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龙停下了笑声，偷偷眨掉眼角的泪光，“我只是太开心了。”
骑士没搭话，只是觉得愈发难过了。
龙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愈加明亮，让他想起了初见时龙眼中自己的倒影，还有，那一轮弯弯的明月——那天的月光真美啊，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温暖。可终究只能埋葬在记忆深处了。
他使劲揉了揉头发——以前他遇到烦心事时总喜欢这样，因为这样之后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可这次却是无济于事了，他清楚地意识到，命运只给了他一条小道，无路可选了。
他低头，想着措辞，准备做一个最后的道别。
在那之后，就该回去了，再不回头，他决定，故事该到结局了。
他紧紧皱着眉，感到眼前景象有点模糊。
啊，又哭了，真没出息。他撇嘴，揉了揉眼角，却是干的。
没哭他有些转不过弯了。
“抱歉啊，”龙的声音低沉，带着满满的歉意与苦涩，“我是真的喜欢你……果子好吃，但还有个作用，就是让人昏睡，以后可以作为防身用的……”
他感到愈加眩晕，却意外的没有害怕。
龙总归不会害自己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珠宝都送给你，有了钱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吧……剑你也拿着，会有用的……我喜欢你，但是抱歉啊，我那么自私……”龙的声音莫名有些哽咽，幻听吧，他这样想，龙怎么会哭的，“你以后，会当一个伟大的骑士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之后娶妻，生子，你的人生还那么长呢……”
骑士感到自己倒在了草地上，却不怎么疼——快没知觉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那么模糊，“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会保护你的……”，一个带着鼻息的吻落在额头，拨弄着他的碎发，有些发痒。
“……我爱你。”一句话飘入耳边，在脑中回荡，他想张口，却再没了一丝力气。
我也是。
那么多的话，终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了——他还是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是不是总是这样？遗憾了才知道珍惜，错过了才方觉美好。等终于看透了，却又最后被风吹散，再也抓不住你。
……
☆、龙死了
混沌之中，骑士感觉自己仿若置于深海。周围是如墨的蓝，缥缈于眼前，望不见一丝光。
“小子，怎么把自己弄这么狼狈”恍惚中他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带着熟悉的麦香味，直冲的鼻子酸酸的。
“老汉尼……”他喊出那人的名，顿了顿，又有些委屈，“父亲……”
“嗳，”那人叹了口气，“我家的小艾伦啊，终于也长大了……”
“……父亲，我难受。”骑士捂着胸口，揪着衣服握成拳，“这里，好疼……”
又一波潮水涌来，他发觉老汉尼却突然远了。他伸手去抓，却只余手中一簇泡沫，消散在视野中。
“做好你自己就好……”老汉尼的声音朦胧传来，透过那亘古流淌的时光之流。
“……做好你自己就好……”老汉尼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哑而又难听，他觉得莫名熟悉，却又找不出思绪。
“……我自己”他无意识地重复，“……我是谁”
“你就是你啊……”骑士感到额头一阵暖意，看眼前分明只有无尽的墨色的水，一望无际，“你是骑士……你是艾伦……”
他突然就感到泪水充斥了眼眶，眼前更加模糊了，耳边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又孤独，念叨着他听不懂的碎语，“……龙……道恩……”
心脏清晰而又孤独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海水挤压着心脏，疼得他无力挣扎，疼得他泪流满面。
别走啊……
那些我爱的，那些爱我的。
别走啊……
……
“……艾……”
好吵……
“艾伦……”
谁啊……在叫我么……
“艾伦……艾伦!”
他猛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张焦急的面容，穿着与他一样的铠甲。
看见他醒了，那人脸上终于漏出欣喜的笑，“嘿，兄弟，我们的英雄!你可算醒了!”
他终于从混沌中清醒，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大脑，挤压得生疼。
骑士嘴唇颤动，几度开开合合才终于吐出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伊恩……”
“哎，我的好兄弟，真是好久不见!”伊恩满意的咧嘴，给了骑士一个拥抱，随后调侃地朝骑士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这家伙，当初说要去铲除恶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还真的做到了!好家伙你可以啊……”
伊恩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活泼啊，他下意识想，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骑士一惊，失控地打断了伊恩的话，声音的调子变得尖锐而又刺耳，“你说什么铲除恶龙!”
