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一晚上?你要着什么了?”
“你看我喝了这么多酒……”
殷淮安拧起眉毛,声音升了好几个调:“还装!”
“我没有——”
殷淮安声音中有几分好笑:“这是在高陵城,不是在柴郡,多给万钧丞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灌你的酒。”
殷淮远沉默地低着头。
殷淮安轻叹了一口气:“说吧。”
殷淮远眼神中有几分慌乱:“嗯,说什么?”
“你喝酒,不是因为万聚阁吧?”
殷淮远急促地笑了两声,但是他越伪装,那笑声就越不自然:“那还能因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又不爱喝酒。”
殷淮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最近,你和谢秉言,走得挺近?”
“是呀,这人生中难得的大喜之日,我这做朋友的——”
殷淮安打断他:“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殷淮安眉尖一挑:“我问你,你们两个,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我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直白,让人猝不及防。
此句一出,殷淮远的笑意僵在嘴角,他猛地抬头,惊讶地盯着哥哥的脸。一瞬间,他眼中闪过震惊、焦虑、不安、慌张、怀疑、迷惑、不可思议与怨恨。平日里深深隐藏的种种复杂情绪一下子显露在那张脸上,竟是可怕至极。
银叶低着头扫见他的表情,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这殷淮远,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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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沉默后,殷淮安张开眼睛:“看来,我没说错。”
殷淮远回过神来,他声音懵懂地问:“小侯爷——他怎么了?”
殷淮安不轻不重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殷谢两家的关系敏感,平日里玩乐也就罢了,其他事情,你少和他接触。”
殷淮远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用他醉酒的声音为自己开脱:“哥,你说什么呢!谢小侯爷从来都没去过柴郡,我和他能有什么接触?”
殷淮安轻笑了一声,拿空寂的眼睛对着弟弟:“这样啊,玄昭没去过柴郡?”
殷淮远脸上复杂的表情还没褪去,此时冷不丁对上殷淮安冰冷的眸子,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些害怕。他的手有些颤抖地伸过去,大着胆子在哥哥眼前晃了晃。
殷淮安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手掌心,眼睫也未颤动一下。殷淮远试了两下,确定哥哥是真的瞎了。因为他没注意到,注视他的那一只左眼,深黑的瞳孔中,几不可见的一下微缩。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缠上了殷淮远的手腕,力道不大,但是将他钳制得不能动弹。
殷淮远大吃一惊:“哥?”
“我说我眼睛瞎了,你不相信?”
听这低凉的声音正戳中自己心中所想,殷淮远心神猛地一震。惊讶之中,他本能地摆脱了殷淮安的束缚,他慌忙地后退两步,大声为自己辩解:“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淮安神色不动,他自空中收回自己的手,缓缓地拢在袍袖当中,极自然地搭在腹间。他吐出一口气,懒懒地靠回在椅背上,眯了眼睛,松了身体,缓了声音,似是不想再纠结什么。
“算了,淮安,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满不在乎的声音柔柔软软,飘飘荡荡,没有根似的。
殷淮远握着手腕又前进两步,声音着急起来:“哥!”
殷淮安完全合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他。
殷淮远突然间激动起来:“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带着几分委屈。
“谢秉言,他是臣,我是民。我倒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斤两。”
“你将话说的如此不明不白,是在怀疑什么?你不信我,倒是也让我搞清楚,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殷淮安半躺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说完这一通,没有说话。
沉默了半晌,他闭着眼睛笑起来:“淮远,你不必如此,我信你就是了。”
殷淮远满面悲愤:“你到底想我怎样?”
“这事情是我敏感了,你既知道分寸,我便不必再多嘴嘱咐一遍。”
看哥哥的态度,他再多解释也无益,殷淮远低着头赌气道:“我知道了,我尽量不与他打交道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了。
殷淮安喉中溢出一声无奈的喟叹,在他背后睁开了眼睛,良久注视着弟弟的背影。他挑着眼角,表情温柔,虽然他的眼睛中空无一物,但是那眼角的弧度是透着悲与凉的了然。
银叶有些看不懂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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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远走了,殷淮安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银叶脚下动了动,又停住,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闷了半天,银叶开口问道:“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儿?你弟弟,好像挺不对劲儿的。”
殷淮安对其他人都是彬彬有礼,言语温柔,唯独对银叶的态度很是随意任性。他此刻不想说话,便丝毫不理会银叶的问题,直接忽略了他的存在。
银叶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儿,他也没指望殷淮安能回答自己。
但是对于银叶来说,想尽办法撬开殷淮安的嘴,是一种极富挑战性的快乐。
“难道,你的心上人和你弟弟,他们俩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关系……”
殷淮安猛地睁开眼睛,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刮在银叶的脸上,银叶吓得后退了一步。
殷淮安的生意比目光还锋利:“也?”
