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极卿将面条夹断,拿勺子连面带汤舀出一勺放在决云嘴边,笑道:“我跟你说,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我可是看着别人脸色搞到一碗面,你赏脸吃一口?”
决云低下头,小小的吞了一口面汤,他望着裴极卿温和的笑脸,有些厌恶的别过头去,喃喃道:“我娘死了。”
“这面放的太烂了。”裴极卿将勺子放进自己嘴里,边吃边说:“不过味道还可以,你现在是我买回来的小厮,有东西吃不错了,别挑挑拣拣的。”
“我说娘死了!没人会来找我了!”决云望着面汤,十分艰难的揉着眼睛,想把眼泪全都憋回去,口中断断续续哽咽道:“你可以出卖我了!已经没有人会管我了……”
“出卖你?”裴极卿扭头放下面碗,冷笑道:“别觉得自己很金贵,出卖你,我能拿几个钱?”
他见决云不说话,接着道:“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我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给我钱,让我当大官,现在把你卖了,还为时过早。”
决云呆了一下,他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突然发现,至少自己还是有用的,这个人目前还不会出卖他。
决云扳着手指,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要是不出卖我,我以后,就让你当大官,享福。”
裴极卿问:“你现在多大了?”
“我……”决云以为裴极卿在质疑他,索性给自己加了五岁,“我今年,十二。”
“好!”裴极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我们拉钩,六年之后你就十八了,到时候让我当大官,怎么样?”
决云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下这个承诺,但六年的时间还很长,反正等到自己长大,有能力跑出这个京城,肯定也就不用再见他了。
于是他伸出沾着泪水的小手指,挂在裴极卿的手指上。
裴极卿感觉到那只手指上的泪水,于是刻薄笑道:“这面可不能浪费,你不吃,我去放点辣椒吃。”
说完,裴极卿便端起面碗走了出去,他轻手轻脚的坐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屏风后,小孩断断续续的、带着奶音的哭声果然轻轻传来,裴极卿想,明妃大概是个要强的女子,从不让自己的孩子流一滴眼泪,如今四下无人,这孩子才终于畅快的哭了出来。
裴极卿仰起头,胡乱将那碗泡软的面塞进嘴里,一直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光,他抬手抹抹眼睛,双眼却一片干涸,完全流不出眼泪。
窗外突然灯火通明,似乎是萧挽笙回来了,下人们收拾了一阵,整个平南侯府也归于平静,裴极卿吹息灯烛,转过屏风走近床前,决云似乎哭累了,他抱着湿漉漉的被子,安静的缩在床角,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小胸脯一起一落,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裴极卿提起被子,缩手缩脚的躺在他身旁,皱眉往里面望了一眼,仰脸闭上了眼睛。
“娘——”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猛的拍在他的胸口,裴极卿吓的转过身去,发现决云竟然也转了过来,将一只手扣在他身上,他嘴里模糊不清的呓语着,额头也冒了许多冷汗。
裴极卿捂捂那只冰凉的小手,把他轻轻推开,决云又飞起一脚,一下子压在裴极卿受伤的腿上。
裴极卿倒吸一口凉气,却也推不开他,只能任由这家伙缠在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扭头望着决云边哭边睡的花脸,决云缓缓靠近,最终将小脸贴在裴极卿胸口,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裴极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决云拢在怀里。
看着他粘人的样子,仿佛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小狼,而是个狗崽。
深夜子时,几乎能将人脸刮破的东风吹进小屋,裴极卿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又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边不再是侯府暴发户一般的摆设,而是一间柴房。
“裴七!天杀的小兔崽子!”裴极卿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大吼,索性一脚踢开了马棚的柴门,他顺手抄起了墙角的马鞭,狠狠的往裴极卿腿上抽了一下,骂道:“赔钱货!谁让你用那脏手乱摸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裴极卿又冷又疼,猛然被这一鞭打在腿弯处,控制不住的跪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手生着冻疮和脓血,脏兮兮的,似乎比现在小了许多。
他隐约记得,十二三岁的他正在太子府里当下人,有人为太子送了匹纯白的小马,那时他正在马棚外担水,看到小马美得像铺子里卖的白瓷摆件一样,就忍不住摸了一下。
裴极卿一惊,推开那人冲进院中,一切都与他的记忆相符合,他住在太子府后院的柴房,隔着院墙,还能听到京城街道上达官显贵来往不绝的车马声。
“你这小贱货,居然敢推老子!”那男人似乎是府里以前的管事,他伸手揪住裴极卿的耳朵,将他拖到了院子里,骂道:“你这贱手值几个钱,剁下来都没这马半根毛贵!”
