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日特售”的筐子已经空了,新烤出炉的面包闻上去格外得诱人。他们停在一家蔬果店门前,左夭晴招呼店长过来,指了奇异果、长豆角和西红柿,称斤结账。
“你有什么想要的?”莫生零摇摇头。
“行,有就记得说。”左夭晴提醒,便拎起牛皮色纸袋,临走前单手冲店长甩了个礼。莫生零尾随他,推开门时悬顶的铃叮当响,他脚步一顿,回头望了站在收银台前那人,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
“你平常往哪里去?”左夭晴微微侧身对后面的莫生零说。
莫生零抬手指指山腰,那儿一片苍翠。
“恩?林子里我只能想到各种各样的树,或许还有昆虫一类。你想当生物学家就另当别论。老妈不会因为这个看中你的吧,你可要小心。”左夭晴左右张望,口中自言自语似的。
莫生零默默听着,没料到大步流星的人突然脚步刹车,身子惯性往前冲,鼻子险些撞到他后背。
三层的书店阴恻恻地蜗居在拐角,里面乌黑,只映出书架上有序排列的书本。
“呶。”左夭晴进去兜了圈,递给莫生零一个袋子,袋子倒出本书。书本有一点三四厘米厚,封皮雪白,黑纹勾线。
莫生零翻开米色纸页,书的内容简单,每张都是配图并以三行黑体字标注。图也好,字也罢,他有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更多的是陌生的。
“口语,书写。”左夭晴说,“除了动作,我希望你其他的表达。”他将“希望”二字着重强调,指明书是礼物,他可以选择不接受。
莫生零向上瞥他,将书袋换手。
返程途中,团团簇簇的云遮蔽了太阳,烧脸的高温瞬间消退不少。远处的风车开始旋转,气流像是终于冲破堵塞的导管,温柔地拂走焦躁,洗刷不耐。
半路,左夭晴停下喘气,扶腰昂头望望漫漫无期的山道,食材日用品挂得手臂胳膊酸酸麻麻,累的够呛。他好歹是富家少爷,身材好纯属是为了视觉美感练出来的装饰。
莫生零站在比他高三阶的地方,见状回身走下去拎他右胳膊上的袋子。
“有那力气,不如拉我一把?”
半拉半拽的,两人回到屋子时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卡罗琳正在沙发上看报告,看他们齐齐瘫坐在客厅地毯上,相握的手汗涔涔的,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些许意外。
一天一天,钟表上的指针不知不觉晃过了许多回,日月轮回交替,和煦的温度逐渐热得恼人,盛夏已至。
慢慢的,莫生零明白了打招呼要说你好,刷牙要一天两次,外出记得穿鞋,喝汤好好端着碗,太暗开灯是为了不弄坏视力,一口吞下冒热气食物的触感叫作烫,傍晚耳朵听到的聒噪是虫鸣,书上的文字有墨香······
天如果晴朗,左夭晴会和莫生零一块儿晾衣服晒被子,躺在树荫下野餐,天如果下雨,他们就在后屋烧烤,听雨滴打在玻璃哒哒哒响。
莫生零对外面的林子有执念,可以出去就绝不赖在屋里发霉,以前他是没人管,无忧无虑玩上一整天,现在则会不时带回些野果与蘑菇。趁他外出,左夭晴往往会睡个回笼觉或在地下仓库倒腾乱七八糟的图纸器具。
“感恩。喜欢。重要······”男孩的声音落地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单字、词汇、句子,每天晚饭过后,是左夭晴教莫生零语言的时间。莫生零悟性不错,只是遇到抽象的情感之类便觉苦手。
桌子上往往会有冰块丁玲桄榔地在玻璃杯里乱碰乱撞,是左夭晴将莫生零带回的山果榨汁冰镇,用吸管快速吸溜几下,酸甜可口。
某天大扫除,他们在尘封的盒子里发现了摄像机,当下卡罗琳一时兴起,全天手托镜头,朝另两人连拍数张。左夭晴作势挡了几回,后来懒得理会,反过来拉住莫生零教他拍照的正确姿势。莫生零对此没多大感想,就是不理解为什么要笑。没有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左夭晴果断直接两边扯住他的脸,笑眯眯地让卡罗琳废掉了最后一张照片。
卡罗琳有空会看打开电视收听新闻,三人共享一个空间,倒也和谐融洽。
“想养。”男孩的短指头点上了画报中毛色雪白的动物,是匹狼,为给莫生零足够具体生动的描述,屋子里已经堆了大大小小不少画册了。
“嗯对,你送过我它的牙嘛。”左夭晴双掌一和,啪得一声,“不过没必要,养你一样。”
卡罗琳探头瞅了瞅,点头:“行啊,等你觉醒后养个呗。老虎豹子梅花鹿,鸽子水母中华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珍野味随便选。”
“觉醒?”莫生零尚未回答,左夭晴却抢过了话头,“卡罗琳,他肯定是普通人,难道你看不出?”
