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屏幕上,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正在街头漫步,像一只扬着尾巴巡视领地的暹罗猫,优雅地东瞧西看。一对桃花目有着优美的弧度,眼角微扬,不笑自媚。
薛垣觉得这人的眉眼挺熟悉,点了一下对方的脸。面部识别系统马上反馈了结果:
「姓名:盛锐
身份:冬眠者
复苏日期:7天前
个人信息被激活时间:今天
没有更多可以显示的资料」
是了。
薛垣想起来了。这个优哉游哉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星期之前,祁寒救回来的最后一位幸运儿。
——这家伙适应得也太快了吧!
薛垣不由感叹。
才这么几天工夫,居然就能满大街晃悠了。
他以前也见过不少来自不同时代的冬眠者,复苏之后都要经历一段很长的调整期,才能如此从容地踏入公共场所。
屏幕上,白衬衣男人看了看时间,似乎与什么人有约。接着走向一条甬道,进入了监控画面看不到的黑域。
薛垣忽觉不妥。脑子里有个声音提醒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 3 章
一个星期之前,盛锐在一间病房里醒来。
身旁的医生告诉他,这里是冬眠者复苏中心。
而且,这里是太空。
地球已经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变成了一颗死星。仅有七支舰队从那场浩劫中逃脱,驶入深空,成为现今仅存的人类世界。
“七十年前——也就是你冬眠三十年之后,你的父亲委托冬眠基金会,送你加入了‘深空探测计划’。很可能那个时候,他已经预见到了后来的大灾难。”医生说。
盛锐错愕,继而默然。
医生同情地看着他,“我理解你的心情。每个冬眠者听到地球没了的时候,都很难受。可是,既然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我想还是忘记过去的一切,投入新生活比较好。”
他拍拍盛锐的肩,“很多时候,人必须抛弃多馀的感情,才可以生存下去。你很快就会在太空里领会到这一点。”
盛锐点头。
“哦,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医生指着账户上的那个零,“你没有存款。不过你不必担心,舰队每个月会发给你一笔福利金。不多,但足够维持基本开销,直到你找到工作。”
盛锐又点头。
父亲没有给他一分钱。他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反而一阵轻松。
从一开始,他和父亲就是这样约定的——虽然那个约定,其实更像是赌气。
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场景。那是在父亲的书房,在他决定去“冬眠”的那一夜。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思议地印在他的脑中。因为,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与父亲对话。
他靠在桌子边上,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松松地笑:“这些钱是属于妈妈的,我不会要,但也不想让它们落到别人手里。所以,把它们捐了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父亲翕动着唇,指间的烟蒂蓄了长长的一段灰,轻轻一颤就散了。许久开口:“好。你‘冬眠’的费用也从这笔钱里出,算是你妈妈给你的。我和你两清了,以后,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再没有我这个爸爸。”
“是。”他笑得更轻松,“谢谢爸爸。”
……
他摇一摇头,把父亲的脸从脑中隐去。
盛锐恢复得很快。
就像许多体弱的人反而不会出现高原反应一样,他这副羸弱的身躯,居然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接受了新生,连他自己也倍感惊讶。
七天里,他了解到了这个时代的基本信息。
深空舰队共有七支,是七个相互独立的政治经济实体,不分国界,人种混合。通用语是一种以中英文为基础的混合语言,只要通晓中文,学习起来就不会很吃力。
这座太空城附属于第五舰队“凤凰”,他拥有“凤凰”的荣誉公民身份,以及居留权。
对于那场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太空舱泄露事故,他一无所知。
这个星期结束时他就要出院,得在那之前找好宿处。
于是他今天一大早就出来,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里转悠,打听租房信息。
太空城环境优美,建筑风格融会了中西方特点。
抬头看一看天,盛锐像猫一样惬意地眯起眼睛,心里有一条小尾巴晃了晃。
头顶是人造的蓝天白云,令他回想起澳门威尼斯人赌场的天空屋顶。不过,眼前这个天花板高达30万米。核聚变小太阳每一天按照程序走过固定的轨迹,永远风和日丽,没有严寒酷暑。
路过一爿小吃摊的时候,盛锐停下来,要了几样食物。
小吃摊靠着墙,墙面上有一片一人高的长方形区域,光亮如镜。旁边的铭牌上錾着字:太空瞭望口。
盛锐好奇地瞟了两眼,那似乎就是一面普通的穿衣镜,不透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老板见盛锐对那个瞭望口很有兴趣,便善意地提醒:“你要往外面看的话,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般人都受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宇宙太大了啊。”老板耸肩,“你不信的话,就去体验一下好了。”
