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胖子终于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头重脚轻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那个胖子伸出一双馒头肉手,特别友好地对他讲:“你好。”
撕开生活的面纱,底下铺陈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看得久了,那张脸竟也容光焕发、过目难忘。
邵奔和李红霞在不同的时间点赶来,可把珊珊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傻乐,攥着她爹妈的手死不松开,把攒了很久的任性和娇都撒了个够,到了晚上十来点才肯睡。
李红霞由始至终都是个剽悍的女人,这女人向来不知脸皮为何物。她白手起家,在批发市场靠给人裁裤脚为自己赚了一副薄本,又游说几个跟她一样营生的女人合伙开了家布艺店,等到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她们几个又投资了一家规模十分袖珍的平价干洗店,也算是在这个城市扎住脚跟。
她等珊珊睡着了,推推邵奔,直奔主题地开门见山道:“珊儿都回来了,你肯原谅我吗?我还想跟你过,还跟不跟我过了?”
这一对小夫妻都四十出头,李红霞风韵犹存,多年前萦绕在周身的那股浑厚的乡土气息淡了不少,在城市氛围的熏陶下也学着画淡妆,美貌不减是假的,但依旧引人注目却是真的。
皮囊换了个风采,心还是一样质朴天然。
漂亮女人为他一个糙汉子守身守心,邵奔一笑,话未出口,先老泪纵横。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独自在城市里生活都已经十分不易,年届四十,却还是各处看人脸色,就更别提她一个女人了,他谢谢她的等待,也谢谢她的执着。
拆线那天,邵一乾心情倍儿敞亮,吹着口哨骑着辆破两轮去医院,碰上电梯门口排长队,邵大爷把外套一脱,裹起来夹在腋下,推开楼梯间就上去了。
转了几圈,转晕了楼层,还撞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楼梯间的暖气片上抽烟。
女人剪着齐刘海,长头发乌黑顺滑,长度逼近腰际。
大冬天的,气温近零度,她却只穿了一条黑色的抹胸短裙,身材前凸/后翘,分外风情万种,脸上却挂着隔夜的残妆,眼影乌黑,嘴唇血红,依稀可以分辨出那妆的前身本是个非主流烟熏妆。
以她为圆心,方圆两米内的空气都是一股幽幽的香水味。
邵一乾匆匆中扫了一眼,没留意,心说估计是哪个夜总会的小太妹。等爬上两三阶台阶,他脑子里有张脸突然闪了一下,他脚步一顿,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面带疑惑地看了眼本楼层索引,指向妇科。
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烟熏妆,隔着一层浅浅淡淡的烟雾,还隔了一层经年累月的漫长时光,但邵一乾十分肯定,这绝对是个老朋友。
“你是……”
第55章 人非
“……西西?”
他说出这个名字,头皮好一阵发麻,心说扯什么牛蛋,井姑娘那也是个弯月牙形状的脸,鼻梁都被九级地震震得鼻腔塌方过了,根本不能有面部立体的感觉。
而眼前这女人鼻梁落在脸颊上的阴影都叫人望尘莫及,一个人吃什么化肥,能把鼻子吃挺,估计那化肥都得是天价。
所以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笃定推翻了。
记忆中,李西西小时候有个死活不长头发的脑袋,别人家的孩子,头都剃过三四回了,她头皮上才贴上一层稀疏发黄的几根毛。
眼下的美人,那是教科书般的黑长直,涂着血红指甲的手夹着香烟的模样,七分的俊里头和进去三分的颓丧,有种虎落平阳的沧桑之态。
若非得强揪住那股异常熟悉的感觉不放,瞅来瞅去,大概此人和李西西一样,都是在眉目间高悬着一个“二”字,他对此倍感亲切。
邵一乾略略一笑:“认错了,对不住。”
他还没开溜,好家伙,那只夹着烟的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膀上,背后的女人娇笑一声:“这年头,还有这么搭讪的,古董货啊。”
邵一乾不愿多纠缠,也懒得理她,三两步迈上楼层就走。
那女人特别不要脸地在公众场合高声吆喝道:“哎哎哎你别走啊……你是和我睡了几次的……”
邵一乾拉开楼梯间的门,脚步轻快地拐进了楼道里,那小口哨吹得轻巧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没多久,另一个女人冒冒失失地从那楼梯门里闯了出来,满脸惊慌失措地跑到抽烟的美人跟前,捏着嗓子小声道:“别他妈浪了!哎我说大妹子,你什么时候染上这毛病的?活不成了!都是阳性的。”
抽烟的女人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面色冷如死灰,交叉抱着自己胳膊顺着墙壁滑坐下来,喃喃道:“真的啊?”
