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极卿开始翻查屋里的东西,想找出本书来给小皇子开蒙,别的皇子到了十一二岁时,别说读书认字,就是写文作诗也该不在话下。只是萧挽笙也不爱看书,他在这房里晃了好久,居然只在供奉的香台上找到本佛经。
“没想到,萧挽笙还信这个。”裴极卿将佛经放在桌上,干笑道:“拿佛经来认字的人,除了和尚,大概也就是你了。”
“我不要看书!”决云晃晃脑袋,一瘸一拐的跳下座位,手里还抱着那罐蜜饯,“我娘说,我不用学这些!”
“你怎么不学学你父亲?”裴极卿将书扔在桌上,敲着桌子严肃道:“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随便抽一个字儿就能作诗!”
“他是他,我是我!”决云鼓着小脸,“我从生下来,他就没看过我一天,我巴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他!凭什么学他!”
“你!”裴极卿此刻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太上皇虽把小皇子扔在行宫,的确一天都没去看过,可这都是权宜之计,明妃是异国妃子,若是被辽国知道此人生下皇子,又会是一场风波,况且若非太上皇从未照看过小皇子,决云又怎么可能活着跑出行宫。
裴极卿听到那句“巴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他”,心里仿佛堵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他颤抖着端起茶杯,又叹着气放下,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失望。
决云看到裴极卿不言不语的坐在自己对面,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声道:“裴叔叔,你生气啦?”
裴极卿猛地抬头,心口的石头硬生生被这一声“叔叔”叫的骤然化开,他看着那张小脸,摇头叹了口气。
也罢,决云又不懂这些,毕竟他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现在也才七八岁,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当然没有什么好印象。
裴极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决云坐下,进而轻声道:“决云,如果你娘在,肯定也高兴看到你认识字,以前不过是没有机会,而且你每天吃的喝的都是我拿来的,你不得听我的话?”
决云低着头,恶狠狠咬着蜜饯,最后只能极不情愿的点头道:“那你教我吧。”
裴极卿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扶着决云坐下来,将毛笔塞进他的小手里,自己取了根簪子握着,比划着道:“你像我这样拿,手要空,假装自己握着颗鸡蛋。”
决云歪着头看他,将毛笔握在手里,裴极卿望着他的后脑,将手中簪子放下,伸手猛地揪了一下笔杆,毛笔依然被决云牢牢握在手里,他回过头,皱眉道:“不是叫我写字吗?”
裴极卿有些惊喜,看着决云怎么都很可爱,没想到小皇子第一次识字,握笔却十分有力。
决云被他笑得有些发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裴极卿轻声道:“好好写,我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听到吃,决云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虽然不知道什么葫芦,却听到了“糖”这个字,于是他望着裴极卿问:“什么是‘冰糖葫芦’?”
“就是……”
裴极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握着决云的手,将毛笔尖沾了些墨汁,在纸上画了四个圆圈,然后画了一条竖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决云不喜欢写字,看着裴极卿画画却很认真,他歪着小脑袋问:“这是什么葫芦?”
“恩,里面酸,外面甜。”裴极卿将紧握的手松开,把佛经翻开几页,指着其中的一个字道:“我先教你几个字,这个字,念‘天’。”
“这个我认识!”决云道:“你别小看我,我还是认识很多字。”
“哦?”裴极卿笑着摸摸他的后脑,轻声道:“那你认得什么字,写出来我看看。”
决云低下头,却没写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是提笔写了一个“珏”字,又写了一个“月”字。
决云颤颤巍巍的握着笔,刚才还勉强高兴的小脸又皱了起来,他指着纸上的字,轻声道:“这是我的名字,还有我娘……”
裴极卿望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叹口气道:“那你学着写个我的名字吧。”
“裴……七?”决云扭头问:“我知道七怎么写,可是不会写裴。”
“非衣裴。”裴极卿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裴”字,房间内温暖干燥,决云还没来得及将字学着描摹在纸上,水痕就已慢慢消失。
决云扭头,将笔塞进他手里,道:“你写在纸上。”
裴极卿提笔,写了一个锋芒毕露的“裴”字,他不甚满意的皱皱眉头,接着又压着笔锋写了一个,将字的笔画变得钝了些,却也脱不开原来的筋骨,他望着那两个带着瘦金风骨的“裴”字,慢慢将笔放下来,轻声道:“罢了,改日去找个书院教你。”
“为什么?”决云转头问:“难道你写错了?”
“因为我写的不好看,你学了不好。”裴极卿匆匆回答,将桌上的纸揉作一团,顺手扔进火堆里,“走吧,去买冰糖葫芦。”
裴极卿说着便站起来,准备从抽屉里翻找些碎银,这时,杂乱的交谈声夹杂着脚步声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远远道:“这个院子是什么?”