银叶又后退几步,离他更远了些,然后才促狭地点点头:“嗯?你现在又不肯承认了?”
殷淮安眼中冒火,猛地从椅子中站起来:“钟之遇!”
“我没说错吧,你和谢秉言那关系,难道是可以见人的——”
银叶的话没说完,桌上的酒壶化作一道劲风,直击向他的面门。银叶惊呼一声,急忙闪身躲避,那酒壶堪堪从他的耳朵旁边飞过去,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那瓷壶突然袭至面前,银叶躲它躲得非常狼狈。他脚下踉跄好几步才重新站稳,捂住胸口瞪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殷淮安:“你,你怎么跟你弟弟一个德行,喜欢砸东西呢?”
银叶的表情很是夸张,但是他眼睛里面流出笑意。
“都喜欢暴殄天物,喜欢拿人泄愤,喜欢装傻充愣,还喜欢——”
“你住口!”
因为没什么血气,就算是生气冒火,殷淮安也不会脸红。他的脸由苍白气成了淡青。
银叶拾了一把笤帚,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碎瓷片:“你看,多给别人添麻烦。”
殷淮安一脚踢开椅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银叶拎着笤帚追在他屁股后面:“哎哎,大少爷你往想哪儿去,你能看见路吗?”
殷淮安在门口顿住脚步,忍无可忍地长出一口气。他回身恶狠狠地盯着银叶:“在这儿等着我呢,钟先生。”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殷淮安说得咬牙切齿的,是恨不得撕烂嚼碎的那种咬牙切齿。
殷淮安很少有这样激动而不顾形象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都被自己看到了。
银叶心里头美滋滋的,自己对于殷淮安来说,至少是和别人不同的了。
银叶盯着他的脸,有些沉醉地看了一会儿。确实是不同的,在他眼里,自己是不同的;在自己眼里,他也是,最不同寻常的那一个。
银叶就这样拄着笤帚看他,看着看着,他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话。
“大少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为啥不能说出来呢?”
☆、说真话
银叶拄着笤帚,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少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为啥不能说出来呢?”
殷淮安没想到银叶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下。眼神在银叶脸上停留一瞬,随后不再看他一眼。
他的眼神是不屑一顾的,但是银叶能看出来,那不屑一顾下面,隐藏着些许脆弱和孤独。所以在银叶听来,他轻蔑的声音,也是脆弱而孤独的。
“说给谁听呢?”
“我呀!”
银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似是要抢着当这个听众。
事实上,根本没人和他抢,殷淮安是没有听众的。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殷淮安并没有干脆地拒绝银叶。他只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想听什么?”
银叶大喜,挑战成功,成功撬开了铁公鸡大少爷的嘴。
银叶想了想,挑了一个简单一点的来问。
“你刚才,为了什么事情伤心。”
“刚才?我伤心?”
“呃,就是你弟弟,他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殷淮安想都没想:“没有。”
看来,这个问题一点也不简单……
银叶偏要打破砂锅:“不可能!他那表情,明明就是有鬼。你那表情,明明就是识破了他的鬼话。”
殷淮安的眼睛暗了暗,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他眼中的情绪:“你想多了。”
银叶撇撇嘴: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不欲给殷淮安留面子,直接拆穿他:“你算了吧,你刚才都快哭出来了。”
殷淮安刚才还没事,没想到一下子就怒了:“你胡说什么!”
说他喜怒无常,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银叶向天翻个白眼:“看吧,又被我说中了,恼了。”
殷淮安更怒了,银叶这句话差点让他暴跳如雷:“你给我滚出去!”