那男人像死了全家一样生气,他边骂边抄着马鞭,直接抽在裴极卿早就破烂不堪的棉衣上,乌黑的烂棉絮顺着棉衣掉出来,粗粝的马鞭接触皮肉,挂下一道鲜血。
小雪簌簌落在他暴露的伤口上,裴极卿疼的忍不住抽动,他呆在原地,已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崔管事,你在干嘛?”
寒冬腊月的风雪中,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突然走进院门,他大约十六七岁,个子比同龄人要高,正穿着一袭厚厚的斗篷,一张清俊的脸裹在斗篷上的狐毛里,整个人雪白剔透,如同画中走出的神仙公子。
而裴极卿不仅衣服破了,他仅有一条的棉裤子很短,露出一节细到惊心的脚踝,几乎被冻至灰白。
“呦,五爷,您怎么一个人来了!”那管家笑着迎上来,挡在裴极卿与少年之间,谄媚道:“这小贱货要碰马,奴才知道,这是您和太子养的,奴才怎敢让他碰呢!”
“本王来看‘雪云’,皇兄可在家?”五爷伸手,摸了摸那匹白色小马的鬃毛,扭头道:“这马的确漂亮,他好奇罢了,何必打这么狠。”
“哎呦,下贱人,不打他记不住……”
“那你也不必……”五爷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有点晃神的盯着眼前惊惧的面孔,进而回神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管事见裴极卿不言语,忙道:“裴七。”
“裴七?这算什么名字。”五爷低头解下自己的兔毛斗篷,猛地塞进裴极卿手里,“你不用在这马棚干了,本王跟皇兄回禀,叫你做侍卫。”
“啊?”崔管事瞳孔放大,连忙推了裴极卿一把,“快谢谢五爷的大恩。”
裴极卿抱着那件衣服,甚至能感受到衣服上温暖的体温,他抬起头,喃喃道:“五……爷?”
“对。”这位五爷颔首,指着白马微笑道:“这马是皇兄的,你若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送你。”
裴极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刹那间画面一转,他面前稚嫩的五王爷已变成了摄政王傅从谨,他提着一个斟满鹤顶红的翠玉酒壶,从高处俯视着湿冷天牢中满身伤痕的自己。
那时裴极卿三十二岁,他从太子府最卑微的奴仆,一路前行到文渊阁大学士,却又将要死在这深深的天牢里。
“裴大人。”傅从谨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微笑,眼神中却带着几丝真挚的嘲弄,“现在你明白了?无论爬的再高,你不过是个奴才,不论你多忠心,他都会第一个牺牲你。”
说罢,他将自己精致的佩剑掷在地上,又扬了扬手中的雕花酒壶,轻声道:“裴爱卿,你选一样吧。”
风急急吹过,带落了桌上烛台滚落在地,发出一阵响动,裴极卿猛然惊醒,暖阁的小窗被风吹开,烈风夹着小雪传堂而过,而决云的身体正压在他的伤腿上。
他急忙跑下床,拿起桌前的半面铜镜照了照,看到上面出现的依旧是容鸾的脸,才微微的舒了口气。
还好,刚才那只是场梦。
佩剑?
裴极卿心里一紧,突然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山雨欲来 07
裴极卿将小窗关好,站在屏风外呆了一阵,决云动了一下,伸出小手揉揉眼睛,似乎将醒未醒,裴极卿上前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呼噜着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裴极卿端起烛台,看到决云的眼睛已高高肿起,但小脸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不再像昨晚那般让人揪心,他做了半夜的噩梦,现在看来,大概是真的睡熟了。
于是他将决云的被角掖好,随手套了件素色衣服,用木簪将头发挽在头顶,铜镜前,裴极卿突然笑笑,这位容公子跟他长的还有些像,只是容公子比他瘦,眼角还带了颗泪痣。
裴极卿从衣兜里找了些钱,便又从之前的角门钻了出去,瞪了眼门口执夜的家丁,吩咐道:“别跟侯爷说我出去过了,听到没?”
“是。”那家丁似乎有些看不惯他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想,“寻死觅活又不去死,等侯府夫人娶回来,一定灭了你这个妖精。”
裴极卿七拐八拐,又摸到了之前云霞在的院子里,他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云霞似乎刚刚回来,她穿着一袭红裙,胸口开的极低,正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胭脂,她扭头看到裴极卿一瘸一拐的扶着门,脸上一片惨白,忙站起来扶了一把。
“呦,容公子,大半夜的,你这是怎么了?”云霞右手托着头发,问:“不会是侯爷……?”
“放屁。”裴极卿抬头,“侯爷才没有雅兴压瘸子,我就是没睡好。”
云霞披上外衣,问:“怎么了?”
