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谢忱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听,又敲了敲车壁。枸杞缩了缩脖子,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即冲着边上的亲卫都喊了一声:“大殿下说,先不进宫面圣,改道孙府。”
“哎哎,这不是为难……”
官员哎哎叫了起来,可两条腿的如何拗得过,只好一边喊着一边追上队伍往孙家去。
把孙蓬送回孙府,拜见过孙家几位长辈后,谢忱这才领着亲卫及任璀元进宫面圣。
离开孙府前,他仔细盯着枸杞看了一会儿。
后者到底年纪小,被盯得满头冷汗,等到老太爷和老太太询问一路情况时,忙不迭将脑海里那些惊世骇俗的画面压下,不敢说于旁人听。
*****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大皇子十二岁时便被送去出家了。
可谁都不知道,这位出家的大皇子,如今悄无声息地还了俗。
熙和帝与元后伉俪情深,怎么会不愿意看到还俗的长子站在自己的面前。更何况,这个儿子曾是他最大的期望,如今的出现,更令他动摇的心瞬间平定了下来。
听着谢忱仔细禀告在长州发生的事情,虽未亲临,然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叫熙和帝与在场的朝臣们觉得身临其境。
仿佛他们就置身在那样一个被绝望笼罩的环境当中。而突然出现的孙蓬与谢忱一行人,如自天际打下的一束光,照亮了所有的希望。
当谢忱提到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截杀,熙和帝气得砸了手中的奏折。
“陛下息怒!”
朝臣们哗啦跪下。
熙和帝抬眼,看着在俯身跪拜的朝臣中笔直站立的长子,动了动嘴唇,终究只余一声叹息。
在他们回京之前,熙和帝如何没有调查过御史台转手送来的那些证据的真伪。
长州,任璀元,王家……
王家。
熙和帝苦笑着摇头,一山有二虎,王家这头虎,已经咬住了他的喉颈。
任璀元被转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虽事情尚未调查通透,但任璀元的罪名已然定下,其结果不过是在背后之人被查出真身后,再斩首示众。
死是注定的事,或早或晚的区别罢了。
谢忱当晚没有出宫,熙和帝也没去后宫。父子俩就在御书房内谈了一整夜。
那些不能在朝臣面前说起的话,在连内侍宫女都没有的御书房内,通过纸笔,一点一点说于熙和帝。
期间王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来了几次,都被熙和帝大发走。
到了三更天,那边似乎不死心又过来催了一次。熙和帝心中正因谢忱说的金银铜铁矿一事压着怒火。
被接二连三催促,他终于怒火中烧,拿茶盏狠狠砸了那内侍的脑袋,直到人鲜血淋淋被带走,这才重新压下怒火。
这事原本过了夜,熙和帝便不会再去记得。就是谢忱,也绝不会为了这事去找王皇后的麻烦。王家最大的问题,在于王侑之,而非王皇后。
然而,当熙和帝带着谢忱天明后去给太后请安时,却是遇上了后宫女人给予的最大的麻烦。
“不成。”
太后闭着眼,一口回绝了熙和帝的建议。
熙和帝错愕地愣住:“母后,忱儿之前回宫也是住的清思殿,怎么这回……”
谢忱还俗,便理当回宫住。他虽成年,却还未封王,宫外亦没有宅子,除了宫内自然没地方落脚。熙和帝满心满眼想的是让儿子可以留在身边,为之后废立太子做准备。
是以,他向太后提起,让谢忱住进上回住过的清思殿。
谢忱除了一开始请安时出过声,至今都沉默着低头品茗,似乎并不打算搀和进这场“家事”中。
他才喝下一口茶,就听见王皇后说:“是臣妾的错。禹儿之前住的地方有些不大干净,臣妾就想着,不如让他搬进清思殿住。昨日已请示过母后,只是陛下政务繁忙,实在没能告诉陛下。”
“此事为何不说!”熙和帝道,“既然清思殿不行,那就换别的地方……”
这时候太后又开口:“陛下,只怕哪里都不行。”
熙和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何意?”他看了看太后,又转眼看向王皇后。这个女人他不见得有多喜欢,可如今掌管后宫的人是她,后宫的事问她最是清楚不过。
“你别去看她。”太后“咚”一声,往桌案上磕了下茶盏,“禹儿昨夜病了,皇后忙了一整夜还不曾合过眼。”
“禹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谁知道呢,兴许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撞了。”
这话就明显意有所指了。
熙和帝下意识地转首看了一眼谢忱。
太后冷笑:“当年哀家可不就是病得快断气,走了个人之后,就活过来了么。禹儿的病,八成也是因为不该来的人回来了,才平白无故被那腌臜东西冲撞的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醒。”
太后说着,颇为心疼地看了一眼王皇后。后者似乎相当在乎那养在膝下的元后之子,心疼得都要掉下眼泪来。
熙和帝有些难堪:“母后,禹儿病了与忱……”
“陛下,”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昨日连夜,哀家便命钦天监那边合了下他们兄弟二人的八字。便是嫡亲的兄弟,这八字冲撞成如此这般凶险的,哀家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听闻过。若你认禹儿这个儿子,便让不该回来的人出宫去!”