刚刚那个小厮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儿……”
“这儿没住人。”一个低沉严肃的男声快速接上,“林,公子,我们回去吧。”
“你骗人!”林公子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儿没人住,怎么还点着灯。”
裴极卿拉开一条窗缝,透过窄小的缝隙看着外面站着的两个人,他们一个身材修长,面容锋利,穿着一件贴身黑麒麟袍,腰间还挎着把乌黑长剑,而那个刚刚说话的林公子却有些丰满,他穿着水绿色交领长衫,身上披着件雪白的狐毛披风,一张娇媚的面孔裹在绒毛之中,如同满月般丰盈漂亮。
裴极卿望着那个黑衣男人,眼前突然回忆起自己死前的场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傅从谨身边的侍卫折雨。
裴极卿望着他,想着换了副身体再次相见,折雨依然不像他主子那样沉得住气,喜怒全形于色,此刻他正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望着那位林公子。
林公子?
裴极卿扯扯衣领,扭头看了眼决云,轻声吩咐了句“别出来”,便推门向庭院走去,正准备扭头离开的林公子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折雨,闷闷道:“我就说这里住着人,现在是早晨,灯却熄了一半,肯定是有一半没来得及熄,难道你们家不住人的偏院,还每天换灯不成?!”
小厮看到裴极卿,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回去,裴极卿却向前走了两步,抬眼道:“你是何人?谁让你在我的门口大喊大叫?!”
林公子比裴极卿低了半个头,他抬头望去,正看到一张刻薄娇媚的面孔,此刻天寒地冻,裴极卿在暖阁待久了,雪白的脸上还泛着一层浅红,他衣领松松垮垮,露出一半玲珑精致的锁骨,林公子上下打量,这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
于是他抬起头,扬着下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肯定也是不知道哪里的‘公子’嘛。”裴极卿故意笑着看他,“反正侯爷只听我的,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肯定是看我的院子比你的漂亮吧!”
“你!”林公子瞪着眼,半晌没说出话来,折雨皱眉望着裴极卿,忍不住道:“你当这是谁,这也是你争风吃醋的地方吗?”
摄政王的贴身侍卫亲自陪同,女扮男装来到平南侯府做客,想来也该是林尚书的女儿林妍,萧挽笙毕竟是粗人,林小姐八成是被摄政王之命逼着嫁给他,但又实在忍不住,才一定要来看看萧挽笙的样子。
林妍听到折雨的话,心底顿时火冒三丈,她刚听摄政王好一番吹捧萧挽笙如何英俊潇洒,一进府门未看到人,却见到这样一个男人理直气壮的住着独门独院,萧挽笙是个断袖,这还要她如何出阁。
折雨望着林妍呼之欲出的泪水,心里又气又急,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忙传来,萧挽笙披着件乌黑斗篷,还穿着朝服便急忙跑来,他抹抹额头汗水,愣愣道:“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还在这里?”折雨回头,冷冷道:“侯爷是如何向主子承诺的?”
“侯爷。”裴极卿抬头,望着萧挽笙的不知所措的面孔,慢慢踱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挽笙望着折雨发青的面孔,很快恢复了微笑的面孔,他将裴极卿推到身后,轻声道:“折雨公子呦,这都是误会,误会,你过来也不说一声,走走走,我们前厅喝茶。”
“误会?”林妍转过头,看着萧挽笙冒汗的额头,委屈道:“我就是林妍!我都已经瞧见了,还有什么可误会的,姐姐是嫁给皇上的人,我下嫁给你这种粗人,还要看这种男人的脸色,还有没有天理了!”
折雨并未开口,他站在林妍身后,只目光冷冷的看着萧挽笙,萧挽笙冒着冷汗,伸手攥着裴极卿的胳膊,他犹豫了一阵,咬牙道:“我会,把人送走的。”
裴极卿松了口气,他抬起手,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衣领,大风骤起,房门处突然传来“吱”的一声,决云连忙绕过屏风,迅速将门关好。
林妍委屈道:“里面还有别人?!”
“是个小厮。”萧挽笙连忙开口解释,“戏班子里的胡人小孩,啥也不懂,才没叫他出来丢丑。”
折雨的目光突然越过萧挽笙,缓缓停留在裴极卿脸上,如同一道薄薄的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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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 10(捉虫)
“现在连个小厮都看我笑话!”裴极卿立刻转身站在折雨身前,他假惺惺蹙眉,斜眼瞥了眼门缝,才回头道:“侯爷,你怎么还不赶他们走!”