那人恨起来,食指在她头上狠狠戳了一下:“我跟你们都怎么说的?我说要你们不要是个人都接,没人听!来小窑子找妞儿的,多半都是附近工地上的粗人,不知道都染了什么毛病……”
女人眼泪顺着面颊就滑下来:“我怎么能那么寸……凭什么是我?”
她突然发疯了一样,狠狠推了那人一把,把她推得翻坐在地,踩着恨天高站起来,分明还是一脸的眼泪,语气却不容置疑地强势起来,特别没诚意地“哈哈”两声,面无表情地道:“我下午去逛街,老娘这几年,高仿的驴牌没少用,就没挎过正牌的包包,攒那么多钱指望给自己挣套嫁妆,嘿,还嫁个屁……拿出来犒劳犒劳自己,死了也不算白活,这日子我早就过够够的了。”
她掷地有声地扔下这一席话,俯下身抽出那人手里的报告单,眼珠子左右摆了两摆,手指握拳,把那张纸攥成了纸团随手丢了出去,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自己指甲,似乎打算下午的逛街先去给指甲重新换个花色,轻飘飘道:“谁爱治谁治。”
说完,便取过放在窗台上的一件大衣,故意把曲线玲珑的腰扭得风光无限,在跨过门槛时,还回过头来嘟起红唇飞了个吻,这才特别潇洒地走了。
她走出楼梯间,走回医院的走廊里,强撑着装风流佳人的勇气一瞬间被强行从骨头里剥离,失魂落魄从脸上露将出来,她眼前的白墙上浮现出那一张轻飘飘的化验单——
姓名,李西西;性别,女;出生日期……HIV病毒,阳性。
迎面走过来一个老头,她七扭八歪地几步跑过去,抓住人家衣领,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就问:“是你吗?你个杀千刀的孙子,是你身上的毛病吗?”
一连这样问了好几个人,把家属都整毛了。路过的人都目不斜视,但其实都心生好奇,要忍不住打量,这个女人是从隔壁楼层里跑上来的失心疯吗?
胡言乱语,逮着男人就问“是不是你”,脚步摇摇晃晃,和刚从酒缸子里爬出来的大耗子没两样。
这一楼是妇科住院部,和产科紧挨着,楼道里挺着肚子的准妈妈遍地都是,还有几个马上要进产房接生,结果不知从哪里刮过来这么一个歇斯底里的女疯子,把护士站几个粉护士吓够呛,畏手畏脚地也不敢冒然上去抓她,只能慌忙招呼保安上来赶紧把人控制住,别把准妈妈们吓流产了那就坏大事了。
李西西像个二百五晚期患者一样,横冲直撞地左推右推,嘴里胡言乱语,真个哭哭笑笑、疯癫不堪,楼道里看热闹的人越发多,她全都视若无睹了。
保安一抓她手腕,她还特别有保护意识地大喊“流氓”,把保安也给祸祸地不敢近前,后来保安急眼了,把她嘴一捂,两人横抬着她进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空间变小了,观众也少了,她也停住不喊了,眼泪开始拼命往下掉,大衣里的短裙在胡闹的过程中被推挤了上来,一径堆到了大腿根儿上,衣不蔽体、分外可怜。
她想起了许多事。
她记得她小时候被一个人绑了塞到了一个柜子里,哨子哥哥把她救了出来,街坊邻居都说她变得有些傻,非要她爸她妈带着她去大地方查一查。
大地方真好啊,她爸她妈给她买了一盒章鱼小丸子,她还看见路过的橱窗里有许多特别珠光宝气的洋娃娃。
但是做完了检查,他们都回了乡下,她们家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小零食,和最高大洋气上档次的台式烤肠都变得没滋没味。
她就特别想出去玩,爸妈不允许,她就偷跑,带着她自己偷来的一卷钱,还有从家里小卖部裹出来的许多零食当干粮。这一偷跑出来,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一次章鱼小丸子,就把所有零钱都吃完了,着实吃了好几天苦头……
她胆子天生就贼大,二不拉几都在其次,胆大的小姑娘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和狗抢吃食,义愤填膺地指责一个老头不应该把饭菜倒掉,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被那老头带回了家里。
劫难自此拉开帷幕。
听新闻上说,跳蚤小国里有些富贵人家丧尽天良,会把自己的女子拴在地下室里当成性/奴,她也是后来正式入行后,和一帮小姐妹们扯闲篇时才意识到,她大概也算是那种肮脏玩意儿的一种。
暗无天日、逆来顺受、永无止境。
直到两年前,那糟老头老死了,她才逃了出来。摸良心讲,那臭老头对她挺好,不打不骂,她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比她亲生爹妈对她都好,就是不许她出门一步,连提都不能提,一提出门,那老头就会教训她一顿,然后加倍地补偿她。
糟老头吹灯拔蜡之后,她终于是出来了,不过她已经对“出来”这个字眼没有了太多感觉,出不出都一样,一出来,不过是一个小笼子换成了个大笼子。
有家不能回,这事要是被她爸妈知道了,不把她打死都得把她打得屎尿横流。
再后来,随波逐流,被那老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伺候惯了,就这样了,实在乏善可陈。
事到如今,她感到特别后悔,能把肠子悔青的那种悔法儿。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心想“后悔”俩字儿怎么写?小学没毕业,学了的又重新还给老师了,只记得后悔的悔字左半边是个竖心旁。
掰着手指头算算她如今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混账事?