他在墙壁上摸了摸,那面镜子的透光度慢慢改变,向外侧拉伸凸起,变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立方体,像个小型观光轿厢。
一站进去,绵延900亿光年的黑暗与星光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这一粒悬浮的微尘,提醒着他:他和宇宙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脆弱的薄壁。
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急速在胸口膨胀,盛锐急忙退了出来。
“看看,我就说吧。人类太小啦,承受不起大尺度的东西。”老板爽朗地笑着,将那个凸起的轿厢重新恢复成一块平滑的镜面。“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们这些出生在太空里的人,都不敢经常向外面看,搞不好怕自己疯掉。”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出生在太空里的?”盛锐反问。
“哈哈!这还用问?只有从地球来的人,才会对太空抱有好奇。”老板一边用力擦洗柜台,一边摇头,“我们啊,早就麻木啦。不去想自己漂浮在太空里,也不去想能不能再找到像地球一样的行星。人哪,别想得太远,眼前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否则的话,就别想安稳过日子喽。”老板使劲用抹布拍了一下柜台,好像要增强自己这番话的可信度。
盛锐默不做声,思索着老板的话。
目光落到墙壁底部,忽然发现角落里写着一句残缺的话:
“我们□□□鸽子□□□狼,人类的□□□取决于□□□□□答案。”
一多半的字迹都模糊得认不出来,颜色也很陈旧了,显然不是新近写上的。
老板顺着盛锐的视线看过去,喉咙里立刻轻蔑地咕哝了一声:“哼,傻×。”
怕盛锐误会,又赶忙补充:“我是说,相信那句话的人是傻×。不知道谁乱涂在那里的,擦也擦不掉。你不用理会它。”
盛锐没再多问。他似乎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以后再弄明白也不迟。
填饱了肚子,看看时间不早,盛锐准备返回医院。他约了人见面。昨天有一个姓祁的军官联络了他,说好登门拜访,送还他的寄存箱。
通往医院的路是一段长长的甬道,照明微弱,不见人迹。
盛锐慢悠悠走着,一边想着心事。
后脊突然没来由地一凛,像有某种湿冷的东西黏在了背上。
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对于危险的气息,他一向有着猫一般敏锐的直觉。以最小的幅度转眸回望,身后是看不见尽头的狭长黑暗,像深不见底的恶意。
***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摩托车正在街道上疾驶。
祁寒抬手一碰头盔侧部的触屏,接听。
“你现在在哪儿?”薛垣的声音一改平时的懒散,“第十三区的网络系统出问题了,主机地址PING不通。”
“你想说什么?”祁寒停下车。他了解薛垣的个性,如果只是技术问题,薛垣是不会专门通知他的。
“那个叫盛锐的家伙,可能有危险。”薛垣沉吟着,“具体的事以后再说,你现在最好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安全。”
祁寒眼神一凝,迅速按住头盔侧部。目镜屏幕上闪现出命令行窗口,第十三街区的程序果然无法响应。
他立即将目镜转为红外模式,开始扫描十公里半径之内的路人,通过行为特征进行模糊搜索。
很快,盛锐当前的位置被锁定了。
摩托车如离弦之箭,朝那个方向疾追而去。
☆、第 4 章
甬道尽头,依稀出现了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
不等盛锐看清楚,那个物体已经迅速扩大,在极短的时间内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是一辆车。
或者说,是一台外形近似于车的交通工具。它没有轮毂,依靠磁力悬浮在半空。这样快的速度,却听不到引擎声,仿佛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幻影,幽灵鬼魅一般呼啸而来。
盛锐本能地想躲,然而马上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
甬道仅有一个车身宽,两侧无处可避。磁浮车的底盘很低,即使卧倒也无济于事。
除了被碾压,根本没有其它的结果。
意识到这一点,他脑中一片空白。
“哧嚓——”
一声刺耳的尖鸣,像高速运转的物体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随即,一辆摩托陡然从磁浮车后面跃升出来,前轮高抬,紧贴着车顶一掠而过。一身黑衣的骑手伸出胳臂,一把揽住了盛锐。
盛锐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经坐在了飞驰的摩托上。头顶的路灯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线,电光一样流动。风声尖唳,压得耳膜生疼。
黑衣骑手坐在他前面,身材修长,戴着全盔。从背后看去,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盛锐不敢乱动,双臂环住骑手的身体。透过薄薄的衣服,指尖触到了对方胸腹部结实隆起的肌肉。