“年轻人少狂妄,哪来那么多腚让你啃。”
莫生零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针尖麦芒、舌枪唇剑的评判。卡罗琳和左夭晴的长相像到陌生人一眼就能认出是母子,可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直如此,多点温情便肉麻,少点斗嘴便异常。
那时候的他,还生活在象牙塔,脑内对哨兵向导的知识空白茫然。时间过去多年,他回想起来这段,不禁思考,其实卡罗琳没错,晴也没错。
如果他没遇见这个人,一切都会更加平庸寡淡吧。
每场邂逅都是一次固定的引导,指向某个特定的方位。
他的记忆重重叠叠,鸿蒙仍旧从这里裂口。
面前这个素昧平生、来自遥远的外面世界的人,朝他微笑,打开灰色狭隘的空间,让风透过窗户流经盘旋,未知的漫漫长路在他脚下衍生,终点遥遥无期。
☆、十一
大片云飘过遮蔽了日光,晴转阴,风凉了疾了,吹得叶沙沙响。
不对劲。莫生零第三次环视看这片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山林,抽了抽鼻子。陌生的气味,脚印,树皮留下的划痕,还有远处腾飞惊鸣的鸟,无故奔跑躲避的兽,各种迹象都证明出现了侵犯者。
“嗷唔——”莫生零吸气,手在嘴边作喇叭状,发出一声嚎叫。
伴随无数相似的嚎叫此起彼伏,几匹黑灰色的野狼从高处的山崖飞扑而下,踏过瀑布分支的河水,往他身边聚集。
狼群是这片领域的霸主,莫生零与它们的关系处得不错,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初次见面,它们在他面前生吃活剥了只鹿,他就站在离它们最近的树旁。它们发现了他,他没躲,这么直盯着它们动也不动。它们呲牙靠近他,他却自觉蹲下,任它们在他身边打转,鼻息喷在他的颈间。大概叫所谓的气味相投罢,自那后莫生零不时会呼唤它们,它们若在便回应。
大多时候,莫生零会看见他们忙于狩猎。大自然的世界不比平凡的生活好多少,好在规则简单,只有弱肉强食一条。看惯了它们撕咬猎物的皮肉,莫生零却从不觉得血腥肮脏,生老病死,优胜劣汰,在这片森林里每天都会发生,就连狼自己也无法避免。它们的尸体躺倒,血染红草地,四肢疲弱,阖眼时写满不甘。莫生零会静静守着它到最后一刻,拔下犬牙,将其埋葬。
现在,狼群竖着尾巴,牙关咬紧,双目瞪圆,恶狠狠地立耳哼哧,脖子一圈的毛都炸了起来,莫生零蹙眉,它们情绪非常糟。为什么会这样?