逢淘宝节日狂欢了,疯狂屯衣服、屯彩妆、屯安全套,闲没事时候,和几个同行研究研究大片儿,分辨分辨哪个□□的声音最妩媚,试着自己学两声。
碰上真心喜欢的人了,三分钟热度地萌生了要弃恶从善的念头,但是做这一行当做得时间有些长,除了张开腿那一套功夫,别的本事一律没有,从个良也从得七零八落,从得九死一生的,索性拉倒。
婊/子如今染上瞎病了,正好,稀里糊涂地一死,世上少一祸害,不坏。
她挣开束缚,整了整自己衣服,久违的羞耻感终于再次控制了大脑至高点,咂摸一番方才的胡言乱语,觉得自己这泼撒得挺漂亮。
荣华富贵没享过,宝马香车也没坐过,貂皮北极熊皮都没披过,满汉全席没吃过,名山大川在电视上见过,数来数去,她在城里漂了这么久,就红帏纱帐躺过千百顶,风尘男女,露水姻缘,也算、也算……享尽了艳福。
艳福、艳福……只要有一样东西,叫她想起时觉得不枉此生,那她就觉得,值了。
值不值?值,不值?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事到如今,一切都随它去吧。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要越发放肆得活,怎么痛快怎么来。
她挺会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吃荤腥都吃了小半辈子,没道理到了最末尾的时候,突然改吃素,改吃斋念佛。
她打定了主意,然后没心没肺地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和对面的人约定了时间去美甲修眉,然后电梯门又开了。
她漠然扫了眼进来的人,看见门里进来一个模样格外标志的女人,登时挺胸抬头,抖擞精神,企图和这个美妇人一较高下,比比谁更美丽。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差距悬殊。
那美妇人留了中分大波浪,仅着淡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十分温柔地牵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气场似有若无,既没有侵略夸张的尖锐感,也没有那股子我见犹怜的娇弱感,跟自己这一身不容忽视的、跟孔雀开屏一样巴不得人人都看见的耀眼截然不同。
岁月果然是她终其一生都买不起的天价化妆品啊。
她跟斗败的公鸡似的,悄咪咪地收了自己的冠,悻悻地缩进角落里,十分没劲地打开游戏软件给自己解闷。
然后这个神经粗得能跑马的婊/子姑娘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特别面熟,她又忍着妒意多扫了她一眼,猛地记起她妈小时候常常在她耳边叨叨的一个女人:哨子哥哥她那妖精娘,瓜子脸,桃花眼,远山眉。
美妇人右手边那个高大的男人她更眼熟了。
是她妈口中那个妖精的丈夫。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然后有一双男的引起了她的注意,像她这种特殊职业的,能引起她注意力的,就三种情况,高、富、帅。
那是一对长相特别养眼的男生,高个的男生正特别没骨头的把胳膊环在另一个稍低些的男生肩膀上,嘴唇凑在那男生的耳朵边,不知在讲什么掉节操的黄段子,把那男生笑得嘴都歪了,兴许是被呵气的动静呵得有些痒痒,他一直在躲,但在她看来,那躲的动作简直太没诚意了,于是他悠悠哒哒地躲到一半,又被胳膊强行勒了回来,那眉花眼笑的,分明乐在其中。
她别的能耐没有,就在男欢女爱上可以做个大宗师,随意瞟一眼就能知道这之间绝对有猫腻,这俩男的,多半是gay。
那俩人在电梯厢里嘀嘀咕咕地打小电话,高的突然揉了一把另外的人的头发,随意地笑骂了一声:“兔崽子,趁早给我滚,我他妈早晚把你当面削了烩一锅刀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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