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窗外暴风骤雨,闪电横空将世界劈成了黑白的默片,花园里的蔷薇七零八落,露出潜藏的荆棘,树叶沙沙作响,深灰的雾霭笼罩宫殿,竖起倒刺的大门吱呀吱呀地叫着,朝内打开欢迎远客。
这是一匹野狼,兽瞳流金,尖牙有能肆意撕咬猎物的锐利,白亮的毛被雨水打得狼狈,柔软得垂下来。它依次抖过耳朵脖颈身子尾巴,笔直前进。地上颇泥泞,它走了一路,留下了一排的脚印。
野狼用不小的体形半撞半推开宫殿的门,宫殿里阴森漆黑,数只蝙蝠扑扇翅膀,传来一片片戏谑的嬉笑。没有蜡烛,没有灯光,只有雨水拍打窗沿的声音,滴答滴答。而客厅的镜子依旧摆在那儿,明净闪亮如同月光。
狼靠近了,便见里面倒映出一只黑色翼龙,似乎陷入长眠故蜷缩不动。狼在镜子外高嗥,翼龙打了个响鼻,仿佛听见了它的呼唤,抬起眼皮,露出双鸽血红般的眸,它两方展翼,没有羽毛的翅膀有几米之长。
镜面啪得碎裂,大大小小的玻璃折射了浅显的光线,投影出黑暗的每个角度。
修长灵活的指,白皙的肌肤,手腕处甚至看得见交错的青色血管,金发少年露齿一笑,嘴角是盘旋的酒窝。
黑发孩童盯着自己被抓住的臂,感受突然的力将他的身子拉得前倾,脚下慌乱地连踏几步,便如栽进深井,随重力下坠。
两幅心电图同步起伏,机器精确播报每时每秒的数据。左右病床上分别躺着朱利尔斯和杰森,探测的感应器接在他们的脉搏和胸腔。
“真的没问题吗?”左丹云蹙眉看了眼手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她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戚诺风一语不发,只是在她身后站着,手搭上她的肩膀不曾放开。
酒井丽不置可否:“理论上讲,让还处在精神链接中的哨兵陷入睡眠,派遣精神体前去向导的精神领域,确实是救出混沌中向导效率最高也最妥善的办法。”
“但精神体不等同于本人,他的行为完全根据人内心的潜意识。”拉斐尔维持着保护性的精神屏障,以便发生不测立刻斩断纠缠,强行把杰森唤醒,不至于让两人同时落入难自控的境地,“万一杰森的潜意识对朱利尔斯排斥,或者朱利尔斯的潜意识掌控囚困了杰森,情况都不妙。”
“哎呦喂,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太悲观。”安德烈受不了地说,“这次事件可让我们赚回一大票,不仅挖出了些重大的线索,还成功笼络了一名赞助商。虽然计划出了些偏差,可‘半混沌’又不是什么绝症。”
他说得倒句句在理,戚诺风本想去找的那个男人,冯·皮塞,经过这次救援行动后也是豪爽大方,主动提出合作,皆大欢喜。而朱利尔斯的“半混沌”终究是半,况且对于训练有素的优秀向导而言,连“混沌”都可以自己破除调解,作为向导,朱利尔斯的能力可不比拉斐尔差——要不然,见到自家弟弟这样,左丹云就不是有些焦急地坐着等待,而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
“别太担心。”戚诺风并不擅长安慰人,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这样做:“杰森不像乱说话的人,朱利尔斯不会有事的。”
是的,这样做是杰森主动请缨,他的话一贯直白强硬:如果是单纯精神上的对垒,我很有自信。
“还是说,你心里有别的顾虑。”
“左夭晴他在······一个人死后,精神就维持‘半混沌’状态,程度愈来愈深,分不清梦想与现实,连最好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直到那年夏天,他去找了卡罗琳阿姨,回来之后就再不曾这样过了。”左丹云摇了摇头,叹气道,“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我本以为不存在复发的可能了。”
闻言,酒井丽叩叩办公桌,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既然是旧病,那就好理解多了。伤疤只要存在,就有令其复发的诱因。想要完全治愈,必须找出它,让朱利尔斯自己度过这个坎。”