下一秒,高处山坡射来的子弹回答了他的疑问,子弹擦过他头顶,击中树干。
“鬼天气,变得够快。”左夭晴推开门,眯眼观察了一会儿,“还是积雨云。”
他正嘀咕着,视线末梢恰好瞅见一小身影远远得从林子里跑出来,脚下步子飞快。不是莫生零还能有谁?这里除了他们三人没谁会住。
才走神一会儿,莫生零居然已经跑到了他眼皮底下,呼吸不算狼狈,汗流的不多,皮肤上多了几道擦伤,他大气不喘抬头就拽着他胳膊,让他跟他走:“森林有人。”
左夭晴脑袋里的弦突突上紧。他嘴角弯了下,想着这都一个月了,不来点儿什么事还真说不过去。想是想着,左夭晴的手可也没停住,取下衣架上的迷彩外套,两手一伸一套,拉链刚到半截就关门,说:“走。”
他们的身子窸窸窣窣地穿过高膝盖的草丛,还好莫生零对林子里的路熟,由他在前领着,七拐八弯也不错路。
左夭晴看着莫生零的后背,自从他们进来了,莫生零就没再说话一句话,但左夭晴却不愿打扰他的专注——他的手拨开碍眼的遮蔽物,耳朵微动关心细小的鸣叫,鼻翼扇动不放过任何气味,这些行为确实不像常人,但看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目光灼灼,身子忽而屈膝,忽而伏地,似乎反更接近于他的“平常”。
野兽吗?左夭晴尚未见过莫生零的这一面,不禁饶有兴味的腹诽。
“嘘。”莫生零拉过他,两人闪身躲在了座巨石和粗壮的树根后面。莫生零压低左夭晴的脑袋,肘部支地下趴,透过丛草的缝隙窥视。
七八个身着迷彩服的人持枪经过,其中一个手拉红白纹的线,背身倒退前进。
“等这片地区也清空了,我们再往前靠。把网撒的大些,来个瓮中抓鳖。穷山僻岭的,他们逃不掉。”
“喂喂,谨慎为上,对方可不是一般人呐。”
“丧家之犬罢了,把你们吓成这幅摸样,也不嫌难看。”那人讽刺地说着,视线一转,突然叫道,“快瞧瞧,这不是刚刚被我们打残的黑狼嘛?”
黑狼的四条腿折了一条,半瘸半拐,无路可逃。
“正巧,我们还想要你的肉下酒呢。”他凑上前去,露齿而笑。
黑狼呲牙咧嘴,大口张开,叼住了他的手。那人啊啊啊地高声尖叫,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声音凄厉,面如死灰。狼却不搭不理,扭头一拧,彻底咬断了他的骨头。
其他人皆为吃惊,回过神忙举枪射,连嘴巴都忘合。
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黑狼。
岩石草丛之后,精巧的□□冒着烟,它主人的手臂不算结实,但端的极稳,每发瞄得极准——莫生零的后背弓起,线条绷得很紧,单膝着地,下盘扎定如生根般,他呼吸轻微,面上毫无动摇之色,瞳孔晶亮得可怕了。
七个身子坠下去了。
天空惊雷闪电,密云聚集,雨丝落如细线,浸湿了青草尚嫌不够,霍然倾盆。
莫生零长身而起,淋雨湿漉漉地走近黑狼,蹲下了。黑狼深深望着他,闭上了眼。莫生零的枪口对准了它,食指扣动扳机,漠然地垂下了头。
“你知道你刚刚杀人了吗?” 左夭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地看完了这一幕。
“嗯。”男孩回过身,淡淡地说。
暴雨将他们淋了个透彻,从头到脚,衣料紧贴皮肤的感觉当然难受,头发黏得盖住额角。紧凑的脚步声传来,愈加响了,是有人听到惊叫正往这追来吧。
左夭晴从迷彩服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圆粒球随后往地上扔,拦腰抱起莫生零,迅速背身滑下了另一侧下凹的深谷。
不多时,那些脚步果紧随其后到了此地,却只听见噗噗的气音,登时迷雾四起,白茫一片。顷刻之间,惨叫不绝于耳。他们浑身骚痒难耐,用手去抓取闹,碰到的肌肤却依次溃烂。不久,烟雾散去,横尸的脖子面庞上,赫然是无数青道红痕。
扯断的警戒线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通讯器的噪音吵杂。
“先生,B组超过三十秒无人回信,想来是······我们还要继续吗?”
