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蓬拍掉手心的灰,伸手想去拉谢忱。可手指刚要碰上对方的衣袖,瞧见那月牙白的僧袍,再看看自己灰不溜秋的手指,孙蓬抿了抿唇,收回手。
“先去前头……”
他话没说完,手掌忽然被人握住。谢忱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干净与否,拉着人便往前头正堂走。
“这火烧得蹊跷,你怕是要同我好生说说。”
县衙是已经不能住人了。交代完事情,孙蓬就在城中找了家客栈落脚。洗澡的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来,孙蓬不敢浪费,仔仔细细将自己洗了个干净,这才出来与谢忱分析昨夜的大火。
事情倒是不难解释,左右与任璀元脱不了干系。那老头门前从不摆放柴火,因为饥荒,就连酒都顺带着戒了,他房门前的路被人来来回回看了几遭,也发现不了不平整的地方。
这么多疑点串一串,再想不出所以然来,便枉费他出身孙家了。
谢忱听了孙蓬的分析,冷笑:“任璀元倒是好算计。”
孙蓬抿了抿唇:“他想一把火烧死我,即便烧不死我,能烧掉我们千辛万苦搜罗的证据也是好事。”
谢忱看了看孙蓬,伸手将他领口抚平:“证据没了可以再搜集,你不该冒险,那些被火烧掉的房子,万一横梁砸下来怎么办?”
孙蓬忍不住失笑,抬手按着他的手背,压低声音道:“没事,只是装装样子。”
谢忱目光闪了闪。
孙蓬笑道:“东西我早就藏好了,任璀元想要烧掉,可以,我就让他以为烧掉了。”
他说着,拿来自己换下的中衣。单薄的中衣内侧,有东西被密密实实地针线缝在了整件衣服上。
孙蓬坐下开始拆线,丝毫不知谢忱眼中的神色渐渐柔和起来,那藏在眼底压抑着不曾涌动出的东西,似乎挣扎着就要破茧而出。
“明日,我就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不管陛下是否会派人过来彻查,我都要先拿下任璀元,开仓放……”
“七郎。”
话说到后面,孙蓬突然听到谢忱喊了声自己的名字,抬手正要去看,他忽然伸出手来,大掌遮住双眼,有鼻息近在面前。
“余下的事,我来做。”
“大师……”
孙蓬张了张嘴,手掌挡住视线。他有些紧张,一时半会儿,竟只能下意识地伸手。
伸出去的手掌意外摸到了一堵胸膛,手腕被人牢牢扣住,手臂微屈。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忱隔着手掌,在他的双眼上落下长长一吻。
“还好你没事……”
男人的声音低沉,孙蓬的心跳倏忽间漏停了半拍,继而疯狂地跳跃起来。
那熟悉的檀香味近在眼前,似乎只间隔了一只手的距离,每交替一个呼吸,都能让他觉得唇尖的热度滚烫得惊人,甚至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脸。
这日之后,孙蓬和谢忱把所有的事情都提了上来。孙县丞也不再忙着水渠的事,而是将县衙里的人全都放了出去,只留下了黄大人当年赴任时带来的几个老仆。
晋陵山上的金矿有人遮遮掩掩躲了几日,正放松警惕,却叫谢忱带来的兵马一网打尽,直接接管。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武阴那边的任璀元压根还没得到消息,接管金矿后,谢忱就带着余下的人,直冲刺史府,将那膘肥体壮的任璀元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刺史府有人见状就要逃。可八百将士,虽没上过战场,拿捏这等狗腿子却不费吹灰之力。
偌大一座刺史府,不过半个时辰,便被人全部拿下。
任璀元被推搡着从刺史府带出来的时候,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武阴的百姓全都涌上了街头。
这些百姓大多面黄消瘦,神情麻木,可看到任璀元的那一刻,不知是谁起的头。鸡蛋、石头、烂青菜通通往他身上砸。
武阴被任璀元所迫,无人敢出逃。那些饿死的,渴死的,病死的百姓,无一不是被匆匆填埋。有胆大的想要跑出城,跑出长州去求助,却被任璀元手底下的人追了一路,最后跌落山崖,再没找回来。
如今,看到任璀元这番狼狈模样,谁不痛快!
刺史府的人大多没见过谢忱。上回他见任璀元时,身边不过寥寥几人。任璀元手底下养着不少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闻讯而来,操着手里的棒子砍刀就要跟谢忱他们硬拼。
谢忱一身僧人打扮,旁人只当他手无缚鸡之力,正要惊呼小心。却见他伸手一把抽出身侧一士兵的佩刀。
手起刀落间,迎面而来的地痞已经身首分离。
谢忱的刀上还沾着血——那是开了刃的,用于防御的佩刀,也许曾经沾过血,也许没有。但此刻上面流淌着的鲜血,如同开封的咒语,将兵刃的凶煞释放出来。
那些地痞流氓们满脸惊恐,忍不住往后退。
然而他们后退一步,便有百姓组成人墙往前进一步,将人牢牢堵住。
谢忱将刀还给士兵,视线扫过任璀元和其一种爪牙,竟将人吓得缩起了脖子。
“天灾降,长州各地百姓流离失所,路边饿殍无数。”曾念了十余年佛经的声音有些低沉,却似乎带了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你要荣华富贵,忠君爱民,陛下自然会给你。可你贪得无厌,明知百姓受苦受难,却只顾自己享乐。难道这些都不是你所有保护的百姓么?当年科举,你是为了什么入仕?”
