能够感觉却不能攻击,已然一无是处,还不如当个迟钝的普通人。
最终决赛,他选择了弃权。
“782号病人。”新人护士站在左夭晴的病床边,扫视手上的病历表,“精神恍惚,调整机制紊乱······”
左家压下他异能丧失的事实,以重病为由送去医院诊治。
一只手扣住护士的手腕,将她拽入被窝。
碧绿色的双眸泛出血色,黑色的影子渐渐俯身而下,遮住了白炽灯光。
红色的警报灯嘶鸣在空挡的走廊。
间歇性的暴力行为,潜藏的欲望缺失控制,无意识的伤害在左夭晴沉溺于昏迷时陆陆续续地发生。
他以杰克为化名,日夜浪荡于酒馆,甚至为刺激神经摄取过毒品,混沌不堪只想逃避现实,只轮番做着喝酒,抽烟,□□三件事,男女不拒。回想起来那段浪荡,残留下的全是尼古丁麻痹的滋味。
当然,左夭晴自知分寸,从未给左家添过麻烦,这些充其量全是私人模式的消遣。
“二哥你还有头脑这个武器不是么!”家里人没敢多管制他,也是不知如何说,只有最小的左晟希带着哭腔半吼出过一句话。
是的,头脑。即便在那时,左夭晴也持续完成着科研订单,继续着设计,他赚取的国家奖项资金,一直为左家带来不少利益。可左夭晴自己明白,每当他端坐在桌前两个多小时或更久纹丝不动,沉默着面对空白的纸,停顿的笔,和凝结的空气,都有被扼住喉咙那样窒息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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