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稻死千田,连灌溉用的水,最后也成了那些大户人家为求活命自己饮用的东西,甚至还专门派了家丁在水边日夜巡逻,生怕叫百姓偷取。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了劲头。但所有人都还盼着有一天,突然天降甘露。唯独晋陵县县令黄大人日思夜想,不到四十的年纪,生生熬出了两鬓斑白。
蝗灾的发生,这种时候就显得尤其突然。
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飞蝗,如入无人之境,飞快地占领了所有的稻田,甚至飞入人家,啃噬所有能啃噬的东西。
蝗灾蔓延了将近半个长州,眼看着越演越烈,百姓们不得已收拾细软,跑的跑,逃的逃,从晋陵,从长州各地向外逃。
然而,更多的是无法割舍故土,不愿离去的百姓。
黄大人每每看到痛哭的百姓,就越发痛恨自己只是一介父母官。他不断地向长州刺史上书,求刺史为救受灾的百姓,开仓放粮,请求朝廷支援。
但不知为何,开仓放粮的消息始终未来,黄大人尚在襁褓中的唯一儿子啼哭了好几日,到第二日已经发着高烧活活饿死了。因为没有粮食饿得没了乳汁的奶娘,跪在产子后身体虚弱根本没有奶水的黄夫人面前嚎啕。
而黄大人,则被下人发现,在书房内悬梁自尽。
想着枸杞打听来的那些消息,孙蓬难免有些走神。路口有马车飞驰而过,差一点就要撞上人。谢忱伸手一把将他拉到身边,那马车这时已飞快地擦过他的眼前,留下车把式一句怒吼:“哪里来的瞎子,看不见咱们老爷的马车吗?别想撞死了讹钱!”
孙蓬眉头一挑,回过神来看向跑远的马车:“晋陵到了如今民不聊生的地步,居然还有这等嚣张跋扈的狗奴才?”
“不愿离开的大户自然存在,毕竟田产都在晋陵,走了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谢忱说完,抬手掸了掸孙蓬的肩头,“走吧,前头就是县衙了。”
孙蓬颔首,果然没再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晋陵县衙。
晋陵县的县令黄大人,才三十出头,却已经在晋陵县任上做了七年。
黄大人是科举出身,只是背后无门无路,得一个县令官位已经很是能耐。但县令到底只是县令,县令的头上,还压着州郡各官,尤其是顶头的刺史,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得罪的人物。
孙蓬刚看到晋陵县衙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哪里是县衙,分明就像是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山野老房。门口的登闻鼓上结了蛛网,大门敞开着,里头却是见不着一个人。
“难道真的空了?”
孙蓬怎么也不信偌大一个县衙,县令一死,余下诸人就都跑完了。
谢忱脚步一移,站到了登闻鼓前。鼓槌扔在边上架着,可上头落了层灰,显然也许久未动。
谢忱丝毫不在意,伸手拿起鼓槌,便是“咚”地砸了第一声。
“咚咚咚”。
久未响起的登闻鼓,每被敲响一次,孙蓬就能看见鼓面上那层灰纷纷扬扬落下。
而这时候,县衙内,终于有人急匆匆跑了出来。
“什……什么人?”
说话的人有些结巴,神情紧张地在门口站定,一双眼往来人身上来回打量,满身警惕。
“请问晋陵县丞可在?”孙蓬清了清嗓子,问道,“在下想见见县丞。”
那结巴张了张嘴,像是怕说错了什么,有些犹豫。
孙蓬又道:“在下孙蓬,乃新任江南东道监察御史。”他说着掏出一块腰牌,垂下的牌子上,清楚刻着监察御史四字。
那结巴显然是个识字的,也知道监察御史究竟是何官职,当即变了脸色,丢下一句“等,等着”,就左脚拌着右脚匆忙往回跑。不多会儿,人又跑了回来,只是这回身后多了好几人,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
晋陵县县丞姓孙,说起来与孙蓬八百年前倒是一家。孙县丞看过枸杞递来的文书腰牌后,像是突然松了口气,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身后的主簿跟结巴赶紧把人搀扶着,将孙蓬一行人引入内堂。
孙蓬才刚落座,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结巴忽然“呜呜”地嚎哭了起来,再看孙县丞与主簿,也都各个眼眶通红,像是憋屈了好很久,终于找到了能发泄的地方。
孙蓬有些诧异地看向谢忱,后者眉头微蹙,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等到孙县丞等人哭诉完,孙蓬终于知道了黄大人的死因。
黄大人的确是悬梁自尽没错,可致使黄大人不得已悬梁自尽的原因,却出在了那位长州刺史的身上。
干旱与蝗灾造成了饥荒,造成了晋陵当地无数百姓无粮可吃,无地可种的困境,就连本该有的秋收也转眼成了泡影。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饥饿干渴而死,越来越多的人不得已流离失所。
而大户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断了百姓活命的最后的水,关上自己的粮仓,哄抬城中粮价,昧着良心赚取更多的银钱。
黄大人为了百姓,几次上告长州刺史,希望刺史能够上告朝廷,哪怕只是长州当地开仓放粮,也好过让百姓饿死。但长州刺史不仅毫无音讯,甚至还将长州辖内诸地发生的饥荒瞒而不报。
黄大人亲自到刺史府前跪求,却只得了刺史府的下人狗眼看人低的呵斥。他不得已回到晋陵,看着路边饿死的百姓,失魂落魄地回到县衙,等待他的是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有身边所有人期盼的眼神。
“黄大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我们都以为大人只是心中郁结,想要静静,谁也不敢去打扰。就连小郎君又饿又病,我们也只能沿街去讨点生米回来熬煮米汤喂上几口。咱们……咱们县衙里是真的连点米都没有了,乳娘哪里还有奶水喂小郎君……”
“但是谁能想到,只是一晚上的功夫,小郎君就没了。夫人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我们只能去找大人。可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却是……却是大人悬梁自尽,身体都已经冰了。”
孙县丞年近四十,并非科举出身,是黄大人上任后亲自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一向忠心恳恳,老实本分地做着黄大人安排的每一项工作。
如今这个大男人哭得就像是死了家人一般,难免令孙蓬心生同情。
“御史大人,”孙县丞看着孙蓬,虽有些犹豫为何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年纪会这般小,可怎么也不敢小觑了他,“黄大人生前留下一些东西,大人可要过目?”