“那傻孩子做噩梦,腿一晚上放在我的腿上。”裴极卿苦笑,“养个娃娃,真是太不容易了,本来以为晚上能把他赶到地上,结果还得抱着睡。”
“你睡地上,也不能叫他睡!”云霞想着决云一张可爱的小脸,美美笑道:“你今天走的时候,给小云子拿些我做的红烧肉!”
“小云子……?”裴极卿一脸恶寒的回头,“怎么?叫得如此亲热?”
云霞摘下耳环,笑道:“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他好看?”裴极卿诧异的问:“那我就不好看?”
“娘炮!也就男人觉得你好看。”云霞托着下巴,居然像个怀春的小姑娘一样笑笑,“我告诉你,像他们胡人,你别看小时候白白瘦瘦,长大后反而能长大个子,高鼻深目,比我们中原人要俊好多!”
“行了行了。”裴极卿推开她,直接将门掩上,他伸手打开云霞床下的暗格,将之前藏着的那把剑取出来。
那日来去匆匆,他也没有细细观察,只觉得这剑精美异常,大概是明妃留给孩子的遗物,如今他才发现,这把剑远不止那样简单,它完全是中原的工艺,而且锋利异常,上面镂刻着恢弘大气的龙纹,纹路顺畅,雕工精细,其用心程度完全不亚于传国玉玺。
而且在剑锋处,还镶嵌着一块青灰色的古玉,古玉表面及其光滑,在悠悠烛光下散发出来回流转的潋滟光芒。
“哎,你要干嘛?!”
裴极卿突然抬手,将云霞的枣红色银丝床帐放下,日光被完全遮挡,古玉仍然散发着粲然润泽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块夜明珠。
“哇,这是夜明珠啊……”云霞纵使生活奢靡,也不曾见过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她看着裴极卿一言不发,只呆呆盯着那把剑,忍不住伸出手去。
“别碰。”裴极卿猛然抬手,将云霞挡在剑外,迅速将古剑收回剑鞘。
“老娘还不稀得碰!”云霞收回手,骂道:“还不是你死乞白赖放老娘这儿!”
裴极卿深吸一口气,突然隐隐约约回忆起些旧事,那时他十几岁,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傅从龄进宫请安,回府时便抱了个雕花箱子,还将它藏进了太子府的密室,放在众多藏品的主位上,在它面前,还摆着一个纯金的兽头香炉。
“你记得。”傅从龄转过头,嘱咐道:“每日来密室换香供奉,不可叫别人看到。”
“主子。”裴极卿站在旁边,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想看?也好,让你长长见识。”傅从龄笑笑,伸手将雕花箱子打开,露出一柄青灰色古剑,悠悠烛火之下,古剑散发出流转变换的光滑,裴极卿在太子府长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武器,他下意识想去碰一下,傅从龄抬手,猛的将箱子关上。
裴极卿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跪地请罪,傅从龄抬手示意他起来,脸上却没有往日的温和,他严肃的看着裴极卿,沉声道:“此乃天子剑。”
“天子剑?”
裴极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傅从谨一定要动用萧挽笙去找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的异族皇子,原来皇上登基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手中没有天子剑。
小皇子年幼无知,自然不足为惧,只是天下拥兵自重者层出不穷,天子剑若在小皇子手里,那么谁得到小皇子,便是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摄政王也会从“清君侧”的功臣,变成逼退皇兄的反王。
这件事将会如尖刺般永远梗在傅从谨的咽喉,让他这个摄政王寝食难安。
裴极卿猛的从床上站起,掏出那封以血写就的书信,之前在侯府中,要时刻提防着萧挽笙,所以一直未看,所以此时才想着拿出来。
血书大概是明妃亲笔所写,许是她认识的汉字太少,写的有些断断续续,但内容却简单明了,上面只写了十二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夏承希将军,看顾我儿,敏月拜。”
“敏月”大概是明妃的名字,“看顾我儿”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位“夏承希将军”裴极卿也知道。可夏承希乃是大周骠骑将军、宣平侯唐唯的母舅,正儿八经的公卿贵族,裴极卿始终不明白,他怎么可能认识塞外而来的明妃,更何况,对于这次“清君侧”,他虽没明确支持摄政王,但也没明确反对,明妃怎么会想到向他托孤。
裴极卿望着天子剑,脑中的无数念头一闪而过,他原先救小皇子,不过是为了给太上皇留条血脉,可现如今他才知道,太上皇将天子佩剑留给小皇子,那小皇子就是真命天子,无论他是否异族出身,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因为这一把利刃,就是太上皇的遗旨。
突然有侍女扣门,云霞抬手,示意她不要进来,裴极卿猛然转身,用布将宝剑层层包起来,又将布包绑在自己身上,他拍拍云霞的肩膀,轻声道:“借一下你天香楼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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