墙壁的砖块缝隙被湿滑的青苔布满,圆柱上几道蜿蜒的裂痕交换错位,穹顶坍塌了一半,正中央是架高的王座,摇摇欲坠。
两道身影从天而降,一个将另一个狠狠摔落,黑发孩童的后背撞击地板,砸出蛛网形状的陷坑。他真是过分镇静了,眼睛眨也不眨直盯着无数淬了红色的闪着光的针尖,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显然,金发少年并未因一次的施暴而满足。
黑发孩童反应敏捷,滚身避开金发少年的投掷的飞镖,毫发无伤,手掌间现出双枪,举枪便射。机枪和阻击枪分明沉重,他却一手轻而易举端着。他的视野中,牢牢锁住的只有面前的敌手。
枪林弹雨间,火力压制未曾停歇。金属弹壳叮当铿锵地掉了一地,像永远用不尽。子弹所经之处,留下千疮百孔的战果。
这确实不合常理。然而他们是精神体,本没什么道理。他们甚至没有常规的死亡,他们的战斗,是主权意识的争夺,感情的宣泄或隐秘的欲望。他们的受伤,流血,消失,则是精神被侵害,主人失去意念的表现。
而现在发生的,莫过于两只动物的斗殴,他们争夺领地,撕咬对方,想品尝鲜血的滋味,成王败寇。
金发少年拆了宫殿的墙,想将黑发孩童窒息般地囚困其中,墙碎了,在黑发孩童的子弹和拳头前不堪一击。但金发少年手中的铁链拴住了他,禁锢了他的四肢,将他拖翻在地。黑发孩童的手握着枪,枪口还残留白烟一缕,他昂起头来,同锁链挣扎,锁链勒得愈发紧了,嵌入肉中。黑发孩童非但不服软,还固执地试图抬臂,他的眸子灼热滚烫。
金发少年歪了脑袋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虹膜猩红得发亮。窗边的影子延长了,他享受般轻嗅,胸腔里充满了铁锈的芬芳。他不紧不慢地向前,按住黑发孩童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的身体推倒在冰冷的瓷砖地。
天花板渗水了,地面也浸泡在了缓缓上升的水位里。不,这味道刺鼻,并非是水,硫酸触及皮肤必将腐蚀溃烂。
金发少年的两腿卡在黑发孩童的腰侧,俯视望着他,食指勾吊起锁链,锁链另一端系着黑发孩童的脖颈,他往高了扯,头和身子便会被迫拉伸得高些。金发少年笑得很开心,喉咙里传出鸽子般的雀跃,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斧子,棱棱反光,直面竖劈而下。
哒。咣当。咚。
铁链碎了。在千钧一发之时,它终究没能将黑发孩童束缚住。黑发孩童的枪口冒着的一缕烟,在空气中消散了,子弹击中了斧柄,斧头飞出去切进地面,磨得闪亮的斧面上,游走着宫殿窗外凄美的上弦月。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黑发孩童的肌肤,他的枪精准地抵在金发少年的太阳穴。两人一上一下的倒影在水中荡漾,圈圈涟漪,道道波光。
刹那,他们都停住了动作,不约而同。时间缄默,四目短暂的凝视被拉得冗长,定格。然后回溯。
似曾相识的场景,过分熟悉的感觉。
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了什么。
他们是精神体,是潜意识,不可能有具细的思考,但这同时也是他们的优点,本能反应最为了当直接。
此情此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将它应有的东西还原继续。黑发孩童率先恍然,他似乎想说什么似的将近身体凑近。但金发少年抢了先——照搬还原?不,它出现了一些变化。
金发少年握住了黑发孩童的手腕,将枪口挪开,俯下身去。他的掌心托起了黑发孩童的脑袋——吻住了他。
众人还不及细想,仪器警报已滴滴响。杰森和朱利尔斯的精神长波在短短一瞬内跳出新的高频率,上下跌宕,高低落点可谓极端,这代表他们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左丹云从凳子上站起来,她侧过脸撇了心电图,杰森的心率飞速直升,数值高达一百七十三,而朱利尔斯相对正常太多。