每每被人说中心思,殷淮安的脾气准上来,尤其——是被银叶说中心思的时候……
银叶倒一点也不生气。殷淮安的这奇怪脾气可一点儿都不聪明——他越这样生气,不越是告诉别人,猜对了么……
银叶扔了笤帚,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膀。好脾气地安抚他,跟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你别生气。”
殷淮安躲开银叶,一点儿也不让他碰:“听见没有,我让你滚出去。”
银叶无奈地扯着他袍子的一角:“是我错啦,我刚才胡说八道行不行?我该怎么道歉呀,殷大少爷?”
殷淮安愤愤地甩开衣袖,还不消气:“滚就行了。”
看来这个问题不是不简单,而是很严重了,要不然殷淮安也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银叶知道在纠缠下去也于事无补。看来今天是滚为上策了。
他讪讪地往房间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叮叮当当地踢开挡路的瓶瓶罐罐,弄出不小的声响——就算要滚,他也绝不会安静地乖乖地滚。
殷淮安被他踢踢踏踏的声音搞得心烦,他皱着眉头回头看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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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走到门口,刚要打开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人他认识,是嘉荣。另一个他不认识,是一个老头儿。
银叶怔怔地看着与他对视的老头儿。那老头儿约莫六七十岁,花白头发花白胡子,但是腰挺得笔直笔直,胡子也笔直笔直地咋呼着,花白的眉毛支棱着,像是粗直的剑要飞到空中去,一双老眼不怒自威,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瞪着别人,一点儿也不慈眉善目。不对,或许……这老头儿就是在瞪着自己呢?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老爷爷。
银叶干笑两声:“这位老伯——”
那老爷爷好像根本就没看见银叶似的,他径直越过门槛,与银叶擦肩而过,在殷淮安身前两三步的位置停下,笔直笔直的腰杆儿稍微向前斜了斜:“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银叶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奇地转过身来。
妈的,大户人家里头,一个个的都这么目中无人,脾气古怪,喜欢耍横么?
嘉荣从外面跟进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银叶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银叶的肩膀。
嘉荣压低声音,偷偷地在银叶耳边嘱咐道:“钟先生,这位是杨老大夫,不知怎么的,他不太喜欢你,你说话的时候要小心点儿……”
银叶看着嘉荣一脸的诚恳与关心。他想:这大户人家中,不一定都是会耍横的,你看看嘉荣,多么接地气,简直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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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站在门边打量着那“杨老大夫”,杨老大夫手中提着一个黄铜包角的古旧药箱,穿着一件皂色的长衫,倒有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和殷淮安两个人正在谈话,但是没说两句,杨老大夫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胡子也在微微地颤抖着。殷淮安却没有一丝脾气,表情乖顺地站在旁边。
嘉荣站在殷淮安的身后,远远地冲着银叶使了个稀里糊涂的眼色,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银叶觉得,还是滚他自己的吧。
可是他刚推开门,就听见殷淮安沉重的声音:“过来。”
银叶飞快地转身,指指自己的鼻子:“少爷叫我?”
银叶喜出望外,还没等殷淮安回答,银叶就一溜烟儿地跑过去,在殷淮安身边站好。然后恭敬地向“杨老大夫”行了一个礼。
“见过杨老大夫,晚辈礼数不周,还望您老见谅。”
总之,殷淮安都笑脸相对的长辈,不管他到底什么身份地位,行礼就对了。
那古怪的老头却拿鼻子“哼”了一声。
银叶不知道哪里曾惹到过这位老爷爷,为啥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
殷淮安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钟先生,介绍一下,杨老是我殷家的大夫,麻烦您对杨老仔细介绍一下我这眼睛的情况。”
殷淮安三天两头地生病,殷家的大夫,不就是他殷淮安的大夫么?
看来这杨老头是自己的——前任?怪不得呢,被不如自己的年轻后生抢了自己的饭碗,当然是分外眼红。
银叶掰扯瞎话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大少爷这个眼睛为什么瞎了呢?旧疾埋的病根儿是其一,邪气入体身体失调是其二,思虑过重肝火郁结是其三……
杨老头虎着脸听银叶胡诌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就去要摸殷淮安的脉搏,被殷淮安灵活地躲开了。
杨老头显然是不相信银叶的鬼话,他耐心地劝殷淮安,说话的时候十分温声细语:“大少爷,你就让老夫诊一诊。”
他瞥了银叶一眼,声音明显冷下去:“这位大夫的话可不可信,还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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