折雨和萧挽笙都呆在原地,似乎没想到裴极卿会说出这样的话,裴极卿咬咬牙,索性抬手去推林妍肩膀,折雨猛然回神,迅速抽出腰间长剑,用剑鞘狠狠砸在裴极卿腿弯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裴极卿腿上传来,他支撑不住,猛地跪坐在地,折雨抽出长剑,直接架在裴极卿的锁骨上,皱眉道:“容鸾,你是不是疯了?”
裴极卿拧着眉毛,余光扫到门已全部关好,折雨似乎也没有再往深里想下去,心里瞬间出了一口气。
锋刃缓缓渗进裴极卿皮肉,鲜血已顺着雪白交领流入衣襟,将胸口渐渐染红,仿佛离生死交关只差一分,林妍见不得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她背着脸拉了下折雨衣袖,轻声道:“算了,我没事。”
折雨缓缓收回长剑,掏出手帕擦擦锋刃上的血迹,颇为厌弃的扔在裴极卿膝前,裴极卿强忍着掐着虎口,眼前却已模糊不清。
萧挽笙的额角也冒出层层冷汗,他连忙从怀中摸出手帕,紧紧压在裴极卿伤口处,折雨回头望着萧挽笙,轻蔑道:“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挽笙望着裴极卿,紧压着伤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他的手慢慢颤抖着握拳,轻声道:“我现在就找个人,送他出去。”
折雨将林妍护在身后,沉声道:“他自己不能走吗?”
“当然可以。”裴极卿一甩衣袖,晃晃悠悠地站起,他伸手拍拍膝盖上的尘土,道:“你们请吧,怎么,您还要盯着我出门,然后再一剑砍了我?”
萧挽笙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他扭头望着折雨,咬牙低声道:“王爷不曾如此吩咐吧。”
“当然不曾。”折雨勉强退了一步,冷冷道:“林小姐,天寒地冻的,咱们也回去吧。”
“我当然要回去了!谁要在这里!”林妍捂紧斗篷,将一双即将冒出泪花的大眼睛掩在雪白绒毛下,转身离开小院,折雨扭头剜了萧挽笙一眼,连忙追了出去。
“小容……”
萧挽笙拉着裴极卿站起来,却被裴极卿不动声色的躲开,他指指林妍有些趔趄的雪白背影,轻声笑道:“侯爷去追吧,我看林小姐对侯爷,并非没有意思。”
“小容,这……”萧挽笙咬着牙叹了口气,从袖口摸出一锭金子塞给他,轻声道:“你先去寻个住处,然后我……唉……”
“没关系。”裴极卿拍拍萧挽笙的袖子,轻声道:“摄政王毕竟得势,侯爷没有背景,让他几步也是应该的,况且林小姐家大业大,日后也会帮衬着侯爷。”
萧挽笙有点呆滞的看了他一眼,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望着林妍故意缓步前行的背影,转身跟了上去。
裴极卿将金子掂掂,发现足有十两,眼角眉梢瞬间挂上一丝掩盖不住的欣喜,他迅速转身推门,厉声道:“小云子,我不是叫你好好待着……”
裴极卿惊魂未定,本想开口骂决云几句,却霎时愣在门口,决云瞪着眼睛,望着裴极卿糊满鲜血的雪白脖颈,似乎有不好的回忆冲入大脑,他向后退了两步,又猛的扑过来,伸手环住裴极卿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我,没事。”裴极卿望着决云,似乎没想到小孩会和自己如此亲近,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用手帕将伤口裹紧,拿起外衣柔声道:“行了,咱们走吧。”
“走?”决云望着他,不禁退了一步,怯怯道:“你带我去哪里……?”
“出去寻个住处罢了,放心,我又不会卖了你。”裴极卿弹了下他的额头,边收拾东西边解释道:“待在这里提心吊胆,我们先找地方安顿,等到京城不再戒严的时候,我想办法送你出城,找那位夏将军。”
将自己的安排说完,裴极卿便转身专心收拾东西,他们的行李很少,衣服也没有几件,只是决云伤口未痊愈,还是需要将一包一包的药带在身边,裴极卿用麻绳捆着药包,伤口被牵扯着有些疼痛,于是道:“决云,过来帮着搭把手,决云?”
“喂,裴七。”决云沉默着走过来,咬牙戳戳裴极卿的后背,轻声道:“我长大了就给你钱,我不认识夏将军,你可别送我走。”
“我?”裴极卿一恍,似乎想到了小孩在担心什么,突然有些木然的苦笑道:“放心,我确定夏将军是个好人,才会将你送过去,现下我一个罪臣,什么都帮不了你。”
“你可以跟我睡觉。”决云想到了自己新学的词儿,认真点头道:“当我的男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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