见此情景,安德烈和拉斐尔同时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毕竟相互了解过一段时间,清楚这种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类似绝缘体的杰森身上。
戚诺风最镇静,他扫过仪器盘上的各类不断变动,尚未停止数字,逐渐松弛了脸部紧绷的肌肉。
“他们要醒了。”酒井丽长舒一口气,说。
黑夜化为白昼,水流化为青草,宫殿化为庭院。榕树下的阳光斑驳,阴翳摇曳。窸窸窣窣的蝉鸣,天空湛蓝,云淡风轻。
黑发孩童睡眼惺忪,望着挡住阳光的那张神采飞扬的脸。
坠着狼牙和白翎的捕梦网掉落在草丛里,纠缠的吊线系住他们相扣的指间。
朱利尔斯第一眼望到的是白茫茫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刺激鼻腔,是station医务间没错。他撑起上身,头痛的感觉还轻微残留——做了个好梦啊,他伸伸懒腰,神清气爽。恩?到底梦到了什么,朦朦胧胧他记不大清了,尝试去想头就疼得厉害,索性罢了。
迷迷瞪瞪地,朱利尔斯转过头,对面的床旁站着杰森,面露呆滞,手上却干练地整理床铺。转身见他醒来,一脸复杂地望着他。
“辛苦你了啊,带我回来。”朱利尔斯虽然奇怪不解,但仍然像平常一样,半调笑不正式地道了谢。
杰森的眼神依旧古怪,他沉默地凝视朱利尔斯,看得对方背后有些发毛了,才告诉他:“你起晚了。戚诺风左丹云去忙报告,安德烈拉斐尔在算缴获物资,酒井医生更有的人诊疗调查。大家都在处理事物务,你如果累,继续休息也无妨,如果不累,计算部的人还需要你去帮忙。”
说罢,他最后看了他一眼:“记得铺床。”推门离开了。
直接走回了宿舍,杰森就地蹲坐在自己房间的床前。没开灯的空间光线昏暗,只剩床头柜的电子闹钟莹莹蓝光。
他将头埋进双臂间,独自度过了十分钟,然后缓缓掏出了自己的移动端,深深呼吸,开始输入文字:
卡罗琳,我想起晴了。只是,他记不得我。
嗡嗡。移动端振颤,回信来的很快,是语音通话。杰森按了接听。
“你拿到锦标赛邀请函了吧?”说话的女人自有独特的烟嗓,“我直接去找你。”
“不必了。没有意义。”
“它当然有意义。去问左夭晴,愿不愿意和你搭档。”女人嗤笑,“你不想知道他与你相遇的原因吗?”
☆、十
一切是从那年夏天开始的。
太阳的余晖将这座山头染成霞色,似乎要在沉降下去之时散发出全部光热,却把云折射出漂亮的渐变,白,鹅黄,橘黄,粉,艳红。
男孩背后被火球般的太阳烤的有些烫,脖子诚实得渗出薄汗来。
离房门几步之遥,门自己开了,里面飘出烧好的牛腩的香气,还有厚吐司的黄油味和奶油汤的甜味。
男孩愣住,肚子咕噜噜地响。
“哟,挺巧。”门里探出一个人,黄昏的光打在他身上,让金发有些偏褐,他脚蹬一双人字拖,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看你这样——去洗个澡先?”
左家的弟妹不少,其中还有最内向腼腆的小七,所以左夭晴照顾小孩也算有那么一套。
只见对面的男孩赤脚站在草地上,穿的T恤和背带裤都是不容易脏的深色。膝盖和小腿粘连了些淤泥,头发不怎么规整,大概因为经常出去,皮肤晒得有些黑。
按小孩的体型,他不瘦,可也绝对称不上胖,胳膊上和脸颊上有被树枝划伤或者磕绊的痕迹,脚趾头被坚硬的草根磨破微微出血。
左夭晴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对方正死皱眉头,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瞧,整个身体紧绷,右脚还后撤了一步。
左夭晴倒也不是很在意,干脆转身回屋,坐到沙发上玩起了电子游戏。
他看见男孩不多时便进浴室,并关上了门。
当卡罗琳叼着烟头下楼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夜色朦胧。
左夭晴吊儿郎当地喝着苦的要命的黑咖啡,见她下来,开门见山地问:“老妈,你到底在哪儿捡到那小子的?”