孙蓬颔首,听见一旁的谢忱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他随即问道:“黄大人故去后,他的夫人……如何了?”
主簿去书房拿东西了,孙县丞抹了抹眼泪,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御史大人,夫人她……夫人她如今还留在县衙。”像是怕孙蓬不悦,孙县丞赶紧道,“刺史还未上报朝廷晋陵等地发生饥荒的事,恐怕就连黄大人已经故去的事情也一时还瞒着朝廷。我们……我们想等新县令走马上任后,再将夫人挪出县衙。毕竟,夫人一介女流,如今又成了个寡妇,又病又弱的,离了县衙,怕是谁也照顾不到她……”
孙蓬倒是不在意这些,提出想要去拜见下黄夫人,却见县丞摇了摇头。
“大人,您别去了。夫人的身体自产后一直不大好,如今大人与小郎君都故去了,夫人……夫人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您这时候过去,小的们也不知会不会伤到您。”
孙蓬沉默,见他不再要求拜见夫人,孙县丞忍不住松了口气。一时间,内堂的气氛有些凝滞。而这时,主簿已经抱着黄大人生前留下的东西,匆匆赶了回来。
那是一些册子,被孙县丞他们保管得很好。一本一本叠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在一个箱子里。
孙蓬打开箱子,从里头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册子仔细翻了翻,神情登时大变。
“这些东西,在下可否暂时带走?”孙蓬盖上箱子,郑重道。
孙县丞一怔,有些紧张地看着孙蓬:“这是……这是怎么了?”
孙蓬深呼吸,却是不敢将话说死:“这里头的东西,都是黄大人的心血。”他顿了顿,“黄大人临死之前,都在想着晋陵的百姓。”
那一箱子的东西,孙县丞并未阻拦,亲自送孙蓬一行人出了县衙。
直到走远,孙蓬仍忍不住回头去看。
县衙门口,那个身形消瘦,精神看着并不好的中年男人仍旧双手交握,躬身相送。
“大师。”孙蓬回过头,手中的箱子沉甸甸的,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我想救他们。想代替黄大人,救这些苍生百姓。”
谢忱的脚步微微一顿,孙蓬似乎毫无知觉,依旧往前走着,丝毫不知身侧的男人已经落后了自己半步。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去看。
谢忱就站在原地,唇角意外地弯着好看的弧度:“好。”
第38章 【叁捌】冤假狱
被孙蓬带回官驿的那箱子东西,极为重要。
他没见过这位晋陵县令,一次也没。但透过这沉甸甸的箱子,孙蓬仿佛能看到,这位黄大人兢兢业业,为民请命的一生。
箱子里的东西,从旱灾伊始开始记录,涉及了旱灾开始后晋陵等地的灾情及应灾情况,还有灾情开始后晋陵当地的许多信息,包括大户私该水渠,与县衙发生冲突不愿让水于民,哄抬粮价等。
更重要的是,在箱子的最底下,孙蓬发现了一封力透纸壁的书信。信中坦言了自己的失职,历数自灾情发生后,长州刺史的种种劣行,其中更有对长州刺史瞒而不报的痛斥。
信的末尾,“臣叩首百拜”几个字,藏着太多的悲凉。
“这信,怕是黄大人悬梁自尽前才落笔写下的。”
孙蓬长叹一声,转手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了谢忱。枸杞知晓他们这是要谈正事,早早守在房门外,屋子里只留了孙蓬和谢忱二人。
刚煮的茶,倒在茶盏中还散着热气。也不知是书信中难以压抑的悲凉糊了眼,还是被茶水的热气蒸得眼睛难受,孙蓬抬手揉了揉眼,再松手时,眼角泛红,眼眶内还带着湿气。
“他写了这么多东西,却苦于没有门道,不能直接呈送到陛下面前,只能悲愤自缢……黄大人他恐怕至死都在盼着,能有人知道真相,救助晋陵的百姓。”
“你要如何?”谢忱扫过整封信,重新将信折叠好道,“可是要上报朝廷?”