中年人咋舌,在树皮上摁灭烟头,叹息:“本是我们没做好工作,把情报告诉上级,今晚先暂让人员滞留在这儿。”
“这是要放弃吗?”背着电信工作包,身穿迷彩服的人问。
“方案我其实一早便否决过,可架不住他们自命不凡啊。”中年人轻轻摇头,“先不提范围广、人员少无法覆盖,森林的地形太复杂,无论伏击或陷阱,对方都是专家级别的人物,凭脑子自然玩不过他。”
“今夜扎营,轮流守夜。”中年人浓眉皱成川字,思索了好一会儿,又吩咐,“等等,排两队去遭难的人员附近搜索,保不住运气今儿在我们这。”
“是!”
崖边底上有一洞穴,不深不浅,被高大叶多的植株掩着遮着,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所。
左夭晴和莫生零窝在里面,小心从缝隙里窥视,瞄得见手持武器的人在来回走动,像是在巡逻。
“嚯,被发现可麻烦大了。”左夭晴压低声音,拽着莫生零贴壁坐下,脱下迷彩外套,“幸好带了它。”衣服里里外外口袋多达十几个,倒出来各种各样的机械和玻璃管之类的玩意儿,前者形状各异,后者颜色花俏。
他抓过莫生零的胳膊,在他手上绑了通讯环,并在他耳朵旁叮嘱:“听好,我们今晚走不了,最糟甚至还要呆好几天。”左夭晴边说边晃晃手上的奶黄色的液体,“这是营养剂,虽然味道恶心,但喝下去保准你一天不饿肚子不找水。”
他的气息喷在耳朵连带脖子一侧,莫生零被痒得练练后退。
“今晚我要出去。”他说,“洞穴里很安全,你不会有事的。”
左夭晴被他安抚的语气逗笑了:“你想去哪儿?别以为有把枪能耐了,卡罗琳给你是让你自卫保命的——你不了解这群人,他们想宰你轻而易举。”
“不,是你不了解它们。”莫生零望着他一字一句,笃定地说,瞳孔像澄澈透亮,“这群人今晚就会没命。”
“狼吗?”左夭晴不以为然。
莫生零的视线没从他脸上挪开,扬起手腕上的通讯器:“我不会拖累你的,若被抓我肯定先扯掉它,更不会回来找你,把危险带给你。如需必要,枪里最后一颗子弹会打进我的心脏。”
左夭晴实打实地愣怔了,过了一会儿才拍拍他脑袋,笑说:“呵,思想觉悟挺高。我教过你吗?”
莫生零摇摇头,抬高他的手并挪开,回答:“没有谁教我的东西比你多,但它们教我比你要早。我亲眼所见,明白的事有三件。一,伤残的狼不会归群;二,被兽夹捕住腿便咬断腿而逃;三,自己的领地绝不容许侵犯者肆意踏足。”
深夜。
山上的空气冷下来,风吹过飕飕打颤。雨势没停,但已经弱了不少。乌云里透出一点儿月光,玉白却过分凉薄。
驻扎的营地点燃了柴火,森林在雨中太潮湿,大多通电的都短路了。守夜的人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眼皮上下打架,却被一小道立足高地的黑影激得清醒,架起身边的枪,以示威吓。
黑影不减反增,一道、两道、三道,一小群,又练成了一大片。它们绿色的瞳孔如幽幽鬼火,在夜色下闪烁。
守夜人大喊着,拉响了警报。
人们慌忙从被窝中跳起,狼群也俯冲而下,高亢的嚎叫撕裂寂静,在延绵起伏的山谷间不停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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