这是一个男人。
眼见马上要得手的猎物飞走了,磁浮车立即飙升了速度。子弹型的车身呼啸着,急速刺穿前方的空气。
转眼之间,双方刚刚拉开的距离被磁浮车一口吞吃掉了,车头横杠撞上了摩托的后轮。
摩托被撞得一震,盛锐不由脱口低呼一声。
忽听风里飘来一道话音:“抓紧我。”
顾不得多想什么,盛锐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了骑手的腰。
摩托的后轮开始漂移,车身倏地倾侧,整辆车以不可思议的流畅划出一道接近九十度的弧线,打横冲入了岔道。
这简直就是在挑战物理定律的极限。
盛锐死死把脸贴在骑手后背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和内脏都要从口中喷涌出去,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
磁浮车做不到这般高难度的动作,只好减速、刹车、调头,然后再次追了上来。
四周的光线骤然大亮,摩托驰出了甬道。两侧没有了遮挡物,空间霎时开阔。
盛锐略舒一口气,强打精神回头看去,身后的磁浮车依然咬得紧紧的,双方的距离在急速缩短。
不过,在这样空旷的地段,庞大的磁浮车比不上摩托灵活机动,或许能甩得掉。
正在这么想着,摩托车忽然一个急刹,稳稳停在了道路中间。
黑衣骑手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把一只手按在头盔侧部。黑漆漆的面罩闪着荧光,飞速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命令行。
然而伴随着每一行命令,令人瞠目的变化出现了。
原本平坦的路面像鳞片一样张开,一排路障与减速带拔地而起。磁浮车突然失去了动力,变成了一块沉重的铁板,从半空中一头坠下,带着火花在地面擦行了一段,然后迎头撞上了一堵凭空出现的缓冲墙。
冲击的力道是骇人的。缓冲墙如同被一只巨拳狠狠砸中,朝盛锐的方向高高凸起,隐约看得出车头的形状。
一瞬间,盛锐几乎以为它会冲破墙壁飞过来,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把脸埋在骑手背上。
鼻端倏然浮起一缕暗香,来自骑手的身体。清清淡淡的,是水仙花的味道。
这样闭目等了许久,想象中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周围安静了片刻,渐渐响起人声,还有呜呜的警笛。
盛锐睁开眼睛,看见一辆闪着红蓝车灯的道路管理车停在旁边。穿制服的交通官一边用对讲机喊话,一边紧张地跑过来问他:“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叫救护车?”
盛锐摇了摇头,他倒是毫发无损,只是吓得够呛,直翻胃,耳朵还嗡嗡响。
黑衣骑手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迈下了摩托。
盛锐也想下去,这才发现两条腿又沉又软,居然使不上力气。
骑手转过身,向他伸出一条手臂,示意他扶着。
盛锐把半边身子的重量压上去的时候,对方的手臂居然纹丝未动,就仿佛盛锐是个轻飘飘的充气人。那简直不是人的手臂,而是一段铜打铁铸的护栏。
盛锐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同样是男人,对方好比一块钢板,自己则是一张风一吹就烂了一地的破报纸。
唉。
盛锐裹了安慰毯在路边坐下,看着黑衣骑手与交通官对话。不一会儿,来了一台外形酷似CH-53直升机的飞行器,用钢索把磁浮车吊走。
交通官处理完了事故现场,过来做笔录。
盛锐问:“那辆车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里面没有人,是AI自动驾驶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失控。”交通官看上去似乎比盛锐还惊恐,“老天,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幸好及时拦下来了,前面就是商业区,要是它冲到那儿去,后果真不堪设想。”
想象着那种惨景,交通官的脸又白了一分。
“那些路障什么的,是你弄出来的吗?”尽管身体不适,盛锐对新鲜事物还是有着猫一样的好奇心,忍不住想多问一句。
交通官连连摇头:“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限。”他回身指着黑衣骑手,“刚才是他启动了城市安保系统,强行制动了那辆车。”
“他?”盛锐有些惊讶,“为什么他有权限?”
“怎么,你不知道?”交通官也惊讶,用腕部的仪器扫描了一下盛锐的脸。“哦,你是刚复苏的冬眠者,难怪了。那个人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技术官,这个城市的自动化系统一直是他在维护。”
“技术官?”盛锐的眼睛亮了亮。
这个词,他这几天里没少听到。人们谈论起技术官的时候,语气里总是充满了崇拜和敬重。还有一句俗语说,舰队里可以一天没有总督,但不能一分钟没有技术官。
似乎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啊。
“那……既然他能强行制动,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呢?”回想起刚才那一番可怕的追车经历,盛锐不由得心有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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