“哎呦你小声点!”对方不满地揉了揉耳朵，随后移开身子，露出身后的草地，“这不就是吗你可别谦虚了，这下你算是成为了我们的大英雄啊。”
他的身后，一身黑色鳞片的庞然大物倒在地上，赫然就是陪伴他几月之久的龙。此刻龙目禁闭，修长的脖颈断成两截，鲜血在地上蔓延成线，染红了草茎，也染红了骑士的眼。
龙……死了
……
龙死了。
骑士脑海里回荡着这几个字，一时间周围人们的欢呼如同箭矢刺穿灵魂，落得千疮百孔却又毫发无损。
“不是的!”他大喊，想解释着什么，“不是我啊!不是我杀的龙!”
前来的骑士团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我啊!我的佩剑还不够斩断龙的脖颈!”他吼着，想要摆脱掉什么。这才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飞溅的血滴，直绷着他的手指僵硬。
“好兄弟，你可别逗了。”伊恩笑了笑，手指向一旁，“那把剑，才是你的呀。”
顺着望去，长剑斜斜伫立于地，经过血液的洗涤更显其掩不去的戾气——不正是那把，龙的剑么？
他快步走向前，“这不是我的剑，你们看，我甚至不能拔出它!我……”他方方握住剑柄，未曾用力，就看见那剑已顺从着划出。
那把他从未拔出的剑，此刻安静地靠在他的手中。甚至因为他尚未用力，剑身倾斜靠着，显得无力而又可笑。
骑士突然就被打破了最后一丝幻想——龙，是真的死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以那样一种屈辱的方式。
他甚至没能好好道个别。
伊恩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说艾伦，几个月不见你变得这么幽默啊!”
于是人们恢复了欢呼，他甚至被高高抛起。人生第一次，他被抬得那么高，因为一个莫名的原因。
骑士团的成员们兴奋的将他拉上一匹俊美的白马——那是以往他不曾奢望可以触碰的。
骑士看着他们利落地合力拖着被斩断的龙头跟在身后，看着他们迅速搜刮好那座珠宝的小山，看着他们利落地放了一把火——烧了龙死去的身躯。
他就这样看着。
愤怒、呐喊、咆哮——他的灵魂撕裂着，可他那沉重而又污秽的身躯却在那安好无损，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
“啊，真是愚蠢而又自私的人类啊。”记忆中是谁曾这样感叹
只有那不争气的泪水迅速侵占了眼眶，很快便被迎面的风吹得冰冷。落在身上的铠甲上，发出微小的抗议，最终淹没在周围的笑声中，震耳欲聋。
， 伊恩似乎以为他是激动地落泪，递给他一块干净的麻布擦拭，调侃着说了什么。
可此时他已经听不见了，只那样麻木地看着他们将自己引向不知名的道路，远处是无尽的黑暗，潜伏着令人恐惧的斑驳荆棘。
最终，在那样刺眼的清晨，他终于被带回熟悉的皇城门前，无数的人们欢呼着相迎，在他前进的路上撒满了鲜花与笑意。
他回家了。
以一个英雄的身份。
……
“艾伦!”方才下马，他便被人涌入怀抱——亚麻色的长发被编成简单的麻花辫垂于颈侧，麻布的衣袖贴在他的后颈，粗糙的质感无时不刻提醒着他。
“……露西。”他唤道。
“嗳。”年轻的姑娘应答着，忍不住地抹着眼泪。
“……”他张嘴，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又消散于齿缝，最终只化作一句可笑的问句，“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皇宫帮厨么？”
年轻的姑娘愣了愣，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闪烁其词，“我……我被赶出来了……”
“诶？!”他不明所以，刚想问个详细，却又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
“没关系的，你回来了就好!”身后姑娘提声安慰道，“国师在等你，我在家等你回来!”