“愚昧!贪婪!你心中的洞只会被你的贪婪越填越大,到最后,你只能死在自己手里!百姓拿粮米养你,不是为了被你中饱私囊,荒淫享乐的!”
谢忱话罢,扭头看向哭着从刺史府跑回来的任璀元的女眷。这些女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三十来岁,最小的看起来竟只有十二三岁,却早早就数起了妇人髻,分明都是任璀元的妻妾。
她们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却只哭来士兵和百姓的横眉冷对。
她们只知道自己的天塌了,却似乎不知道,多少人家因为她们的“天”,分崩离析。
“从今日起,”谢忱收回视线,“孤将暂代长州刺史一职,待朝廷派下新任刺史,便将诸事交托。至于任大人,回京之前,你可仔细想想,该如何向陛下请罪。”
任璀元冷汗淋漓,张嘴就要大喊求饶,却有士兵伶俐地上前,往他嘴里塞了团腥臭的布头,堵住了他的话。
第45章 【肆伍】离长州
大概是因为刺史被抓的关系,长州不少地方官员生怕项上人头不保,竟都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学任璀元的样无法无天,不顾百姓。
甚至还有地方官员压着当地的乡绅,放出了粮米救灾应急。
有地方发现了瘟疫的迹象,因为生怕担责,这一回却是动作极快地找了大夫,还在苗头就将病症给压了下去。
杀鸡儆猴的效果出现了,许多事情变不用再像之前那样麻烦。
孙蓬每日披星戴月,不过半月,就瘦了一大圈。起初几日倒还能偶尔歇一会儿,喘几口气。到后面,除了留下口讯,他更多的时间都在外头跑着。
就连谢忱,都没能和他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
再说谢忱这边,因任璀元下狱,他以皇子身份暂代刺史一职后,政务便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住刺史府,找了武阴县的官驿暂代衙门。上门求见的官员乡绅不少,可他身边带着的景王的兵马却不是吃素的,一概将人拦了出去。
哪怕是刺史府的家眷哭着登门求见,也少不得被人一番奚落,狼狈地逃走。
这么一忙,就忙到了十二月。
孙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长州饥荒一事,在此地停留这么久。
他是江南东道的监察御史,理当巡查江南东道各个州郡,巡视百官,但另一方面,长州的事若不处理好,便是他再担不到责任,良心却是过意不去的。
好在,不光是晋陵,整个长州的情况都在慢慢转好。
赈济粮虽还来不及发放下来,但任璀元名下的几个粮仓打开后的存粮,足以支撑长州多地百姓撑到京城送来赈济粮。
而且,景王那边也很快送来了几大车粮食,倒不至于撑不住。
任璀元被抓,他能调动的长州兵马,很快就听令于谢忱,整个长州的治安也趋于平静。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被陆续找回,重新安顿起来,这才没叫灾情的后遗症影响到其他的地方。
而这时候,孙蓬收到了京城来的书信。
晋陵难得下了一场雨,冬雨虽冷,可满城的百姓都跑上了街头。欢呼雀跃的声音,只怕这一辈子孙蓬都不能忘记。
他站在屋檐下躲雨,看着不顾寒冷淋雨的百姓道:“下雨了,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枸杞伸手接了一把雨,冷得手指头都要冻掉了,闻声哈气道:“是啊,再不好起来,对他们来说太苦了。整整一年这样的日子,太苦了。”
“嗯。所以希望朝廷派来的新刺史和新县令能是个好官,这样才能带着百姓苦尽甘来。”
“终于要派人过来了吗?”
“是啊,”孙蓬点头,自顾自道:“新刺史会带着赈济粮过来,晋陵的新县令也会跟着一道走马上任。就是不知道人如何。早知道就该同兄长他们一起,多跟人接触接触,指不定还能知道这两位都是谁的人。”
枸杞不懂他的话,只瞧见这雨怎么也不见小,又苦于没伞,不由跺了跺脚:“七郎在这等会儿,我去拿柄伞过来……”
枸杞说着就要跑,却有辆马车从边上经过,正好停在了跟前。
孙蓬抬头去看,那马车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张俏生生的面孔。
“孙大人。”
那人一开口,分明是个作了男装打扮的小娘子。
马车看着十分简朴,像是临时租赁的。而车上那人,面庞白净,一看就吃的好用的好,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受了一年的苦难。
可孙蓬想了想,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在晋陵这段日子里,有见过这么一位娇俏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同车把式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也不用人扶着,便利索地跳下了马车。怀里还抱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被包裹得十分严实。
“这位娘子……”
“奴家新碧,见过孙大人。”
小娘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时,面上仍带着女儿家甜甜的笑容,看得枸杞眼睛都要直了。
她也不介意,掩唇笑了笑。虽做了一身男子装扮,可言谈举止间仍旧是女儿家的姿态。
“孙大人怕是不认得奴家,可奴家认得孙大人。”
孙蓬有些诧异。
小娘子又道:“奴家是任璀元之前新纳的小妾。”
“原来是辛姨娘。”
孙蓬简单的回礼,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小娘子一愣,蓦然笑开:“孙大人不必见外。奴家这是被夫人放良了。”她笑着指了指赶车的把式,“奴家如今是正正经经的良民,等跟着他回了老家,奴家就能做人正正经经的妻了。”
见孙蓬怔住,小娘子笑道:“奴家原先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若不是穷了点,何至于被卖给任璀元做妾。奴家与这人是青梅竹马,知奴家被卖了做妾,便跟着傻乎乎地卖身当奴才。要不是大皇子与孙大人拿了任璀元那个狗官,逼得夫人变卖家产给上头塞钱就路子,奴家只怕还得被那狗东西欺负。”
小娘子说完话,不等孙蓬反应,已经将怀里的那一包东西递了出来。
“这是什么?”