熙和帝一口气吊起。
他怎么就忘了,他的长子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被人所忌惮。那时候他做了什么?
对,他低头了,他任由王家找来的高人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法事,再任由他们将莫须有的罪名安放在他曾经最疼爱的长子身上。
甚至,他亲眼看着长子被送进寺庙,剃去满头黑发,脱下锦衣华服,穿上粗糙的僧衣。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次子废了,三子还小,他终于盼着长子还俗回宫,却遭到了太后与皇后的联手阻拦。
这个皇宫,究竟是谁的皇宫?
这个江山,究竟是谁的江山?
熙和帝气得发抖:“忱儿是朕的长子,尚未封王,为何不能……”
“父皇。”
一直沉默的谢忱突然开了口。
手中的茶已经喝完了,然后太后宫中的宫女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便是空茶盏搁在桌上清脆的声响传来,也无人上前为他斟茶。
谢忱起身,似乎并不在意被宫女冷落:“父皇,儿臣该出宫了。”
他不愿留在这冰冷冷的宫里,除了元后,这里又有几人值得他停驻。
他的父皇早在十余年前就不再是他的父皇。
他的兄弟又从来都不是他的兄弟。
无论前世今生,他唯一的念想,都在宫外那个少年的身上。
仅此而已。
第48章 【肆捌】情难禁
大皇子还俗回宫不过才过了一夜,京城内便传来风声,说是太后与王皇后不允他留在宫中,将人撵出皇宫了。
这消息传的太快,叫人不得不怀疑是真是假。
但三人成虎,便是假的,叫这么多人口口相传,只怕也能成真了。
孙君青在太常寺听闻此事,惊得摔了手里的笔:“皇后疯了不成?”
那传话的人吓得忙嘘了声,左右四顾,压低声音道:“嘘嘘!孙大人糊涂了,怎能这么说皇后!是慈英殿当差的小宫女们在说,叫人听见了传出来的。”
孙君青啊了一声,捡起笔:“皇后怎么就容不下大殿下……”
“都说大殿下的八字冲撞了三殿下,所以太后与皇后才不许大殿下留在宫中。大殿下都这般大了,怎么听不出这就是个借口,如今被毫不客气地撵出宫,只怕心里头要恨上了。”
孙君青急得有扔东西,忙把手里的事往边上一丢,同人道:“这可不成。他好悬才还俗回来,又跟着我家七郎去了趟江南,身上怕也没多少银钱,更别提京城中落脚的地方。我先去把人接回家,陛下总不至于不给大殿下在城中安置个王府吧。”
太常寺内也无人拦他,只听说他要去接大皇子回孙府,都叹了口气。
这生养的皇宫都容不下的大皇子,离了寺庙,竟是得靠着无亲无故的孙家接济。
孙君青出了太常寺,径直往街上跑。好不容易找着谢忱,却见自家兄长已经站在了他身边。再一问,才知兄弟二人竟在听到消息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把人接回家住。
孙君良道:“殿下先跟臣回府吧。府里空屋子多,不差殿下的位置。”
孙君青忙道:“是啊,殿下,咱们孙府多的是空屋子,便是不够住,还能同七郎挤一挤。”
谢忱出宫后,本是打算先找个客栈落脚,却不想宫里头的消息这么快便被人传到了宫外。而孙君良也当即就找到了他,开口提出接他回孙府住。
看了看面前的孙家兄弟,谢忱感激一笑:“那就多谢两位大人了。”末了,他忽地又问,“七郎的身体……如何了?”