与县令上报朝廷需经过上峰一层层传递不同。监察御史可直接将消息传至御史台。
再经由御史台,不必通过三省,直接向熙和帝禀报。如此,便可尽量避免中间消息被压下或滞后的情况。
“长州受灾一事,非同小可,晋陵县县令为民请命无果,悲愤自缢,更不是什么小事。我即刻遣人回京,请御史大人求陛下裁断。”孙蓬又道,“在朝廷来消息之前,晋陵这里的事,还需要我们自己来安排。”
他说着,抬手就要研墨。
谢忱伸手拿过墨块,摇头道:“贫僧来。七郎执笔便是。”
要送回御史台的折子,孙蓬写的尤其认真。
每一笔一划,都稳稳当当地落在纸上,生怕错漏一个字,令承担了晋陵等地数万人性命的折子成了落在他们头上的砍刀。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孙蓬长舒了口气,拿起折子吹了吹,忽的双手一递:“大师,这样可妥当?”
谢忱有一瞬停顿,接过折子,一字一句扫过上头的每一行字,完了阖上,抬头问道:“派谁回京?”
孙蓬的身边根本没带多少人,再回去一个,得用的便愈发少。
孙蓬沉默,点到随行一人的名字:“让他去。他早年是武行出身,骑马不在话下,且风餐露宿,快马加鞭,需得身强力壮。他去最合适。”
回京之人很快便叫到房中。
门外的枸杞丝毫不知他家七郎究竟对人说了什么,只晓得这位大哥从屋子里出来后,神情就变得十分凝重,没多久骑着马离开了官驿。
他回头看了看没关上的房门,探进脑袋问:“七郎,可有我能做的事?”
孙蓬低头写着什么,闻声停下笔,缓缓道:“明日你与我一道去趟武阴县。”说着,他抛给枸杞一个荷包,“去街上买点东西,明日拜访刺史大人,不好空手登门。”
枸杞应声退下,脚步声哒哒哒地从楼梯口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等到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孙蓬这才扭头看向谢忱:“大师,明日可能需要麻烦和县丞一起,核对下城中还有多少存粮。如果晋陵县内那些尚未离开的世家大户愿意拿出他们的存粮,怕是能帮着这些城中百姓度过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孙蓬却知道这不过是异想天开。
如果这些世家大户愿意拿出存粮,早就该拿出来了,又何必等到如今。更何况,城中粮价遭到哄抬,其背后也有着他们的手笔。
他不敢给谢忱他们压力,只好在心底将希望投注到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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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州刺史府安置在辖内武阴县,是长州多数官衙所在地。孙蓬身为监察御史,按理到达长州后,应当先行拜访当地刺史。只是他一来就直接去了晋陵,根本没想到要先往武阴走。
更何况,他是监察御史,负责的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暗中调查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是如今,为了长州的灾情,他还是得先来拜访刺史大人才行。
孙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枸杞,笑了笑:“枸杞,礼带了么?”
枸杞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带了带了。七郎放心。”
从晋陵出来的路上,孙蓬一路也见到了不少流民,偶尔还能看到拖家带口的车队。但到了武阴,情况却截然不同。
武阴同样因为干旱,极度缺水。但武阴各地却开挖了无数口水井,一路过来水井零星分布在各处,有水的没水的,遍地开花。
城中的百姓行色匆匆,神色憔悴,但比起那些流民和晋陵城中的百姓来看,他们看起来已经很好了。枸杞拦住路人询问起灾情,那些路人却个个神情惶恐,四处张望,不敢与人说上一句话。
“七郎,这情况看着很不对劲。”再度被路人拒绝,枸杞皱着眉头,气急败坏道,“哪有人连问个话都怕得像是遇到猛兽似的!”
孙蓬一直看着路边的情况,摇了摇头:“怕是城里早就下了令,不许与陌生人多加接触,对灾情的事更是闭口不谈。”
武阴城中虽店铺林立,不像晋陵大多关上了门,但往来的百姓谁也没有停下脚步去买上一二,那些商贩更是唉声叹气,双目呆滞。
孙蓬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刺史府门前车水马龙,进出的人无数,一个个都喜气洋洋的,丝毫不见百姓脸上的麻木神色。
孙蓬在门前站定,抬首看了看匾额,迈步上前。
门口迎来送往的管事见来人一张陌生脸孔,不由沉下笑脸,上下将人打量一番,问道:“敢问这位郎君是?”
孙蓬笑着拱手:“在下新任江南东道监察御史,路经长州,特来拜访刺史大人。”
那管事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监察御史的年纪会这般小,有些犹豫。身边有个机灵的当即转身往府内跑,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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