他被簇拥着来到一座高塔，身旁伊恩拍了拍他，“去吧，国师等着见你呢。”语气中是掩不住的羡艳。
推开沉重的大门，灰尘在空中飞舞，阳光照进黑暗的楼层，盖住了熹微的烛光。
一层，又一层，他终于来到顶层，见到了那位存在于传说中的老人。
国师背对着他，白色的枯发长长垂在地上，是那时光留下的无情痕迹。
“你来了，骑士。”苍老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重击在他的心脏，“我们的英雄。”
……
☆、英雄
“不是。”骑士此刻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回荡在小小的屋子里，撞在他的盔甲上。
“什么？”国师转过身，眯了眯眼。
“不是我杀了龙。”他重复道，感情在此刻终于冲破牢笼喷泄而出，肆虐在谁的血液里，一发不可收拾，“不是我啊!”
他上前一步，不顾礼数地抓住那只苍老的手，如同抓住波涛中最后一根稻草——最终抵不过海水将其淹没，“不是我啊!我没有杀他!”
“‘he（他）’”国师敏锐地抓住重点，“看来你们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
骑士没有说话，只是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他突然意识到，国师似乎没打算帮他。
“你知道吗昨夜观星，有一颗星冉冉升起。”国师忽视了他的无礼，甚至略带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星象显示，有一条龙出生了，又一个强大的生命。”
他有些不明所以。
“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万物间得失平衡。”国师瞥了他一眼，“有生命降临，亦有生命结束。”
“……所以……”真相在此刻终于徐徐掀起幕布，露出原来的可怖模样。他想要逃避，却又渴望看清真实的纹路。
“他寿命已尽。”国师笑笑，眉眼间尽是慈祥和蔼，真真不愧对世人对其评价——德高望重，“只不过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自己的死相。”
……
“龙不会衰落，只会越来越强。”
“你陪我半年就好，半年后，我放你走。”
“我没有很用力。”
“我活了这样久啊……”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骑士。”
“……对不起……”
“我爱你。”
……
整点铃声响起，灰姑娘的舞服打满补丁，华丽的马车褪为干瘪的南瓜，被谁匆匆过一脚踏下，碾成粘稠恶心的糊状——一切谜题在此刻终于揭晓。真相就这样被残忍剥开，鲜血四溅，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最终消散在一片茫茫火光中，成为一抹黄沙随风而去。
他抓不住。
“七天。”国师继续补充道，“那龙来城镇里捣乱了七天，没伤人却搅乱了民心。之后他飞回峡谷，甚至飞的格外高，像是给人指路。”
龙失踪了七天。
骑士等了七天。
他没想到那是龙在世上的最后时光。
“当然了，凭你怎么能斩杀一条龙呢。”国师叹了口气，眼神波澜不惊，世间红尘滚滚，他已看得太多，“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太年轻，我的孩子”老人如是说，打开了窗，阳光在刹那间照进黑暗，撕裂着一切，“王国需要的，只是一个表面符合的人。至于内里的真相，上帝保佑，还有谁会在乎呢？”
“我拒绝。”他终于稍微理清了思绪，做着最后一丝挣扎，“我不会当那个人。”
“是吗，”国师笑着咳嗽了几声，苍老的声音沙哑又残忍，“你的那个姐姐，叫什么来着？算了，你不好奇她为什么会被赶出皇宫？”
露西略显苍白的面容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你无缘无故失踪了几个月，谁信你是去杀龙了都说你是逃兵，找不到你，总要有人替你承担。这一切都是你种下的因，如今这个果也应你来承担。”海浪喷涌而来，淹没一切，“你以为这些，那条活了那么久的龙想不到吗”
他终于再次感到彻骨的寒，丝丝爬上心脏，狠狠揪住撕扯成碎片，甚至不给予疼痛的时间。眼前刹那地动山摇无法思考，可转瞬却又发现归于平静，不过是内心的幻象。
“真是感人哪……”老人长叹，心满意足的模样如同饱腹后的狐狸，对享用的大餐陶醉不已，“好久没听闻如此感人的故事了……毕竟人类总是那样的丑恶嘛……”
他没言语，作为一个不知何时突然被推上舞台的小丑，英雄的妆面在此刻滑稽不已。可没有办法，他仍要强撑微笑给台下带有黑色面具的观众们奉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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