“烧退了。”孙君良道:“只是似乎烧得迷糊了,总是梦呓,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谢忱笑:“怕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兴许吧。”孙君良看着谢忱,想起嫡子梦中皱眉低吟,渐渐沉下心来。
谢忱住进孙府不过两三日,孙蓬从病中醒过神来。还不等他问过枸杞为何谢忱会在府中,宫中按例要在除夕夜开的筵席下来了帖子。
孙蓬少时也曾跟着孙老太爷入宫赴过筵席,那时年纪小,许多事都不懂,只觉得席上酒菜食之无味,歌舞艳俗无趣。之后便不再跟着老太爷进宫。
如今他因长州一事,闻名朝野,加之甫一回京,便病倒床榻一直迟迟未能进宫面圣,朝中许多人都还等着看他的表现。因此,宫中送来的这份帖子,是指名道姓邀他赴宴。
孙蓬不得已养足精神,准备正月入宫赴宴。
而在这期间,尽管他仍旧有些不敢面对谢忱,却还是断断续续从枸杞跟其他下人口中,听说了这个男人之所以会在孙府落脚的缘由——竟然是被太后她们撵出宫的。
他忽然觉得心疼,看着那个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发呆的男人,他心疼得不能自己。
很快便到了除夕。
是夜,熙和帝于紫宸殿设宴。太子、上公、亲王、宰执并赴紫宸殿立班进酒。之后,诸国使臣及诸州入献朝贺,然后太常雅乐奏起,帝后进酒、赐宴。
到此时,孙蓬已有些疲累。
他这一病,瘦了一大圈。大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说是劳累过度,加之车马劳顿引起风寒入体,到了京城后风寒未好,又因为许久没能回京变得水土不服,这才一病不起。
这会儿人虽坐在了筵席上,可精神实在是困顿的厉害。更不说就在方才,他还因长州一事名声大显,叫紫宸殿中赴宴的大臣们纷纷上前敬了一圈的酒。
那些敬酒的人,从辈分上来说,他大多要喊上一声世伯,更别说他的官阶要比诸人小的多,更是不能丝毫怠慢。这酒喝得多了,到最后还真的就只能躲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地装鹌鹑。
再有后来人想劝他酒,若是年纪相差无几的,便有同坐一处的几位兄弟替他挡了。
孙蓬又躲过一人的酒,未免被酒气冲得昏了头,不得已叫身后伺候的宫女给倒了一杯椒柏酒。
这椒柏酒用的是花椒和柏树叶浸泡而来,味道自是十分古怪离奇,可好就好在味道怪了,却意外地能醒神。
被一口难喝的酒水刺激得清醒过来的孙蓬晃了晃脑袋,抬眼看向对面。对面的小案后,坐着自被太后她们撵出宫后终于进宫一回的谢忱。
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叫他一眼就看见了谢忱面前的案几上,菜品似乎一动未动,也不知那人究竟吃下了多少东西。
不过。
看着自己案几上的菜品,孙蓬不由地捏了捏眉心。
筵席上的菜品从来精致有趣,可个中滋味实在是一言难尽。毕竟待前头该说的话都说完,该敬的酒都敬罢,再美味的菜肴,也只剩下冰冷油腻的模样,哪里还有胃口吃下肚去。
孙蓬正想着,紫宸殿内的舞乐声暂告一段落,有鸿胪寺的官员领着关外小国的使臣上前来。
那使臣来自关外小国磲理,生得五大三粗,络腮胡子遮住了半张脸孔,黝黑的脸庞看得出常年经受风吹日晒。使臣一开口便用不流利的汉话,先说了一大堆祝贺的话,末了似乎因为太难说的关系,改成番语,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
除了鸿胪寺,怕是所有人都听不懂使臣说了些什么。
熙和帝坐在上头,看了眼将人领上前来的鸿胪寺典客令。
典客令躬身回说:“磲理国王仰慕大诸已久,如今膝下有公主年方十六,姿容绝艳,正是待嫁的年纪。国王希望能将女儿嫁入大诸皇室,令磲理与大诸永世修好。”
“这是联姻?”
“磲理就在边境,若能联姻,也是桩好事。”
“可太子……”
孙蓬听着席间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下意识抬眼看向谢忱。
谢彰虽未被废除太子之位,可他那根东西已经不能用了,联姻只会在事情败露后惹恼磲理。谢禹年纪又小,尚未知人事,显然也不成。
这联姻,只怕是要联谢忱了……
果不其然,还不等熙和帝开口。太后便先行应下了此事,王皇后转首看向熙和帝:“陛下觉得,磲理的这位公主可能做陛下的儿媳?”
王皇后话音才落,便有人忽然道:“大殿下既已还俗,身边又无妻妾,不如就与这位磲理公主定下亲来,好早日为我大诸开枝散叶?”
“正是,大殿下早已成年,如今既已还俗,理当早日完婚。”
那直挺挺站着的使臣显,然听不大懂这些语速飞快的汉话究竟在说些什么。身边的典客令并非愚笨之人,自然不敢在熙和帝尚未开口前,就将这些奇怪的话翻译给使臣听。
孙蓬捏紧了手中的酒杯,视线扫过席间诸人,最后还是落回到谢忱的身上。
那些将矛头转向谢忱的人,不外乎都是王侑之的党羽。那些人,既是□□,又绝非□□。他们唯尚书令马首是瞻,今日可推太子,明日便可向谢禹叩首。
左右,要害的人都只有谢忱而已。
谢忱从进殿起一直到现在,都一言未发,似乎下定决心要安心做个摆设。就连敬酒的人也不过寥寥。
孙蓬看着他,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上,竟是连一丝波澜也无,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是否会由旁人执掌。
这酒,只道是喝不下去了。
孙蓬苦笑。待熙和帝答应使臣会考虑一二,紫宸殿内舞乐再起,他竟只能看着杯中新斟满的屠苏酒出神。
良久之后,搁下酒杯,他叹息道:“我先回去了。”
身边的兄弟们自是不会拦着他,庶兄有些不放心,待见孙蓬笑着摆手,只好叫人跟上去,别喝多了酒在宫里出了什么岔子。
宫里的路,孙蓬熟。
可再熟的路,喝多了酒,多少都有些迷糊。好在一路上皆有人指引,倒是叫他慢慢吞吞出了宫。
孙家的马车停在宫外。枸杞哈着气坐在车上与车把式闲扯,猛地瞧见孙蓬出了宫门,他吓了一跳,忙应了上去:“七郎怎么出来了?”
孙蓬冲他笑笑,干脆利落地翻身上车:“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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