“战后废墟。”卡罗琳回答,一屁股坐到了餐桌前,“那时他瘦的就是骨头外包层皮。医生说问他什么都不记得。别的小孩都争前恐后的巴望有人领,就他蹲坐在帐篷旁边看着,不哭不闹,眼神瘆的慌,明明测出来的天赋值乏善可陈,还摆出那副表情,该多不讨人喜欢。”
左夭晴望望阁楼顶上,若有所思地挑眉不作声。
一周七天,他总是能在夕阳西下浑身脏兮兮回屋子的时候,看见那个金发的人。金发的人做的饭很好吃,日日不重样。卡罗琳从不按时吃饭,所以他从没在餐桌上等人或与他人共餐的习惯,可自从金发的人——他说他叫左夭晴,来到这里,事情逐渐变得不同了。
早晨他下楼,桌上会放着温热的牛奶和香喷喷的面包,左夭晴仰躺在沙发上瞅他。
起初他狠狠瞪他,可对方轻轻巧巧望回来。他不愿说话,左夭晴也和气,从不跟他吵。但不吃完饭,无论窗户还是门,他就是出不去。于是男孩气闷,只能好好坐下,十分钟后黑着脸朝他亮空杯盘,嘴巴左右因塞满食物鼓成了包。
连续七天后,不知是不是被养叼了,他已经学会半睡半醒地揉揉眼主动找到座位,趴在餐桌上,肚皮饿的咕噜叫,边摇荡小腿边等人上菜了。
晚上必须要洗澡。他站在浴室,裸着身子任左夭晴举着蓬蓬头,水从头顶淋到脚底。他是不愿,但也不想第二天被禁足。
有时候,左夭晴会逮住他,提溜着他去山下的街市购物。第一次他反应奇大,挣扎中尖锐的指甲又挠又抓,愣是在左夭晴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短短十几条红印子。他左夭晴忙于拉远他,堤防自己脸受创,表情正呲牙咧嘴,哪想男孩的嘴巴腾得张开,牙齿死死咬住他手的虎口,左夭晴大呼一声道你小子的虎牙倒真是又尖又利,趁他手松,男孩落地拔腿就逃了。这一幕被卡罗琳撞见了,哈哈扶墙笑得直不起身子。
“莫生零。”当晚左夭晴叫住了他,手上拿着本厚厚的字典,“你不是没名字吗?我随便翻了三页取了一字,多好听。以后就这样叫你。”
男孩身高到他胸口,垂眼看他手臂上红色的伤痕都抹了白色药膏,闻着浓苦,便蹙眉老实地点点头,名字只是符号,怎么都好,于是坐实。
那之后左夭晴态度稀疏平常,要不是手臂痕迹未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莫生零临走前望了他一眼,中午特地带回了一颗狼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心上——转身就跑······到门口。
噗哧。左夭晴看到他的样子没忍住笑,将狼牙放入裤子口袋,咳嗽几声,出门指了指下山路:“谢谢咯,帮了大忙,东西太多拿不住。”
山路算不得崎岖,只是有些耗时费力。眼见扒在树干上的蝉翅膀都不颤,烦闷更甚。
午后的城镇是不再有早市的热闹了:杂货商口叼烟斗瞅着路过行人;花店老板娘窝进阁楼浇灌缺水的花束;珠宝店里的物什流光溢彩,隔着玻璃窥视佳人;咖啡店飘出醉人心脾的馨香,是咖啡豆、摩卡奶油和可可粉特有的浓郁味道;面包店的门口吊着“on sale”的挂牌,橱窗里的摆放着罐装的果酱和盒装的曲奇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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