孙蓬迟疑地伸手接过,有些沉。
小娘子面容姣好,谈笑间,带了一丝媚态,却不俗艳:“以大人这般年纪,怕是还不知道。这男人啊,一旦到了床上,这嘴就没了把门,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哄上几句就能全给你说了出来。”
孙蓬虽未经人事,可也不是听不明白她的话,当即神色变了。
“孙大人,这里头的东西至关重要。那狗官到了床上最是容易套出话来,奴家心里头都记着。狗官被抓,任家乱成一团,压根顾不上这些东西。奴家便寻思着让相好的去偷了狗官藏得东西。”
看着小娘子笑称车把式“相好”时,满脸温柔的模样,只觉得手头这包东西,如有千斤。
“奴家与相好的识不了几个字,可奴家知道,什么是好官,什么是狗官。任璀元是狗官,所以他该死,而黄大人是好官,可惜碰上了这样的上峰,死得可怜。”
小娘子说着,认真地福了福身:“孙大人是好官,这些东西,对孙大人来说一定很重要。奴家把东西交到孙大人说手上,奴家也好安心地随相好回乡谋生去。”
她说完就要上车。孙蓬将人喊住,嘴唇动了动,却只能问道:“辛姨……辛娘子,路上盘缠可够?”
小娘子弯了弯眉眼:“夫人够了些遣散的银钱,倒是够支撑段时日。若是不够了,奴家便与相好的寻个地方暂时落脚,凭着一双手脚,倒是能把日子过下去。”
这是个干净利索的小娘子。
任璀元被抓,任家女眷们人人自危,便是没一起下狱,也遭到了禁足。孙蓬随人进府搜罗证据时,曾见过几位女眷,明明到了这等地步,却仍旧只会抱作一团,哭得厉害。
她们只知道自己的天塌了,自己的富贵日子到头了,却根本不会去想自己的好日子是任璀元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得来的不义之财。
小娘子带出来的这包东西,成了压死任璀元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比孙蓬他们搜罗到的证据,更直接的账本。如果说孙蓬命人送进京城的证据,证据确凿地证明了任璀元自上任以来,在长州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愚弄朝廷。
那这一部分,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任璀元手下这些矿产,包括晋陵的金矿以及武阴等地多处的铜铁矿私自开采后的去向,都做出了回答——京城王家,足以自危。
从长州送到京城的信件,有了景王的帮助,时间缩短了大半。
孙蓬并不清楚为何京城迟迟没能派来新任刺史与县令,但如此重大的事情,熙和帝理当不会让他一个监察御史,和谢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管到底。
而景王,兴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封地内,又经历了这么大的灾,担心朝廷惩戒,送到熙和帝案头的书信,竟比从前频繁了许多。
封封件件,都是请求陛下早些派人过来接手,请求陛下严惩任璀元,仔细调查私矿一事。
不光景王着急,朝堂上也为此吵闹了许久。认为由一名不过十余岁的监察御史和大皇子监管长州等地,并不合礼法,且资质不足。
这文臣武将都快在早朝上打做一团了,孙家父子几人竟意外的都告假在家,始终不出门一步。饶是那些动了心思,想托着孙家给自家人谋差事的,也都被拦在了门外。
就这么过了些许日子。熙和帝终于定下了长州的新任刺史,至于代替黄大人的晋陵县令,却是直接下旨,将孙县丞提拔起来。
圣旨比新刺史早到长州。
孙蓬恰好人在武阴,闻讯倒不觉得意外。
黄大人自缢后,晋陵能维持原样,虽有百姓流离失所,却未出现趁火打劫、□□等事,足以看出孙县丞的人心与能力。
是以,让孙县丞接任县令一职,对于救灾刚刚有了成效的晋陵来说,十分重要。
“新任刺史,是谁家的人?”
谢忱收起圣旨:“寒门出身,我的人。”
孙蓬一怔,只听谢忱继续道:“这人性格耿直,可惜出身寒门,当年科举差点被王家一旁支挤下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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